一整個正月里, 阿姀是忙得腳不沾地,小侯爺則是閒得不沾地。
剛開始阿姀談下了布莊來供給白事所需喪服,還有需要在事主家中懸掛的紅白布等。然後又和周嫂子一塊, 分別問了隔壁馮大哥,和另一位擅長紙活的工匠,算是一磕=顆沒停歇。
這些忙完,就要開始籌備吳掌柜兒子婚事了。
衡沚借著養傷的名頭,把雜務推脫給了各司。凡是論文武, 軍務就遞送刺史處,其他州務就遞送給褚惠,二人權衡之後, 再送進衡沚的書房由他定論批准。
於是那個悠閒的躺椅, 又成了小侯爺除過床榻以外的固定據點。
他不經心地靠躺著發呆,順便估算阿姀踏進府門的時間。
她近日一直忙著籌備吳掌柜兒子的婚事,正常一些的,是辰時走,酉時歸。再早得離譜一些的, 是卯時走,亥時歸。
早得衡沚半夢半醒間,就聽到她出門的聲音。
阿姀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尤其不喜歡虧欠別人。生死關頭的關照這種東西, 是不能將一半銀錢來衡量的。
於是自從回到私宅, 阿姀主動將床鋪讓給了衡沚,自己睡在了屏風外的榻上。
反□□中一般人,除了趙姑姑, 不會有人毫無眼色地隨便進這寢間。
四下一片寂靜, 此時的小侯爺平躺著望帳頂, 心中焦躁不安,完全睡不著。
今日一早是卯時過半走的,可現在快子時了,阿姀竟還沒回來。
輾轉反側間,小侯爺幾乎想換上衣服出去找找。
可衣服剛繫上,髮帶還咬著準備束起頭髮,頂著一身寒氣的人便差點與他撞個滿懷,從外面回來了。
阿姀一驚,雖然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猶記得衡沚身上尚未癒合的上,警醒地退了一步,「這麼晚還不睡啊……這是要出去?」
屋裡沒點燈,阿姀就接著微茫的月光瞧了一眼。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衡沚束髮的手便一頓,隨後落了下來,不經意地將髮帶纏了幾圈在掌心。
「唔。」阿姀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桌邊坐下,剛想倒杯茶,壺裡的水都冷了,於是作罷,「吳掌柜先是訂好了紅輕紗掛在門上和廊下,圖這紗輕飄,看著好看。」
衡沚趁她說話的空隙,叫外頭的雲程去燒水。
「結果吳掌柜的夫人從衣鋪里試了新衣回來,又覺得這輕紗不妥,要換成有光澤的長綢,覺得這樣才莊重。」
衡沚看著她面色沉重的樣子,不由好笑,「於是換了重新掛嗎?」
「是啊。」阿姀撐著頭,「體力活兒都是鄭大帶著人干,他辦事我倒是很放心,我就和周嫂子去剪喜字窗花了……」
話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變得均衡起來。
衡沚微微低頭,人垂頭進臂彎里,他就只能看到點頭髮梢了。
待雲程新燒了水進來泡茶,他家新夫人早困得睡著了。
「你出去吧。」
「是。」雲程將水倒好,便乖覺地出去了。
衡沚站起來,將自己綁好的外衫解開,免去這些布料的掣肘,打算將人抱去床上睡。
他絲毫不怕自己才長好的傷口崩開,手臂橫在阿姀的頸後,打算去扶她的膝彎。
可是剛剛一動,阿姀便又模模糊糊醒來了,「嗯?沒事,我自己去睡,你別扯著傷了。」說罷,便從剛剛那個幾乎相擁的姿勢中抽離出來,打著哈欠自己去了內室。
「你也早點睡。」
話音傳來,只剩下了空蕩蕩的房中,懷中空蕩蕩的小侯爺。
衡沚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回到了內室。阿姀已經躺在那條小臥榻睡得很熟了,黑暗中她的五官一概看不清,只能發覺投在她鼻樑上的幽微月光。
第二日換了人,成了衡沚起了個大早。他洗漱之後,便叫雲程去傳吳掌柜,同他細聊了一次。
走出書房門時,吳掌柜都雲裡霧裡,大約最近確實忙家中喜事,有些昏頭轉向了。只聽到小侯爺咬重了「別太勤」幾個字,尚斟酌不明。
「哎雲大人!」吳掌柜叫住擦身而過的雲程,「勞你指點我,我可是最近耽誤了什麼事?」
雲程先是嘆了口氣,又無奈地搖搖頭。吳掌柜人純良,根本不曉得他們這位小侯爺矯情起來,是多麼能咬文嚼字。
「說不好,您啊,趕快將這喜事辦完,就萬事大吉了。」他也不用半夜打盹兒到一半,還得燒水找廚房煮麵去了。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今日是吳掌柜家大喜的日子,娶的是元柳巷秀才劉家的女兒樂娘。阿姀和周嫂子早早便去吳掌柜家中,隨時為突發情況查陋補缺。
相比起阿姀以前在都城時,見過的一些官員家中的喜事,吳掌柜這樣平民家中,顯然簡單了很多。可卻十分溫馨熱鬧。
來賓們都在堂中笑鬧著,看新人拜天地父母。酒宴是自己雇了廚子來做的,葷素皆宜,主賓盡興。吳掌柜為人正直和善,是以願意來他家添喜的人也很多。
連門外玩樂的孩子們,都有紅棗桂圓吃。
吳掌柜夫婦盛情難卻,阿姀便與周嫂子留下吃了酒。
「怎麼,你才剛成婚,就開始羨慕人家辦婚儀了?」周嫂子見阿姀一路笑眯眯,比平時都古道熱腸些,不由打趣她。
阿姀夾了一塊魚,哭笑不得,「哪兒就有了?你又亂說。」
「不過說真的。」周嫂子見那魚阿姀喜歡,便用了雙新筷又給她夾了些,「今日是上元呢,一會兒出去看花燈嗎?」
阿姀斟酌著,有些舉棋不定。去看也好,從來沒感受過恪州的上元是什麼樣子,不過這幾日鋪中上上下下都勞碌許久,想讓鄭大他們早些回去,阿姀本想自己去看店的。
「還是說,你郎君約你去看燈了?」周嫂子眉開眼笑地,還用肩膀拱了阿姀一下。
阿姀笑得捂著臉。
平時在外,為了不走漏聲色,周嫂子稱呼衡沚都免去敬稱,叫做阿姀的郎君。此時這滿眼喜慶的紅色,倒讓阿姀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成親,那日晴雪瑩然的樣子來。
這一聲「郎君」,聽起來也就多了點親昵的意味。
「去,去,去,我當然陪你去。」阿姀趕快截住了話頭。
從吳掌柜家中出來,天色尚好。按著慣例,行街串巷的賣燈人,與街上的耍戲,已經在暮色中火熱地籌備起來了。
近日化雪,冷得異常,好在今日是能看見圓月了。
未婚的年輕男女,會借漂亮的燈火,和宛轉的燈謎來篤定彼此的情誼。
阿姀穿著紅色的襖子笑得眉眼彎彎。
「先去東街吧?那邊近護城河,還能看到河裡的燈。」周嫂子看中她高興,便提議道。
阿姀的高興,並不只是為了圓滿地完成了鋪子的第一單。她是個愛熱鬧的人,喜歡人來人往,喜歡熱鬧的上元佳節。
許多人換了紅色的衣服,舉著顏色艷麗的魚燈,已經在街道穿行著。
美輪美奐,令人目不暇接。
「欸你看這個!」周嫂子一眼望見賣各色花燈的,指給阿姀看,「我覺得這個好看。」她指著的是一盞荷花樣的等,燈芯燭火映照著,顯得花瓣生動宛轉。
阿姀不愛花扥形狀,便買了一盞小小的鯉魚燈拎在手中。是見到剛才街上舞魚燈的人們,舉著的燈顏色艷麗,看到這盞便覺得像是做成了微型,不由喜愛。
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剛開始兩人還能聽到彼此的說話聲,隨人群的熙攘,說話聲越來越大,最後乾脆與周嫂子散了方向。
「這麼多人啊。」阿姀怕周嫂子被擠丟,站在原地四處望著。
果然,是因為舞龍的行伍開始在街上穿行,周嫂子被擠到街對面去了。
兩人無奈一笑,周嫂子便比劃著名手勢,與她說在護城河邊匯合。
阿姀也沒辦法,跟著人流不斷向前,也看不到路。停下步子時,已經被擠到了護城河橋邊。
旁邊的手藝人們,隔著老遠在打火花,更是炫麗耀眼。
看著驚險刺激的場面,阿姀也圍在邊上看。將燈夾在臂彎,也鼓掌叫著好。
煙火便是這時響起來的。
像是打火花放大了十數倍,一聲驚雷般的響聲,煙火衝上暗藍的天際,遲延了幾秒又砰地一聲炸開。
人群之中有對煙火的驚喜叫聲,也有孩子害怕而傳來的哭聲。
阿姀不由抬頭望著,眼中倒映著瑩亮一片。冷冽的空氣里,忽而傳來硝石火藥的味道。
上元煙火。
這是阿姀十八歲的生辰。
不遠的河對岸,一片空蕩蕩的平地上,爆竹一個個壘著,幾乎讓捏著火摺子的人沒有下腳之地。
衡沚半束長發,如往常一般穿著件皦玉色的錦衣,用手將長袖挽住,露出一截線條漂亮的小臂來,彎腰將它們一個個點燃。
阿姀不在的時候里,他親自去城郊找了家爆竹鋪子,挨個挑選的。
其實也算是相熟。小時候衡沚見別人都有爆竹玩,便去找衡啟要買。衡啟自然懶得應付他,最後還是母親徐氏帶著他買的。
哪兒有人家是母親帶著兒子放煙火的?徐夫人雖然膽子小,可因為兒子喜歡,便壯著膽子為他放。
當時便是來這家鋪子。一轉眼已是十載,做爆竹的人都從老翁,變成了老翁的兒子。
衡沚正巧借這個機會,看看他們家爆竹的成色。若是絢麗飽滿,不妨替阿姀牽個線,她的這樁生意便也能談成了。
如今看來,質量倒還不錯。
阿姀沿著護欄一直走,直到盡頭人煙稀少。她心中總有一種沒由來的確認,覺得這一定是衡沚。硝石的味道,與她前兩日在衡沚身上聞到的很像。
這種毫無根據的想法牽動著她沿著河岸尋找。
直到一眼在河對岸望見了他。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不動聲色地,隔著一條寧靜的河,他們在人群中精準捕捉到了彼此。
小侯爺看著他的夫人,小侯夫人也看著她的郎君。
即便衣袍寬大,衡沚也身姿挺拔地站著,似是騖嶺雲山霧海。望著對岸眉眼生動的阿姀,遲緩地彎了彎唇。
今辰時分,專門拿去讓雲鯉悄悄梳在阿姀頭上花盛,也牢牢地臥在她烏黑的髮髻上。那是院子裡新開的玉蘭花模樣,既不過分艷俗,也有早春的嬌俏。
很配她。
他們如同守著規矩的,一年才得一見的有情人。
身旁的人以為她是近鄉情更怯,笑著催促,「姑娘,瞧你這麼盯著,多好的上元節,快去見情郎啊!」
鯉魚燈還澄澄亮著。
(本章完)
作者說:周嫂子:給一些就算是假的小情侶找一些真的成為小情侶的機會(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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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正經作者感言:謝謝「難」同學的營養液呀~屑作者借花獻佛,把小衡點的煙花獻給你看(bushi)感謝支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