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方才還在馬上高聲恭賀的人,臉色鐵青地站在兩人面前。唇邊縱深的的紋路,也隨不善的情緒而愈發明顯。
這人面闊長髯,身形偉岸,正是坐駐原州的車馬將軍李崇玄。
阿姀緊緊攥著已經涼透的手爐,平靜地對上了李崇玄的目光,「將軍別來無恙。」
上一次見面,正好是在新帝殿前,她長跪陳情。
「臣可不敢當。」
還真是油鹽不進。
阿姀轉身將手爐遞給衡沚,說,「小侯爺,我可否同李將軍單獨說兩句話?」
刻意加重了的「單獨」二字,令衡沚不由細看了一眼阿姀的神情。
「好。」他答應下來,對李崇玄略一點頭,徑直出去了。
不過也沒走遠,站在院中,心裡也在反反覆覆地思量。
方才在侯府門前,阿姀的團扇快將臉整個遮住了。垂頭上台階時,跟在後面的李崇玄突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此失禮的行為之下,四周人皆望向這狹窄的兩階台階。
李崇玄當時的目光十分複雜,震驚卻是首當其衝的。阿姀的目光也不善,似在警示些什麼。
於是趁著安排賓客進正廳觀禮的空,便有了眼下的場景。
「元寧,你可知如今大崇上下處處都被告知,有了公主的下落立刻上報?連我那寸草不生的原州,都無人不知此事!」離了外人,李崇玄不由地帶上了長輩的說教語氣。
這久無人喚的封號,叫阿姀不禁有些恍惚。
李崇玄的妻子劉氏與先皇后陳昭瑛曾是閨閣之交。後來劉家獲罪,全部流放西北。
在原州界時,劉氏的父親偶遇風寒卻無銀錢問醫,遇上還是個小百戶的李崇玄幫襯了她。後來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李崇玄一路累獲軍功,逐漸做到了將軍的位置。
他提出要給劉氏一個正經的將軍夫人位置,而劉氏卻哭著拒絕了。
有官之身,不得婚戴罪之女。
李崇玄是個情種,為此愁了半月有餘。最後頂著造假文書的風險,先通報劉氏一族均死於苦寒,後為妻子做了假的戶籍文書,才得以成婚。
事後的痕跡被抹得乾淨,世上也便只有他夫妻二人和先皇后知曉。
哦,還多了個阿姀。
鑑於劉氏和先皇后的交情,李崇玄年年都赴都城賀歲。也算是同夫人一起,看著阿姀長大的。
「將軍,我逃出都城快一年之久,不是仍未被人發現嗎?」阿姀淺淺笑著,「我這樣做,必然有我的道理,只希望您不要將此事透露出去。」
即便此時,阿姀發覺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仍要做出鎮定的樣子。
李崇玄是個死板固執的人,很難理解阿姀的處境。
「我既今日見了公主,必不會坐視不管!收拾收拾,臣會將您安穩地送回都城。」李崇玄雜草般的眉毛皺起來,瞧著面凶駭人。
果然。
「李叔,看在我死去母后的面子上,我還當您做長輩。」阿姀語氣驀地加重,「你我雖歲歲在宮宴上相見,你又可知我如何在宮中度過每一日的?」
李崇玄忽而沉默不語。
阿姀的降生,也僅僅熱鬧了那麼一個上元。
武安帝認為這是個好兆頭,便日日盼望著長子再度有子,好延續皇家香火。
阿姀的母親生產消耗了太多的元氣,此後多年不孕。礙著立朝的規矩,庶子為賤,既不能納妾,便只能斥責阿姀的父親沈琮。
這些怒氣積攢起來,又被發泄到阿姀的母親身上。
武安帝也時常將兒媳召進宮訓斥,責備她生不出孩子,不能為皇家延綿子嗣。
剋扣月例、罰跪祠堂,便是家常便飯的事。
還是太子妃的陳昭瑛一邊照顧著自己幼小的女兒,一邊承受著自己郎君和君舅的冷嘲熱諷。甚至喝醉酒的沈琮,對她拳腳相向。
沈琮會衝進內室,砸掉阿姀的小搖籃,將她嚇得大哭。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武安帝駕崩,陳昭瑛正式成為皇后。
成了九五之尊,沈琮也算開懷了幾日,沒再找他們母女的麻煩。
可半年過去,宮中不斷充盈美人,卻仍不見人有孕。他又怒火中燒,日日在崇安殿中摔杯砸盞。
陳昭瑛被下了最後的通牒,她身為天子的郎君認為女兒不詳,阻斷了香火昌盛。
死,和送離皇宮,這兩個選擇便擺在絕望的陳昭瑛面前。
在一個雨夜,她將阿姀哄睡著,在西宮門的偏門,將女兒送給了已故禮部尚書的夫人崔氏。
自此至死再不相見。
崔氏無兒無女,守寡後便過著孤苦的生活,便對阿姀悉心教養。
直到阿姀十五歲時其父駕崩,阿姀被自己的皇叔召進宮中。
第一句話便是,「選一個嫁吧。」
地上丟著一本冊子,上面是阿姀不認識的人,但來歷卻都很熟悉。
沈琮打壓過的舊臣、貶斥到苦寒地區的罪臣,個個都對朝廷恨之入骨。
是熱油鍋、虎狼窩。字字不說殺,卻處處都是絕路。
阿姀抬頭問,「皇叔,我可曾得罪過你?」
新帝高高在上,哼笑兩聲,「侄女不曾得罪朕,朕就是見不得你快活。君要你死,你當如何?」
他們沈家的男人都很奇怪。
「我問他,可否有轉圜的餘地,我可以不做公主。」
回到這間狹小的屋中,繁複的喜服與昔日脫簪素服相較,也不過才一年有餘。
阿姀平視著李崇玄,「他笑了笑說好啊,然後下令將我的侍女在永寧門外生生打死。對我說,不嫁便換個地方過活吧,先讓這小丫頭下去幫你打點打點。」
新帝玩笑一般卻始終鋒利的言語,阿姀直到現在都歷歷在目。
若不是崔夫人誥命在身,待阿姀逃出都城後,她也會是孤墳一座。
李崇玄聽著這波瀾不驚的語氣,從未感覺到冬日如此寒冷。
「可……元寧,你畢竟是公主。」
「將軍,只要一日沒人發現我,我就可以一日不做公主,這是我的本事。」
只要你別上趕著檢舉我。
「我無意與任何人作對,我只是想活而已。」
短暫的沉默如洪水般,將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吞沒著。
良久——
「可這便是你嫁與召侯的理由?無父母之命,豈可自許婚嫁。」李崇玄死守著那點規矩,仍不肯鬆口。
阿姀心中嗤笑,我父母早投胎去了,憑誰為我做主?
眼看著拜堂的吉時要到了,再拖下去就更惹人懷疑了。
她開始轉換話術,「將軍和夫人一生恩愛,想必也是慈愛的父母吧。令愛若是迫嫁極北草原一生不得見,令夫人的身份,假使被書信一封呈上天子堂,又該如何?」
「你!」李崇玄氣得背過身去。
「將軍別急啊。罪臣之女,私逃公主,我和令夫人之間又有何區別呢?」阿姀說著,慢慢靠近李崇玄,寬袖中右手微動。
「元寧,你怎可如此不講……」
話音未落,阿姀準確地捏住李崇玄風池穴,右手雪白的刀鋒便抵上了他的脖子,刀尖所觸,下有汩汩跳動的脈搏。
連珠玉瓔珞,也只是輕輕撥動了兩下。
似乎是沒料到,小公主膽子如此大,李崇玄將他那被風沙渾濁了的雙眼睜大。堂堂一個大將軍,竟忘了抵抗。
阿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將軍坐陣久了,便不常親自披甲上陣了。秘密藏得久了,便也覺得高枕無憂了。
「衡沚現在就在門口,但凡你今日要揭發我,你夫人的身份也一併與我進都城。」阿姀的聲音也如匕首一般冷下來。
「看看是將軍的馬快,還是恪州的鷹快?」
檐上飛過的第十六隻鳥後,衡沚聽到門框一聲響。
是阿姀先出來的。
見她笑容依舊,心想是已經解決了。
誰也沒有料到李崇玄的突如其來。
前些日子原州一直都有黃沙之災,李崇玄忙得連衡啟的過世都是派人來問候,更別說小輩一樁婚事了。
可他偏偏來了,看樣子還一眼認出了阿姀。
公主再一次英武將他抵在了身後,衡沚空有一堆辦法,毫無下手機會。
愁得在門口直嘆氣。
李崇玄面色難看地跟著出來。
走出去了一半,又踟躕地退了回來,「那個,你小子的禮我的副將在摞在門口了。」又飛快地掃了一眼阿姀,叢懷中掏出個翠得要滴出來的鐲子,「元……這個給你。」
這本是李崇玄買來打算送夫人的,此時半做討好半做賀,遞給了阿姀。
這成色,瞧著就貴得要命。
李崇玄愛妻,果然不是掛在嘴邊說說。
阿姀笑眯眯地收下了,仿佛一起刀光劍影從未發生過,「將軍走好,有空我定去拜見夫人。」
老頭哼了一聲走了,連口茶都沒喝。
衡沚和阿姀並肩站在院子裡。日頭更高了一些,照在人身上有微弱的暖意。
化雪日冷,張口便見白氣。
衡沚心中有疑,卻沒問。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阿姀將他的情緒一眼看透,搖頭晃腦解釋道。「走吧,去拜堂了。」
絲毫沒提在兵刃之間的交鋒。
是吉時了。
——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無趣的洞房夜。」喜娘和雲鯉一人一個繡凳,坐在了洞房門口。
夜已經深了,爐子火旺,燒得喜娘也焦躁。
按照規矩,洞房夜裡紅燭要燒一夜不能熄。阿姀和衡沚一對假夫妻,肯定也不能做花燭事。
只是這蠟燭燃一夜,也完全睡不了。
「這箱不是銀子,是金子啊!」
誇張的語氣傳來,雲鯉聽了笑出了聲。還得是他們家新夫人,不像別的世家女子那樣矜持做作,整個人無一處不明朗。
「你瞧瞧!這像什麼話!誰在洞房夜數賀禮的!」喜娘真是難受,偏生雲鯉還笑得不停,「你個小丫頭,你也什麼都不懂。」
這雲鯉就不高興了。
「我雖也是第一次見人成婚,但小侯爺和小侯夫人也沒比我大多少。尋常人家的少年夫妻,不也是這麼計較著過日子嗎?」她將烤在爐子邊的一捧花生遞給喜娘,「吃點吃點!」
少年夫妻皆挽起袖子,在屋中細細過著財迷癮。
「是這樣的。」阿姀將最後一箱書畫挨個錄入帳簿中,開了口,「我知道這些都應是你的,但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室中溫暖,衡沚的外袍已經脫掉,露出結實的小臂來。
紅燭照明並不強,趁他們都還沒看得瞎掉,燭心得剪得更亮一些。
小侯爺背光站著,輪廓都柔和。
「你說個數。」
阿姀狗腿地跑過去幫他取掉燈罩,「五十兩,我便算小侯爺入股。等我生意做起來了給你分紅,怎麼樣?」
她的一雙杏眼在燭花下亮瑩瑩的,是實實在在的見錢眼開。
五十兩,還以為是多大的數呢,衡沚輕笑一聲,「稀罕,你跟周嫂子也這麼誇口來著吧?」
不知是不是剪得太過,燭心開始噼里啪啦地炸開。
「你明日去庫房問問,侯夫人要錢,誰會問你個不字。」他的語氣,輕鬆得像阿姀只是要了幾顆石頭。
這一刻,召侯大人的威望,在阿姀心中達到了巔峰。
「好兄弟!有我崔姀賺一兩,必不會少你五錢。」阿姀拍拍衡沚的肩膀。
兩個交迭的影子映在紗帳上,像交頸的鴛鴦。
可惜好好一出紅男綠女的話本子,就此峰迴路轉,改寫成了桃園結義。
(本章完)
作者說:一年後——
衡沚:能借點錢嗎?賦稅可以全免。
阿姀:稀罕(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