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扇

2024-11-16 15:50:37 作者: 酌以
  「衡沚到了?」

  早過了早朝時辰,新帝穿著誇張的金龍繡紋常服,倚著個嬌滴滴的美人。

  膳食局一桌早膳上了幾十道,這會兒新帝挑挑揀揀,指揮美人給他布菜。

  「回陛下,召侯世子已經在殿外候著覲見了。」含胸低頭的這個,便是回宮來夾緊尾巴的薛平了。

  上回那件事,薛平的自作聰明確實得了新帝的歡心,賜了他城中一處好宅子。得了賞,他服侍起來便更加上心了。

  新帝咬了半個牛肉盒子,滿意地點點頭。

  召侯世子來得快,讓新帝更加覺得自己的敲打有用。

  「行了,撤了吧。叫衡沚進來。」

  都城的初冬慣有寒風,晝夜交替間乍冷,不算好受。

  衡沚在殿外從天色蒙蒙亮,站到衣衫空隙里都是冰冷一片。新帝未起身時,他便在廊下等著了。

  這新帝一早起來,也不上朝,就在屋子裡燃了燈,將美人召來聊天。

  幾個大臣要來議事,都被薛平腆著臉說尚未起身,硬打發走了。

  還真是有些昏君風範。

  從阿姀毫不掩飾對於這位新帝的不喜,衡沚心中的秤就已經不平了。

  人總是這樣。每每對某人已有了不算好的印象,倘若他日遇到友人也作了不算好的印象,那麼此人的風評一傳十十傳百,就差不多一瀉千里了。

  在無知無覺間,阿姀就成為了衡沚的這個「友人」,新帝就成了這個「某人」。

  緣無定數,玄不可言。

  殿中的侍從來來回回幾趟,將杯盞碗碟齊齊撤下。

  又換了一批侍女將新茶淨手一類的東西全都送進去,再撤人出來,衡沚才看見了薛平一撣衣服在殿前站定。

  「傳陛下口諭,宣召侯世子衡沚覲見。」

  衡沚拱手聽了詔,直起身來見薛平腰杆子筆直,像是生生受了他一禮。

  規矩擺在這兒,傳旨的無論是內侍還是官員,宣了旨意後若是兩方身份懸殊,是要平禮以示互相尊重的。

  人在屋檐下,即使薛平不平這個禮,這四周的人也不會覺得奇怪。

  仰人鼻息在這宮裡也是分階層的。長秋監的監令仰陛下的鼻息,他們這些小嘍囉,就得仰長秋監的鼻息。

  「世子,請吧。」他咧嘴一笑,叫人給衡沚開了路。

  

  天子遊獵圖呈到新帝手上,他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為了維持自己紈絝的真名聲,衡沚並未低頭垂眼,將新帝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

  阿姀的話便迴響在衡沚耳邊。

  「能問恪州要天子遊獵圖,就說明我這位皇叔死性不改。他這人就是好面子,聽人說天子遊獵圖是天將賢主才會得手,自從繼位便在宮中他發了瘋地找。」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他問什麼,他根本不通書畫,只會看淺顯的東西,水平還不如你。」說這話時,阿姀甚至有隱隱的驕傲。

  新帝將長袖一挽,將左右指揮來,「展開!」

  他從前瞧不起懷乘白,覺得不過是落了勢的窮書生,還自恃清高瞧不起王宣衡啟這種武夫。

  是以等到想尋畫時,壓根兒不知道真跡在懷乘白這兒。

  只是聽說,並未見過真跡。

  賢主得畫的說法,是從道士處聽說的。畫的細節是找了個會丹青的謀士輔重金日日細問的。

  其人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響,說天子遊獵圖看落款與特別幾處,便知真假。

  新帝叫故作高深的兩人哄騙得一愣一愣,深信不疑。

  這會兒站在他後面,穿青色衣服的人,約莫就是這個會丹青的半瓶子。

  新帝滿眼放光,手都忍不住伸上去摸了。

  先看落款,字體飄逸娟秀,與其作者汪祁宗的一張帖字跡極像。尤其在寫撇捺時的恢弘,是旁人難以得其神韻的。

  再看圖中的侍女和遠處河邊垂釣的老者。

  侍女的唇與身上披帛的朱色,是先用一層胭脂,再用一層硃砂,算是汪祁宗的癖好。

  恪州偏北,不是胭脂蟲的主要產地。因為成本高昂,工序也難於一般婦人所用胭脂,一般人作畫也早不用胭脂色,以硃砂一類代替。


  這畫上的胭脂純而艷,硃砂紅得青澀。結合起來巧妙地展現了侍女裙擺的逼真,仿佛隨著視線隨風飄動。

  河邊垂釣的老者則是汪祁宗的筆誤。天晴而身穿蓑衣,是為了遮掩作畫時一不小心濺在畫上的墨點。

  新帝細細看著這一出,也同丹青先生說的對上了。

  他心中大喜,忙叫人過來,「你來看看此畫!」

  那半瓶子是個書生,文縐縐地掏出個透鏡來,一處處細細地看。

  衡沚是一點都不擔心。

  阿姀臨畫的過程,他是一點一點看著來的。

  即便是工序繁複耗時極多,也是一氣呵成。

  這兩個人只看特別之處而不會鑒紙,看一輩子也看不出來。

  半晌——「恭喜陛下!能得此畫,必是賢主!」

  半瓶子大聲一喊,四周人察言觀色,全跟著跪下高喊萬歲。

  龍顏大悅,勢必是好開口要錢了。

  眼見目的基本達成,衡沚心中也輕快不少,跟著高喊了萬歲。

  阿姀和衡沚,歸根究底屬於一類人。

  即使各自身份都不算低微,卻仍尊重銀子,從不視財為糞土。

  天下文臣武夫,剛烈的有很多。自己不食嗟來之食,叫做骨氣。為人首者,便不能將骨氣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恪州三道的百姓要吃飯,兵士要補強,城牆要加固。風骨此時可頂不上糧食磚瓦,人也不能喝點西北風就飽。

  不出意外,明日若有早朝,衡沚新帝犬牙的名聲,就會傳遍朝臣上下。

  無所謂。

  衡沚心中只是想,阿姀知道了大約會很滿意地點點頭。所有人都認不出來,就是對她所學最好的肯定。

  想起當初得到這幅畫,還是懷乘白所贈。

  若是真有以後,真有機會,再告訴她也不遲。

  「好!好!好!世子有心了!」新帝滿意地點點頭,「朕只是聽聞這幅圖在北地有些蹤跡,卻不想你真的下了大功夫尋來。如此忠心,朕必將好好賞你!」

  「全憑陛下做主,臣不勝榮幸。」

  算起來衡沚是個少年人。

  進宮時脫去裘服革帶,單薄衣衫顯得他整個人秀頎挺拔。

  北地的男孩子都是在塞外曠野長大的,天地佑其生長,青山春風做衣裳。

  衡沚得以繼承母親徐氏的好樣貌,亦是一騎絕塵。

  即便是心中喜悅,新帝也不由得想,沒個女兒真是虧極了。

  好在據薛平所說,衡沚眼光差,找得那名女子上不得台面,他心中才舒暢了不少。

  「大丈夫齊家治國,你父親過世當由你繼承爵位。加上薛平帶了你的婚書回來,朕也欣慰得很啊。」新帝笑了笑,叫人來伺候筆墨,「傳旨,召侯世子衡沚忠主謹德,婚儀日賜金冠玉帶,承召侯位。」

  衡沚叩首接了旨,正尋思著怎麼厚著臉提起軍餉的事,薛平卻開口了。

  「陛下,世子年輕,籌辦婚儀陛下不如盡君父之慈,送一份賀禮以示寬仁?」

  這卻令衡沚意外。

  只是衡沚更意外的是,新帝這大手一揮,送了他兩年的俸祿,這還是按照召侯二品的爵位給的。

  除了銀子外還給了金銀玉器,珍稀擺件。

  天下更沒有白得的好事。

  出了門,薛平身邊的小太監討好地湊過來,問衡沚丘幾道的胡姬,還有沒有更好看的。

  「我似乎記得,監令啟程時帶了一個可心的?」

  小太監笑得尷尬,哈哈了兩句說不出個所以然。

  衡沚斂了好臉色。

  是了,若不是玩死了仍覺不足,也不會今日刻意討好他,想再得個新的。

  「告訴監令,我知道了。」

  也不知是風更涼,還是衡沚的話更涼。

  小太監起了一身汗,目送著召侯遠去。袍子獵獵捕風,像是個赭色的宮燈。

  宮內銀庫前前後後,按照新帝的要求整理出了六車賞賜。車隊縱列出了宮門,走在大街上惹了不少人側目。


  人人都知道,自從北地恪州的世子進了一趟宮,便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新貴。

  新貴絲毫沒架子,往衍慶樓去買了二斤杏花糕和栗子酥,此刻坐在二樓的欄杆邊上喝茶吹風。

  雲程拎了糕點過來,見寒風料峭,便問,「主子怎麼坐這兒來了,都城這風也夠冷的。」

  與恪州比起來,都城尚不算北地。

  雲程是在恪州長大的,乍來了這裡還真不習慣。

  恪州寒風只在深秋,到了冬日便晴空乾冷,再過一陣子,便會開始下雪。

  雪總在夜裡,一覺醒來便是處處銀白。

  「恪州該下雪了,今年比去年冷好多。」雲程搓著手,念叨了兩句。

  高樓望遠,是尋常人找這一處落座的原因。

  遠處皇家園林的高塔森然而立,萬家煙火在其下。

  寂的寂,鬧的鬧。

  可衡沚卻不同。

  他不望遠,只盯著樓下那片空地看。

  令徽九年,為給先帝慶生,衡沚隨父親頭一次進了都城。

  都城有家衍慶樓,據說是天下糕點酒水之最佳。

  母親久病,衡沚想著帶些回去,也好給她解一解病苦。

  糕點不易存儲,不過他會騎最快的馬,走最近的路。

  正在他抬步欲進衍慶樓的大門,一塊白花花的東西從他頭頂落下來,扼住了他的腳步。

  那是一柄竹骨的團扇。它躺在地上,上面畫著明艷的榴花,扇墜上掛著個小巧的玉飾,像是個開口的石榴。

  像是女子的隨身物。

  衡沚抬起頭。

  衍慶樓的二樓欄杆處,少女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手垂在欄杆外,以一種極彆扭的姿勢在打瞌睡。

  烏黑的額發將將遮住眉梢,懶而不倦,如都城的春色曼麗。

  日頭的影子被枝葉擋住,搖搖晃晃明暗無輒。曬醒了她,擾得她哈欠連天。

  令徽九年,衡沚十五歲。

  已是五年過去了。

  「主子?」

  衡沚握著茶杯,淺淺彎了一下唇又收斂起來。

  「你說得對,恪州該下雪了。」

  瑞雪新喜,該快馬走近路回去。

  瞧瞧準備的那身嫁衣,她穿了冷不冷。

  (本章完)

  作者說:阿姀:當場抓一個戀愛腦洗淨,蘸麵包糠炸至酥脆,香哭隔壁小孩。

  衡沚:……

  ——

  不正經的作者感言:(用大喇叭)感謝我的讀者老婆「30328781」的營養液~我會努力噠,猛親一口(*?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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