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過最後一次硃砂之後,這副假的天子遊獵圖,終於顯現出點亂真的跡象來。
雲鯉拿著用熱水泡好的排刷,站在一邊看著阿姀給人眼處點上睛,人物便鮮活得要脫紙而出一樣。
會丹青的人,原來就是這樣厲害嗎?
她便又走上前去,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落款處看似不小心飛濺的一滴墨,也是阿姀刻意勾畫出來的。
阿姀從窗下取回隔夜的濃茶水,一邊查看茶水的色澤,一邊走回書桌前。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事先擺在庭中,將絹紙平鋪在石頭上,便可以開始用排刷沾茶水往紙上刷。
好好的畫,怎麼潑茶水?
「新夫人,這……這是做什麼啊?」
這個彆扭的稱呼,阿姀已經磨耳朵聽習慣了。
「這個啊,是江湖做法的做舊。」阿姀寬大的袖子早就箍了起來,白生生的手臂和握著排刷皴裂的手背,看起來十分不協調。
因著要保持手乾燥潔淨不污染紙絹,阿姀最近常洗手。秋日裡恪州本就風冷少雨,風吹兩下就很容易造成皴裂,有了些明顯的紅痕和起皮。
不過眼下她一心撲在畫上,也沒功夫管這些了。
「用隔夜的濃茶塗抹紙面,反覆來回就會讓茶色保留在紙上。等待紙色發黃髮灰,就可以繼續做殘了。」話頭沒停,手頭也沒停。
筆上細活兒今日做得太多,如今握著排刷,竟然有點手抖。反覆甩了幾次,還沒恢復過來。
阿姀有些懊惱地收緊長眉。
「手都這樣不穩了,就別逞強了。」人未至,聲先到。
兩顆腦袋齊齊抬頭望去,世子爺身長玉立,挽著袖子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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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鯉看了眼衡沚,又回頭看了眼阿姀,覺得空氣都倏地如三月春,蕩漾了起來。
「萬一刷壞了可怎麼辦。」可你語氣里,又那樣平常自然,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啊?
有眼色的好孩子云鯉迅速反應過來,忍著不上揚嘴角,飛快地行了個禮沖了出去,最後回身穩穩帶上了門。
阿姀:剛什麼東西飛過去了?
「哎她……」抬起刷頭在空中指著雲鯉離去的方向,阿姀還沒說完,排刷便從手中一松,輕巧地到了衡沚的手上。
「我來吧。」
「你行嗎?」阿姀質疑道。
「是不在行。」衡沚重新蘸了茶水,還十分嚴謹地在器皿的沿上舔了筆,看得阿姀挺樂。「勞你指點指點我。」
免費的勞工,不要白不要啊。
阿姀拖了兩個椅子過來,一個擺在衡沚身後,另一個自己很舒服地窩了上去,「不要手抖,不要回頭,茶色要均勻。其實也很容易。」
這道工序重點在於一直重複,沒什麼難的。
阿姀在旁指揮,看著衡沚輕慢的手法,對他安靜下來的模樣稍微有些陌生。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人的了解,並不完全中肯。先前覺得他倨傲擺譜,後來發現他是虛張聲勢。
其實出殯那天,衡沚本也沒有恐嚇之意。但就是打打殺殺,又將刀架在阿姀肩膀上,嚇得她乖乖就範,輕易上了他的賊船……
不,賊馬。
但仔細地回頭看去,衡沚又實在穩著走過了每一番浪蕩。
老召侯辭世,他料理起異心徒來,趁手又得心。若說沒提早留心,那是寫成話本子都沒人信的。
糊弄薛平這事雖然也有阿姀的共犯,而邊關往來商販多,關隘處把守也嚴。
輕易便放薛平去丘幾道逍遙,讓他鬆了心神,又乖覺地接受了薛平的一切建議。
這是種高超且玄妙的技術。
「聽說那日,你是衣冠不整地回來的?」不過阿姀更關心這個。
本來想等他回來,問問如今東西市行商的行情。可等得夜深人靜也沒見人回來,阿姀索性關門睡覺。
後來雲鯉和她咬耳朵,說世子爺回來那晚,看似步履見還有章法,實則進了門連人都看重影兒了。
衣領的內襟上都是胭脂色,腰帶上本掛著的一枚玉蘭紋飾的玉珏和荷包,全都讓人解下來拿去了。
阿姀連連驚嘆,又著實有點後悔。
真想見見哪家的歌姬能這麼活潑大膽,她還真好這一口。
她說,您約莫睡得實不知道,世子爺連沐浴都洗了半晚上,快天亮才回房睡的。那身衣服從裡到外,全都燒掉了。
當時阿姀和雲鯉並肩,兩人放肆地笑,肩膀一抖一抖。
衡沚分神看了她一眼。
阿姀更來勁了,「我後來聽趙姑姑念叨了幾句。說那些商賈實在心中沒數,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人,竟將你衣領都扯壞了。用的濃香沾染在衣服上久久不散,讓你直接燒了?」
語氣里是十成十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嗯。」世子爺面色不善,連嘴都懶得張,從喉中哼出一聲來。
阿姀手掌拍了聲響,在臉前合起來擋住,更是前仰後合地笑起來。要不是坐著個椅子,怕是要直接倒過去了,「你也有今日!」
看衡沚出糗,就仿佛初見時自己丟的臉全應驗到他身上了似的,沒由來地令阿姀覺得愉快。
秋高氣爽,日頭高得很,室中輕風一過,懸在四處廊柱的輕紗隨著飄忽不定。一切都染上了阿姀絲毫不曾約束的笑聲。
公主是公主,只是有了煙火氣的公主。
就像那年在……算了,衡沚遲緩地彎起嘴角,壓住了自己的想法。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勞工一坐,便是一白天的光景。
一直到夜裡,連火烤的方法都用上了,才算是將做舊色這一步初步完成。
「那日的周嫂子,好像沒見著?」衡沚幫著將干透了的紙絹摘下來,細細地壓平在石板之下。
「哦。」阿姀從燭光中抬起頭來,「我給她找了家不錯的驛站住,怎好意思麻煩你。」想了想,又說,「我同她商議,打算合夥開鋪子,她一個人想做什麼也艱難。」
阿姀從前為了吃飽飯,也曾女扮男裝,做過村子裡的教書先生。只不過演技拙劣,很快就被發現了。她是被喊打著趕出那片地界的。
你很難想到,前一天還來送菜送糧,謝你教她兒子詩書的婦人,轉頭就站在最前面對你惡言相向。明明作為老師,阿姀覺得自己已經很盡責了。
她說,你個女人你懂什麼,別教壞了我兒子!
世間固有的偏見,從來沒有善待過女子。即便從無壞心也不行。
「我懂這種艱難。」阿姀說。
衡沚便也沒追問,只是對紙紮鋪子的事很感興趣,「已經想好了?」
說到這個,阿姀就有點得意了,「那是當然。周嫂子以前沒少在村頭的紙紮鋪打下手,手藝好著呢。我雖然不會扎紙花,但是勉強可以寫個輓聯。最基本的也就是這些了。」
兩個人在烤畫的火堆前坐著,大有進一步密謀來日的氣氛。
「那不基礎的還有什麼?你總得好好介紹一番,我才知道投錢虧不虧啊?」衡沚抱臂靠著椅背,活像捏著錢的大財主。
「其實紅白喜事我都想做。」阿姀隨手拿了張紙,畫出張草圖來,「你看,租一間開闊寬敞的鋪面,中間兩半分隔開,一邊是白事,一邊是紅事。」
簡易勾勒出的磚瓦下,當中一根柱子分隔。阿姀在左邊畫上元寶紙錢,右邊一盞圓嘟嘟的燈籠,還畫出了穗子隨風吹動的樣子。
即使沒有顏色,衡沚在腦海中,細緻地構想出了這張圖紙。
一邊掛白幡,一邊垂紅綢。
還真敢想。
「你就不怕這麼布置,兩邊的生意都丟了?白事人看了紅綢刺眼,紅事人看了白幡晦氣。」
「怕啊。」阿姀倒是坦蕩,「但我貪心又拮据,既想兩份錢都掙,又不想多花一份租金。鋌而走險,試著看看唄。」
紅白強烈衝突的風格,古往今來也沒人敢嘗試。
對於這樣的經營,唯一的好處大概便是紅白喜事中的共同需要了。
就像阿姀之前想好的,能寫輓聯就能寫喜聯,能扎紙花就也能剪窗花。
喜鞭和喪鞭也不過是在做炮仗的時候用不同顏色的紙。
這些東西以往是分開來賣,但歸根究底都是一樣的人去做。將其聯絡到一起,便能省了中間渠道給周折帶來的加價。
能走的路有很多,阿姀主要想做的,就是便利的服務而已。
行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更看重實物的價值,在服務上便顯得不周全。
「不過,為了防止對你做的事造成影響,這兩日我不會出去看鋪面。而且天子遊獵圖已經到了收尾處,趕快做完能提前兩個月送去交差。」
阿姀的手筆快。
在外人看來,尤其是薛平或者都城派來的貓貓狗狗們蹲守在陰暗角落中看來,一日衡沚找不到畫不趕赴都城,就會多一分令人起疑的危險。
所以不用三個月,確保質量的前提下,阿姀是沒日沒夜地趕上了。
衡沚自不必說。白天裡裝模作樣地到處去拜訪各類丹青或鑑藏大家,夜裡回來才去處理三道九府和軍中上報。
手下的人也真的被派去四處通商地尋找,甚至還有一小隊人在河岸邊、山野上尋覓。
後果便是廚房將他們送來的河鯉和山珍換著花樣地擺上餐桌,將人吃得滿腦子菌子竹筍。
面子上做的是十足勉勵的功夫。
「交了畫回來,皇叔肯定會提出讓你辦喜事。我們先將這婚儀行了,我再去籌備開張的事。」
阿姀想了好幾天,想要順利地做自己的事,就得先將那半吊子叔叔的疑心全都打消了。
雖說來時薛平是狐假虎威,半威脅半利誘地騙了衡沚的一紙婚書。可他是仰人鼻息活著的,若沒有新帝將此事反反覆覆叨念,薛平哪敢自作主張呢?
她那個皇叔,她最是了如指掌。
衡沚捏著阿姀的簡易圖,墨跡印在薄紙上,能看得到後面火苗跳動的影子。
能得到這樣妥善的安排,他還是頭一次體會。
不禁想起了那日在馬車上,公主威嚴地一手擋在他面前,叫他不許下車的模樣。
從前是衡沚來做指揮決策的事,已經習慣了將大局掌握在自己手中。突然闖進他楚河漢界中的「將軍」,讓他心悅誠服地聽憑調遣。
公主有大韜略,考慮得太細,實在比不了啊。
(本章完)
作者說:想起了神火喵喵教的那張表情包,遲早把衡沚P圖放上去。
阿姀昭昭!阿姀耀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