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酒

2024-11-16 15:50:20 作者: 酌以
  衡沚的說法,跟方才拿到的戶籍卷倒是對上了。

  這位崔氏父母早亡,僅有個兄長作伴,卻也在前些日子不幸早逝,她便花光了所有的錢置辦喪事。崔氏在城中,以替好些人家漿洗衣裳為生,連花酒樓的活也去接。

  如何相識沒細說,不過先召侯剛下葬便連夜住進了衡沚的私宅,也是不守節的賤婦罷了。

  恐怕是想攀附侯府高枝,緊緊抱上衡沚這棵大樹不撒手。若是有規矩的姑娘,哪有未婚便住進男子宅院的?

  古言娶為妻,奔為妾,這便是十足的自貶了。

  「家世無妨。老侯爺不是重家世的人,陛下自然也不會拿這一條約束世子。」薛平不再看阿姀,「世子早日成婚,對陛下而言何嘗不是建立君臣互信的根基。大丈夫成家立業,世子也該早做考慮了。」

  衡沚故作沉思,身體微微前傾了些,壓低聲音,「陛下的意思,煩請監令指點。」

  阿姀站在衡沚身後不顯眼的位置,靜靜瞧這老狐狸念經。

  話里話外,無非是說在新帝身邊聽多了耳風,說他如何如何步履維艱,如何如何苦。

  大崇三足鼎立之勢已久,都城空架其中,新帝寢食難安,器重衡沚等著用他。但不先成家,鎮守邊關亦是兇險萬分,怕一朝西去無法對老友交代。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阿姀腹誹。

  若不是真的出宮後一路體會百姓生活,那她還會信兩分。一個人已經做到位至九五,吃喝不愁你卻說他辛苦,簡直是胡謅。

  不過衡沚這廝,聽得這麼認真,可別被策反了吧?他們認識時候尚淺,阿姀還琢磨不透他是個什麼性情。

  「世子將要滿十九了,來日若是婚帖與古畫一同呈給陛下,三喜臨門,恪州的財政也能寬裕些啊。」

  

  言下之意,就是你成婚,拖欠幾年的軍餉就發給你。

  逼婚兩個大字,就明晃晃印在薛平那張四不像的老臉上。

  「監令著實會替我著想。」衡沚便就順坡下驢地笑笑,「沒錢的日子,實在是舉步維艱啊。」

  薛平沒久留,是滿意地帶著婚書走的。

  他常年居於都城,在恪州吃住全不習慣。唯一順心點的事也就是跟胡姬歡鬧了幾日,又花了大筆銀子將那名波斯舞姬買了下來。

  好在他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覺得順利得不像樣,反正阿姀和衡沚出雙入對站在宅子門口,望著遠去的馬車,心裡都是舒暢。

  只要有了共同的敵人,兩個心眼兒似蜂窩般的人一推一就,此刻也是最好的盟友。

  「公主不愧是公主,走到薛平眼皮子底下都不慌不亂。」衡沚漫不經心地侃道。

  阿姀重新挺直肩膀,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薛平是外人,平時不得入內宮。他至多見過我三次。加上你侍女雲鯉的好手藝,豈能不事半功倍。」

  眼下的情形,是一個各取所需的情形。

  衡沚為了要錢,一邊能綁架公主,一邊能用婚姻之事造假。阿姀正是看中了與自己不謀而合的這一點,才突發奇想提出要配合他做這齣戲碼。

  只要錢能解決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

  阿姀用天子遊獵圖和配合成婚兩件事和衡沚交易,換取衡沚隱入她潛逃的蹤跡,和一家受召侯勢力庇護,能順利開起來的鋪子。

  開鋪子是她早就想好的事。

  經過數次哭喪的經驗,阿姀從白事中嗅得了些商機。

  現在大崇的白事,或者說概括起來整個紅白喜事,操辦時都是零散不成體統的麻煩。

  假如一戶人家現在要辦白事,從買白綢喪服,到訂棺材紙花,要在東西市之間來回奔波。還有吹拉彈唱的,講究人家請挽郎唱輓歌的,就更要耗費心思。

  不管是事前準備,還是事發突然準備,報喪拖不得。經管喪事的人一兩日之內馬不停蹄,總歸是麻煩。

  喜事也是一樣。

  又如鞭炮。阿姀隨衡沚進城那日刻意留心過,城中為安全起見防止失火,是不許開炮仗鋪子的。人們想購置爆竹煙花,要親自前往城外。

  且尚無固定客源,客人嫌這消耗物什貴,掌柜嫌一年到頭生意冷清。

  倘若能做一個聯繫這一切環節的中間人,替人規劃儀式進程,順便能讓客人一次將所需物品齊購,那還不能算個好生意嗎?


  何況白事一行,本就少有人經營。

  阿姀想想,就覺得銀子已經流水似的流進了自己的腰包。

  衡沚看她眼都直了,笑問,「一介公主,怎麼做得跟貔貅似的只進不出。」

  解釋了你也聽不懂,阿姀懶得應付,「你不缺錢?誰跟錢過不去。」

  他還真缺。

  草率地決定成婚,就是因為這兩個鑽錢眼兒里的人一個比一個缺錢。

  衡沚有心大刀闊斧地在恪州實行新政,加強城備,好使百姓商戶都能不受邊關草原侵襲的苦。

  可這事不能明著來。

  既要慢慢地、暗暗地做,就會少了許多合理的入帳來源,勢必要在互市上多下功夫。

  阿姀想要加入城中經營,會得到比他更多更廣的消息,是一樁互利互惠的好事。

  「你放心,我做事斷沒有虎頭蛇尾的道理。等生意做起來惠及彼此,那時再好聚好散,也不過是一紙和離的事。」

  阿姀這樣坦然的話,讓衡沚沒由來的覺得哪裡不爽。

  「想這些,未免太早了吧。」衡沚將這副不在乎的模樣勉強掛住。

  「我沒打算長留恪州。」阿姀轉身看著面前的人,非常鄭重,「等生意做得差不多,我還要啟程去蜀中。」

  與人謀,也要給自己留一畝三分地的退路才行。

  不僅是她,若說衡沚沒什麼圖謀,也是不可能的。

  身份擺在這裡,阿姀流落在外,無論是繼續以給人哭喪賣苦力,還是謀別的生計,都遲早有被抓回去的風險。

  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新帝想要宣城公主和親游北,是天下皆知的事。

  也許她逃出宮,也有躲避和親的意圖。

  若是下次再見,是什麼她出嫁的場景,衡沚也覺得不暢快。

  新帝是不可能再花功夫籠絡蜀中的,再划算一些,怕是要嫁她去草原。那是什麼地方?一個女人嫁父子三代比比皆是,歷來的和親哪裡有不苦的。

  想起那緣慳一面,也不想見她往火坑裡跳。

  總之是可惜。

  「去蜀中做什麼?」他想了想,問。

  好歹算是個輕鬆的問題了。

  阿姀以前就聽說蜀中好風光,民風也爽朗。最重要的是美味頗多,是個安居的好地方。

  雖然是蜀中侯王宣素來同都城不對付,不過她也沒同都城對付過。

  再隱姓埋名一些,應該是不會叫人發現的。

  「大崇處處風光,當然是去見識見識。萬一碰上什麼緣分,興許就留在那兒了呢。」

  聽說蜀中有一種獨特的暖鍋,一邊烹一邊吃,阿姀早就想試試了。

  看她語氣滿是嚮往之情,衡沚不覺斂了眉。

  「總之。」阿姀背著手,「我不僅不會低估自己的能力,也不會低估世子的能力。」

  說這話時,她的眼中瑩亮恆定,「我還相信,世子絕不會屈居小小恪州,宏圖幾何,自是不可估量。」

  然後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回去了。

  衡沚:……

  本以為是狼狽為奸的謀算,這一席話突然說得這麼昂揚,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們倆是什麼朝廷棟樑國之肱骨呢。

  ——

  書房臨時給了阿姀徵用後,雲鯉在外頭守了兩天。

  主子說裡頭有要事,叫他們看好書房門,鬼祟的人一概抓起來。因為是親近的侍從,她和雲程才被允許交替守門。

  新夫人此刻正捋起袖子,蹲在地上將那日抱來的碎石頭磨成粉。榔頭在她手中像是繡花針一般靈巧,一錘下去碎石頭又碎成了均勻的小石塊。

  阿姀抬頭的功夫,瞧見門檻上雲鯉半張圓圓的臉,不由招手,「雲鯉,進來進來!」

  雲鯉蹭蹭蹭跑了進來,忍不住問,「您這是在做什麼呀?為何不叫雲程來做體力活兒?」

  鑑於也不能明著聲張作假,阿姀就簡略道,「有些顏料不好買,所以只好買點原料回來自己動手了。」

  「做顏料?您會得真多啊。」雲鯉聽了,很有些驚訝。


  雲鯉對這個新夫人有十足的好奇心。雖然那日府中來人,她才見到阿姀,卻感受到她親切明朗,做事有條不紊,並不似浣衣女的身份。

  不過主子要成婚了,以後便有的是機會探明這些,不急於一時。

  雲鯉年紀不大,也是少女心性,愛熱鬧和喜歡的人湊在一起,所以才自請到書房來。

  阿姀也很喜歡她,所以雲鯉很快便在這兒找到了己所能及的事,十分歡快地搬起磚來。

  衡沚在侯府忙了幾日盤帳回來,方進了書房的門,便見雲鯉匆匆忙忙去換一盆洗筆的水。

  禮都行得潦草,讓他看得挺稀奇。

  「倒是沒想到,你和雲鯉這樣好。」扯過一張凳子來,衡沚衣袍一撩,坐在了阿姀工筆的長桌一旁,監工似的。

  才開始打線稿,阿姀沉澱得很心靜,落筆輕緩,連說話的聲音都輕了。

  「我以前有個侍女,跟雲鯉一樣招人喜歡。」她一低頭,碎發便悄悄垂下來,將耳朵遮住,「比我小一點,還沒桌子高就派來服侍我,一到冬天就裹得像兔子一樣。」

  思及此,阿姀便不由筆頭一頓。

  生怕臨錯了線條,趕快調換了握筆姿勢,「可惜見是見不到了。」

  紙上仕女栩栩如生,阿姀側身示意衡沚來看。

  室中安靜,聽得見衣料摩擦的聲音。衡沚上前來,只是沒看畫,在等她說下文。

  「後來讓我皇叔打死了。」

  這件事憋在心裡,已經挾持了阿姀兩年。從前沒有人問過她,她也不曾提起。

  若不是看到雲鯉,突然想起她的小侍女,皇宮之中人如草芥,就無人記得她斷送在永寧門外的生命。

  衡沚垂眼看她。

  這是大崇唯一的公主。

  自她爺爺輩起,不知為何,登基了的帝王再無所出。武安帝潛邸時的兩個兒子,便是她父親與如今登基的新帝皇叔,是幾十年來大崇最昌盛的皇嗣了。

  阿姀是先帝於潛邸時所出,皇后那時還是太子妃,一朝難產,自此後也再無所出。

  大崇立朝的規矩嚴,不許皇子們沉湎聲色,一般也不能納妾養外室。直到先帝登基,後宮擴充妃嬪,竟也沒再有皇嗣降生。

  如今的新帝就更離奇了。他在潛邸時,便被當時的王妃一紙休書休棄了,永王妃怒言寧去尼姑庵一輩子吃齋念佛,也絕不再踏入王府一步。也算是震驚都城的一件大事。

  後來眼看著自己的皇兄重病將崩,經營著奪了皇位,如今也無所出。

  獨生的皇女,連留下自己侍女性命的權力都沒有。

  衡沚隨便扯開了話頭,「疑人不用,懷先生授業,我自然是敬服的。」

  你看,你讓他看畫他要聽故事,你給他講了故事他又看畫。男人呵。

  「三個月很充裕,甚至提前交差也可以。顏料和線稿我同時進行,只是做舊少不了得兩三日罷了。」

  可面前這人像入定了似的,半天沒作聲。

  阿姀手一翻,怪異地用筆頭戳了他一下,「你不如出去發呆?」

  那雙眼才慢吞吞移到阿姀身上。

  之前從沒仔細看過,衡沚的眼睛竟然不是純黑的。在正午的日頭底下,有些很深的琥珀色隱在瞳孔深處,湊得太近時,尤其看得明顯。

  「我不操心。」衡沚退開了一段距離,彎腰將幾支滾到地上的筆撈起來,放在筆洗里輕輕涮著,恢復一貫散漫的樣子,「近日有場花酒要去,在想著怎麼討你個人情,求阿姀給我做個掩。」

  筆鋒散在水裡,浮浮沉沉。

  一如阿姀聽見這話時浮動的心。

  「所以。」

  衡沚抬眼。

  「你爹剛下葬三天,你就要出去喝花酒了。」阿姀刻意重讀,「十里八鄉都沒世子這樣的大孝子吧?」

  衡沚:……

  「比不上公主,隨便找個墳頭都能哭爹。」

  (本章完)

  作者說:作者無話可說QAQ,白菜才長了新芽芽就被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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