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裡出現了幾百回的聲音, 如今就距離他幾步之遙。
這個嗓音就像刻在了腦子一般深刻,縱使沒有回頭,段熠也不會認錯。
那是皎皎的聲音啊。
曾經幻想過的場景確確實實的上演了, 孟雲皎沒有死,她就站在距離他不遠的身後。
他曾設想,如果有一天他再重新見到她,不管她是鬼魂也好,是靈體也罷, 他定要上前緊緊的擁住她,就算天塌下來也絕不鬆手。
他不會問她,她為什麼要假死欺騙他, 也不會說出任何責備的話。
他只要告訴她, 這段日子他有多想她,他到底有多愛她……
可預想好會做的事,與真正能做的,卻大相逕庭。
原來人的心態,真的會隨著當下的情形而轉變。
段熠聽著自己冷漠的嗓音飄散在夜空:「姑娘你認錯人了, 鄙姓端,不姓段。」
孟雲皎是匆匆從客棧出來的。
她沒有撐傘,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頰, 把她臉上的淚水沖刷掉, 又有新的淚痕從眼角滑落。
她通體冰冷, 只有那顆心,是熾熱的。
「是嗎?那你為何,不敢轉過身來看我?」
她踩著那一窪一窪的水, 慢慢靠近他。
他們的距離逐漸被拉進, 孟雲皎才猛然驚醒, 原來重新面對他,並沒有這麼難。
原來那些她自以為的溝壑,並不是跨不過去,只要她勇敢一點,主動一點,她就能走到他的身邊。
甚至,不知在何時開始,她已學會思念他。這半年來,可以掩藏的心思,在重遇他的那瞬間,早已脫了韁似的在瘋長。到今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重新站到他的身邊,像以前一樣牽起他的手,感受他身上的溫度。
段熠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漸近,他幾乎想拔腿就跑,可腿腳卻不聽使喚,把他釘在了原地。
他只能僵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渾身上下就剩嘴最硬:「家妻善妒,跟別的姑娘交談,夫人會不悅的。」
孟雲皎這次沒有退縮。
以往都是段熠朝她走來,她卻不斷後退;如今他遍體鱗傷,再也走不動了,就理應由她朝他走去。
就算,他不肯再原諒她,要狠狠把她推開,也是她罪有應得。
頃刻之間,孟雲皎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她再不遲疑的,伸出手,環抱住他。
感受到衣衫底下的身軀這般瘦弱,她倍感傷懷,側臉貼著他的背脊,她嗡嗡道:「你夫人就在這裡,你還想抱著別人夫人的骸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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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一聲——
僵硬的身體震了一震,那個他視若珍寶大半年的瓷壇應聲落地,灰燼散落一地,很快就被雨水衝散掉。
但都不重要了。
因為,那不是他的夫人。
那一刻,段熠終於清楚,孟雲皎真的沒有死,她就在他的身後。
她擁著他,好像以往一樣,他們身心相貼,彼此身上都沾著對方的溫度。
「皎皎……」
段熠轉過身來,在看到她的一剎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其實早有預感,福安、拓跋雪、拓跋馳那支玉簫,種種破綻,還有那神秘莫測的老闆娘。
命運像是一根繩索,把原本沒有關聯的他們牽引在一起,讓他一步步發現真相。
那大夫的出現也不是偶然,普天之下能有這麼高超的醫術,能一眼看穿他身中奇毒的人,除了魏太醫,和沈太醫,再難找到第三個。
他暗中找人查探過他的醫館,證實了他就是當年沈太醫的弟弟,沈鶴山。
而沈鶴山,是孟雲皎的二叔。
當日他言辭犀利地把沈鶴山趕走後,沈鶴山早已言明不會再跟他診治,可過了沒多久,他又提著藥箱不情不願的上門。
段熠不相信,一位醫者能熱心到這個地步,除非,是受了重要之人的指使。
這一樁樁的事,都與孟雲皎脫不開關係。
他記起那日他半醉半醒之間,在客棧里出現的孟雲皎,如此真實,怎麼可能僅僅是一場夢。
只是他不願再與她相認。
他私心覺得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他不願讓她看到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不管孟雲皎當初為何要假死逃離,他都不怨。只要她還活著就好。
沒有什麼,比她活著更重要。
段熠左右緊握成拳,他的表情很不自然,也沒有抬手抱住她。
這跟孟雲皎設想的大不相同。
他就這樣怔在原地,不再與她親近。
他渾身上下都寫著渴望,孤獨,和寂寥。
他明明渴望與她親昵,行為上卻是自相矛盾。
孟雲皎不明白,她抬起頭,晶瑩的淚眸望著他:「你為什麼,不抱我?」
那骸骨在瓷壇里的時候不是抱著雲遊抱得正歡嘛,怎麼一見到人,反而避如蛇蠍了。
她難免胡思亂想,以為段熠嫌棄她了。沒想到他卻是在嫌棄自己。
就在剛剛那一刻,段熠下意識膽怯了。大半年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中,以為自己和孟雲皎就快要做一對鬼鴛鴦了。
可一旦告知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行將就木,而孟雲皎,還有大好青春。
與其與她相認,打擾她原本平靜的生活。不如讓他找個一隅之地,自生自滅。
那樣,不管是他,還是她,結局都會是幸福。
可孟雲皎今日霸道的闖入,打破了他的夢境,讓他不得不面對。
「我只是一個將死之人,我給不到你未來……」
段熠哀傷地發表他的衷心感言,卻倏地被打斷。
他怔怔的望著那放大的秀顏,感受著唇瓣的柔軟,還有肩膀上搭住的兩條柔荑,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
蜻蜓點水的吻一觸即離,孟雲皎撤離後,也覺得頗為羞赧。
她就是不願聽段熠說那種自輕自賤的話,才會下意識的做了那種事,絕不是因為其他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
她抿了抿唇,臉頰紅得就像撲了一層胭脂,鮮艷欲滴。
「我不准你再這樣說了。你的一切我都有責任,我不用你給我未來,我只要你好好治病,然後我們一起創造未來。」
他總是這樣,把所有負面的都讓自己擔著,才會導致兩人越走越遠。這次她想與他共同進退,她想讓他知道,不用再瞞著她什麼了,她沒有那麼弱,她能站在他身邊,與他一同迎接風雨的。
段熠聽出些許端倪,他蹙了蹙眉:「你……」
「我知道了。」孟雲皎深吸一口氣,開始坦言,「我知道你隱瞞的真相了。」
她本就知道再次面對這個心懷愧意的男人會很困難,所以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哽咽了。
「對不起,你是為了我,才極力瞞住所有的事,你承受了那麼多壓力,我卻只會誤解,埋怨你,責怪你,重傷你,甚至假死逃離你。」
淚水像開了閘,孟雲皎在段熠面前不屑掩飾,乾脆抓著他的衣襟放聲大哭。
「你總說我是無辜的,你才是需要背負那些孽債的人。可通通都錯了啊段熠……明明一切的誘因都在我身上,我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唔』的一聲,那些令段熠不忍再聽,那些孟雲皎後面所有自責的話,都被扼制在這個吻里。
段熠的吻與剛剛孟雲皎的有著天差地別,他更為兇狠,更為蠻橫,且不容抗拒。
他狠狠的堵住她的嘴巴,讓她不能再吐出任何一個字眼。
他時重時輕的用利齒咬住她的巧舌,似乎在懲罰她剛剛的不乖,胡亂說那些不該說的話。
他用唇瓣細細研磨,把她櫻桃般的小嘴含在裡面,如同他把她整個人都牢牢包覆。
他撬開她的齒關,竄入她的地帶,橫掃各個角落,汲取她口中的津甜,用行動訴說著他對她的思念。
左手撐著的傘不知何時已經掉落在地面上,雨水再無避攔的澆在他們身上。
但兩人誰也不覺得冷,他們在街道上熱吻相擁,兩顆心隔著薄薄的衣衫相貼著,身上的溫度細細傳遞,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溫暖。
風浪再大,暴雨再狂,都不會再讓人畏懼。
*
看著孟雲皎窩在他懷裡的睡顏,段熠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他眷戀的用手指一寸寸描繪著,從她的眉梢,到小巧的鼻頭,再到那微撅的櫻唇。
一切都美好的如夢似幻。
熟睡的姑娘似乎被干擾了歇息,很是不悅,她皺了皺眉,哼哧一聲,可那擾人的手指還不肯移開,一直在她臉上流連。
孟雲皎只好睜開眼,嘟著嘴,幽怨似的瞪著眼前的男人。
「星辰,天都快亮了,你怎麼還不就寢?」
說來羞愧,剛剛兩人在大街上擁吻了近半個時辰,迫於雨勢漸大,只能轉移陣地,回到廂房。
小別勝新婚,一對小夫妻又難捨難分的纏棉了好幾個時辰,直到孟雲皎猛然記起段熠的身體狀況不容得這般糟蹋,才依依不捨的與他分.開來。
她拉著他上塌,逼迫他就寢。
怎知道,這人就沒半點理解她的用心良苦。
就不睡,就不肯睡!
他的雙眸里絲毫不見疲色,亮亮的就這樣直勾勾的盯著她,好似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段熠撫摸她的臉龐,神情有些恍惚:「是夢嗎?」
他喃喃自語:「自從你走了後,我不止一次做這樣的夢,每一次醒來後才發現都是虛的,我反而會加倍失落。所以這次我能不能就不醒了,永遠在這裡陪著你好不好?」
孟雲皎沒料到他還存了這樣的想法。
這些年段熠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變得這般膽小?
他就是太過珍惜,才會害怕失去。當時她的離開,對他的打擊太大,才會給他造成這種不真實感。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讓他感受她的存在:「傻星辰,這不是夢,我真真切切的在,就算你閉上眼睛,隔天再睜開眼,我也在。」
這就是他不肯入睡的原因嗎?他寧可把自己熬死,也不願眼睜睜看著她再次消失?
為了證實她的說法,孟雲皎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而後再移開。
她調皮的扯自己的臉皮:「是不是還在?不僅還在還能變醜,變美,什麼形態都有!」
段熠笑了笑,卻依舊固執己見:「其實我真的已經分不清真假了。但我更相信這只是我的臆想。」
「你沒死,還在我的身邊,甚至說了原諒我……」
「這怎麼可能呢,只有夢境才會這般美好的啊。」
而現實是殘酷的,她只會三翻四次的逃離他,只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說恨他。
孟雲皎的笑容僵在了嘴邊。
都是因為她,才讓他沒有絲毫安全感,才讓他會認為這樣的場景根本不會上演。
她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會讓他相信。
只能緊緊抱著他,抽噎著向他宣布:「我不僅要在你身邊,還要一直纏著你,給你生十個八個小孩,你永遠也別想擺脫我!」
段熠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卻始終沒說出什麼肯定的話,孟雲皎有些急了。
「你不信我,你……」
她抓了他的手,讓他摸向她的臉,見他依舊無動於衷,她乾脆紅著臉,把他的手放進她的衣襟里,讓他觸碰那最靠近心臟的區域。
平靜無波的男人這才有了動靜,他快速的把手抽出來,無奈道:「好了,我信了還不行嗎。反正我夢中的皎皎,就沒這麼……」
那個詞令他有些難以啟齒,怎奈孟雲皎好奇心重,非要詢問。
他支支吾吾道:「就沒這麼奔放過。」
孟雲皎也只是個姑娘家,聽到這詞,自然是漲紅了臉。
她恨得牙痒痒,她就不該咸吃蘿蔔淡操心,她這麼做也是為了讓他相信啊,他還這般笑話她。
孟雲皎惱羞成怒,行為竟被怒火支配,她一個翻身,跨.坐在段熠身上,兇巴巴的,作勢就要扯掉他的腰帶。
「呵,我還有更奔放的呢!」
段熠這次是真怕了,他用單手制止住她,把她壓制在塌上,不讓她再亂動。
孟雲皎本就是唬人的,自然也不用他費什麼力,就乖乖的躺在那,羞澀得都不敢再看身上的人。
「別鬧了,你一個姑娘家,以後還要嫁人的,我不能做出損害你名譽的事了。」
段熠苦口婆心,企圖讓她別再有這樣驚世駭俗的舉措。
孟雲皎不理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啊,我的夫婿不就是你嗎……」
他們不都說開了嗎?他們不算是和好了嗎?既然橫在他們之間的阻隔都不復存在了,那為何不能像其他夫妻那樣攜手共度餘生?
段熠搖了搖頭:「我的身體我心裡有數,我陪不了你多久的,屆時後你還是要重新生活。」
他像個耄耋老人,早在來到班賽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把一切都設想好了。
「外面那顆梨花樹正好,我死後,你就幫我葬在那兒吧,我想守著你,以我之魂繼續庇護你。」
見孟雲皎想打斷他,他把手指抵在她的唇瓣上,示意她噤聲。
自己則陷入了魔怔一般,自顧自的發表遺言:「我雖然一直表現得自私,但死到臨頭才發現,那些占有欲根本不算事兒,我更害怕的,是你無人照顧孤苦一生。」
孟雲皎的眼眶裡噙滿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是他暢想著美好時,那風輕雲淡的俊顏。
「隔壁賣燒餅的那個哥兒就不錯,我見他幾次在客棧外張望,聽你不在時那失落的模樣也不是假的,想必他應該是對你傾心許久吧?他性格雖然溫溫吞吞的,但過日子挺適合,至少不會鬧心。」
孟雲皎的性格偏軟,太強勢的男子會讓她很壓迫,雖然燒餅陳的條件是差了一點,但勝在老實本分。權勢地位全都是浮雲,他只希望她餘生過得簡單快樂。
段熠揉了揉她的腹部,朝她微笑:「你不是喜歡小孩嗎?那時候魏太醫有說過,你的身體已經痊癒,完全可以孕育子嗣了,到時候跟他生幾個大胖小子,在院子裡戲耍,我在梨花樹下也感到熱鬧些。」
「拓跋雪的兄長就不要了,我當過皇帝知道身不由己,縱使他現在表現得有多愛你,往後也不能保證一直為你空置後院。況且,你向來喜歡自由,皇宮不適合你。」
段熠說了長篇大論,卻不許她應聲。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雖然不再是皇帝,卻習慣性的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他不是在問她的意見,他只需要她明白,他安排的這一切都是對她最好的。
要換做以前,段熠的旨意孟雲皎是不敢反駁的。
但如今,她卻不想再那樣了。
她冷眼問:「你說完了嗎?說完到我說了。」
「第一,我不會嫁給燒餅陳,我也不會嫁給拓跋馳,我此生只非你一人不嫁。」
「第二,我不會把你葬在梨花樹下,所以也不存在有小孩在你墳上戲耍的。我會生一群大胖小子,他們會在你膝下玩耍,他們會纏著你,喊你爹爹。」
「只有這兩種可能,沒有第三種可能。如果我做不到,那麼我會……」
孟雲皎頓了頓,下定決心般抬眸望向他,鄭重的道:「我會牽著你的手,與你葬在一起。」
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她並不覺得畏懼。她也不是因為覺得愧對段熠,才會想這樣補償她。
她僅僅是覺得,陪著他,值得。
段熠瞳孔緊縮:「皎皎……」
孟雲皎打斷他,不容置疑:「我不是在與你玩笑。所以段熠……你只能活,明白了嗎?」
段熠陷入了為難。
「皎皎,我做不到的事,我從來不會輕易答應。因為我不願對你食言。」
孟雲皎胸口發脹,堵得她格外難受。
段熠那麼厲害的人,不到最後關頭都不會妥協,但究竟是怎樣的病入膏肓,他才認為自己連一分痊癒的機會都沒有,才會不敢奢望能活?
「你先答應我,要配合沈大夫的診治,沈大夫醫術高明,他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她抱著他,哭聲格外壓抑,那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衫,如同錘子般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段熠無奈,只能輕嘆:「好。」
*
那日之後,沈鶴山頻頻出入段熠的房間,但眉間的溝壑從未舒展。
人人都知道,沒有新的診治方案,段熠的離去只是時間問題。
除非有奇蹟出現,不然現在的情形,就如段熠所言那般,再難扭轉乾坤。
福雲客棧整日被陰霾籠罩著,每個人都在為段熠的病憂心。
只有兩個當事人,若無其事一般,每日相偎在一起,仿佛沒察覺到生離死別的到來。
事實上,孟雲皎是在逼迫自己樂觀。
與其終日哭哭啼啼的讓段熠看了操心,加重他的病情,不如他們高高興興的過,就算最後還是逃不過宿命,那他們也有過這短暫的溫馨。
這樣的溫馨彌足珍貴,不應該被任何情緒影響。
至於病魔,她相信天意,也相信只要她陪在段熠身邊,夫妻倆齊心協力,沒有什麼仗是打不過的。
一日,孟雲皎回來的時候,房間裡沒有段熠的蹤影。
「星辰……星辰呢?」
她隨手把福安抓來一問,才知道段熠去了以前那間廂房,沐浴去了。
自從兩人重修舊好後,一直形影不離的同吃同寢,段熠也搬到她的臥室里了。
她的臥室是客棧最大的廂房,裡頭應有盡有,自然也不缺浴桶。
沒料到,他想要沐浴,竟還要通知福安,大費周章的把浴桶搬進另一間廂房!
這是在躲誰呢?
想當年,這滿肚子壞水的男人,在太儀殿泡澡的時候,還非喜歡命人把她從萇華宮召去旁觀呢,那裸.露癖是一日比一日嚴重。
這會兒,怎麼變得這般矜持了?
孟雲皎叛逆心起,他越不讓看,她就非要看。
於是她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闖入段熠正在使用的廂房。
『吱呀』一聲,裡頭的人明顯也愣了。
他僅剩一條褻褲還未除去,上半身早已袒.露在空氣中。
他身體傾斜著,左手伸進浴桶里,顯然是在查看浴桶的溫度。
正因為這個動作,把他右手的缺點暴.露無遺。他的右手垂放在身側,只有左手能完好運用,做任何動作都顯得格外艱難。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右手是因為被燒傷才毀的,所以上面布滿了被灼傷的瘢痕,像蟲子一樣蜿蜒在他的手上,可怖難看。
孟雲皎總算明白,為何他沐浴的時候要躲著她了,他就是怕她看到他的傷處。
段熠下意識的把右手背去身後,遮住她的視線:「別看。」
孟雲皎雖然深知這個傷的由來,但都不及親眼見證時,對她帶來的震撼更大。
要不是因為她要用火場作假死之用,段熠也不會衝進去,也不會……
「不關你的事。」段熠似乎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本來不嚴重的,魏太醫也說能治好,是我不讓她治。我故意不想要這隻手臂的。」
因為那時候,失去她讓他感到自責,他徒有健全的四肢,卻無法護住愛人的性命,那他要這隻手,來幹什麼?
不知是不是為了安慰她,他輕描淡寫:「不是什麼大事,隨時都能治好的,魏太醫都能治,沈大夫肯定也能。這些疤痕雖然看起來可怖些,但皇宮有許多美肌養顏的膏藥,若你不喜歡看,我大可跟段鳴要一些來塗抹,很快就能恢復如初。」
孟雲皎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
畢竟現在更重要的事都還沒解決。
她不依不饒道:「那等你的毒清完,我們再治你的手。你武功可厲害了,怎麼能握不住劍了呢。」
「好,都答應你。」說完段熠又愁,「我怎麼答應你的越來越多了呢,到時候我食言了怎麼辦,你……」
眼看段熠又想開始給她灌輸什麼,孟雲皎忙找藉口走開:「我去給你拿換洗衣物。」
段熠沐浴完回到房間後,還心心念念剛才的話題。
他不止一次想勸她改變追隨他的想法。
孟雲皎明白他的顧慮,畢竟如果有天她死了,她也不想段熠傻傻的追隨。
但除了那樣,還有什麼辦法呢?
孟雲皎主動上前跪在他的身後,用抹布把他的濕發擦乾,狀似無意的問道:「對了,我剛剛在你的行囊里,看到魏太醫的醫志。」
她扁了扁嘴,按捺心裡那股酸澀的異樣感。
畢竟她還記得,自己在離宮前,魏太醫就對段熠芳心暗許的,現在就連貼身的東西,都放進段熠的行囊里了。
這算什麼,交換信物嗎!
雖然她是假死逃離皇宮了,但他們也不能當她真死了啊。
也不知道她不在的那段時日,這兩人到底有沒有暗度陳倉!
以前不把段熠當回事的時候自然不覺,現在才發現這男人桃花旺盛得很,也是種煩心事。
段熠沒察覺到她在吃醋,依舊平淡的陳訴:「你說的是沈太醫的醫志吧,那是她送給我,方便讓我治病的。」
孟雲皎這才恍然大悟,面上的表情緩和了些。
「我以前看她隨身帶著,還以為是她自己撰寫的呢,原來是我爹的。」
段熠眉毛一跳,轉過頭來,緊張道:「你爹?你……知道了?」
雖然當時孟雲皎說她知道一切的真相了,但他還以為她處於一知半解的狀態。
沒料到,她連身世都知曉了。
他本來還愁著,要怎麼向她開口呢。
當然,沈三山是孟雲皎生父的事,段熠是一早便知曉了。
「我一直想等找到他的蹤跡才告訴你,卻始終遍尋不獲。」
而後,他剷除了秦贇,第一時間就是去到南樾的老巢,把所有密室暗室翻了個底朝天。
結果,密室確實有一間,卻已經多年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了。
「我猜想,他在你年幼時,就因為扛不住秦贇的手段離世了。不然以沈三山的才智,早就把禁藥研發出來了,根本不需要等到等到你長大,也不需要用軍營里的弟兄試藥。」
他見孟雲皎平靜得可怕,不免有些擔憂,「皎皎,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找他的墳墓,想給你一個交代,但都找不到。」
他明明身體已經一日不如一日了,還要四處奔波,去尋找她父親墳墓的下落,就連她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也沒想過撒手不管。
他做這些,從來不是為了她的回報。
他總是這樣,喜歡把不屬於他的責任扛在身上,這樣的生活,會多辛苦……
「段熠,沒關係的。」孟雲皎捧著他的臉,很堅定的對他道,「這些日子,我學會了珍惜眼前人,你,就是我的眼前人。」
「逝者已矣,阿勇也好,翠迎也好,孩兒也罷,他們都希望看到我們幸福。若一直活在愧疚當中,忽略了身邊的人,才會抱憾終身。」
他們因為那些是是非非錯過太多了,也是時候放下,朝新的方向出發。
她啄了啄眼前呆若木雞的男人:「所以你要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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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皎把魏太醫送給段熠的醫志交了給沈鶴山。
本來只是想著,這畢竟是他們沈家的東西,完璧歸趙就好。
沒料到,卻有意外的收穫。
沈鶴山很驚喜的告訴她,魏太醫手握的醫志竟然是記載著奇毒的上冊。
而他手握下冊,要是結合在一起,說不定還真能找出治好段熠的方法。
可惜因為這醫志是手札,編寫繚亂,要想徹底把上冊從頭到尾看一遍,還需要小半個月的時間。
而段熠,不知道還能不能等上半個月。
他的生命早已進入倒數,每天醒來能見到早晨的曦露,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每個人都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只有孟雲皎,非常樂觀的認為,一切都在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們肯定能破開雲霧,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畢竟誰也沒想到,魏太醫會把醫者視若至寶的東西交給一個不通醫術的段熠。
也沒人想到,段熠會帶著這本醫書,來到千里之外的班賽,找到孟雲皎。
亦沒有人想到,孟雲皎自己會發現了這本醫書,並轉交給了剛相認不久的沈大夫。
這裡面缺了哪一環,都不可能成事。
那既然上天都讓事情進展成這樣了,就肯定能再給段熠些時日,讓他再熬多半個月的吧?
可她不知道的是,段熠近日頻頻咳血,狀況越來越差。他知道,自己在閻王簿子上的日子,就是這幾天了。
見孟雲皎進房,他忙把沾滿血的帕子塞到枕頭底下,故作自然的朝她扯開笑顏,那嫣紅唇瓣色彩,在蒼白的臉色上,顯得格外不協調。
孟雲皎絲毫沒發現異樣,她被滿滿當當的好心情給包圍著。
她窩進他的懷裡,習慣性的找好一個舒適的位置,動作間充斥著依賴:「別怕啊,很快就能好了,到時候再把你的手治好,你還要耍劍給我看呢。」
段熠也不拂了她的興致。
他溫柔的攬著她,配合道:「是嗎?那到時候你最想做什麼?」
孟雲皎很認真的思考起來。
「嗯……那肯定是要回京城啊,要回將軍府我們生活過的地方看看,要回皇宮看看,要去河邊的小木屋看看,要去染坊探望小綠小茶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其他人。」
不知是哪個字眼刺激到了段熠,他變得格外激動。
「你要回京城?你現在想回京城?!」
「不是現在……」
但段熠現在心思很敏感,他根本就不能維持理智,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
好像她馬上就會離開他一般,他把她緊緊箍住,不肯鬆手。
「過幾天就是段辭的死忌了,你是想回去京城祭拜他嗎?」
京城與這裡有一大段距離,要是孟雲皎去了,短時間內也回不到來了。
他等不到她回來了……
段熠魔怔了似的,手臂越收越緊,把她幾乎勒的透不過氣也毫無所覺,嘴裡不斷重複著:「不要去,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會受不了的。留在我身邊陪我好不好,不然我真的走不下去了,我一刻也熬不下去了。」
「我知道段辭在你心中很重要,但這次能不能讓我一次,一次,一次就好。」
孟雲皎沒有推開他,她如同哄小孩那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道:「我沒有要去,沒有什麼事比你更重要,以前是,現在也是。」
這段時間,她為段熠的病情暈頭轉向的。要不是段熠提起,她險些也忘了段辭的忌日。拜祭是需要的,但不是千里迢迢跑回京城去祭拜。
她和段辭的關係,並沒有到那般深厚。
是段熠誤解了。
從始至終,他都誤解了。
若段熠知道,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定要高興瘋的。
「我還有一個秘密一直想告訴你。」
段熠豎起耳朵:「什麼秘密?」
見他這般嚴肅,孟雲皎又難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故弄玄虛,調皮的賣了個關子:「嗯……還是先不說了,等你病好了,再告訴你。」
段熠緘默了。
或許在他心裏面,他是無論如何也等不到痊癒的那一日吧。
*
孟雲皎說到做到。
她沒有去京城,也沒有離開半步,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塌邊。
段熠近日病情更為嚴峻,連下塌都很難做到了,肉眼可見的一日比一日憔悴。
孟雲皎毫不嫌棄,嘰嘰喳喳的在他耳邊說著話,嘮叨著客棧發生的奇聞異事。
雖然……他回答得很吃力,幾乎她說了十句,他才能淺淺的應一聲。
但她依舊很積極,在他面前嬉皮笑臉的。縱使,夜晚的時候,那些悲傷會一擁而上,那些眼淚會嘩嘩的流。
她也抑制住,絕不會露出半點聲響,令段熠發現。
這日,段熠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精神。
竟然主動要求孟雲皎給他搭把手,幫他換上一件嶄新的衣裳,還臭美的束起了發。
他愛惜的撫摸著身上的衣裳,面上是嚮往的神色:「這件衣裳,是我當護衛的時候你給我買的。」
後來,他成了九五之尊,這種藏青色的文雅衣飾,與身份不匹配,就被塵封在了柜子里,但他從未想過捨棄。
那是皎皎給他買的東西,千金難尋,他怎捨得丟棄呢?
「還有其他的,我離宮的時候一併帶出來了。」
孟雲皎不明所以,「那明天換那件月牙白的,我愛看。」
段熠沒有回答。
每一件,他其實都想穿上。
他想反覆的穿,但他沒時間了。
做完這一切,兩人已是氣喘吁吁,段熠躺在塌上,臉色蒼白的如同鬼魅。
「皎皎,我有點冷,你能不能去給我起幾個暖爐?」
段熠近來特別畏冷,尤其太陽下山後,他定要十個八個爐子圍著,才能安然入眠。孟雲皎也沒起疑,轉身就去了。
她沒發現到,身後那隻眼睛,凝望著她的背影,充滿了眷戀。
「皎皎,能陪你到這,我已……知足。」
直到孟雲皎的身影徹底從視野里淡去,段熠才放棄了強撐,重重闔上雙眸。
眼角旁,一滴淚水滴落,打濕了枕頭下的被褥。
孟雲皎回來的時候,房間靜謐的有些駭人。
火爐噼里啪啦的作響,散發著旺盛的熱焰,但卻驅散不了那凜冽的寒意。
平時見到她就朝她微笑的男人,此刻很平靜的躺在塌上,像是深睡了一般,毫無聲息。
孟雲皎放輕了腳步,走到他的塌邊,輕喚道:「星辰?」
沒有人回應。
簌簌的風聲在耳邊,客棧里的嘈雜聲傳到這裡,但她想聽到的那把聲音,沒有回應。
眼眶蓄滿了淚水,模糊的重影中,是段熠安詳的臉龐。他平躺著,規矩的擺放四肢,穿著那身,他最喜愛的衣衫。
孟雲皎嘴唇不停使喚的顫抖,她開口時,嗓音啞的不像話:「星辰……」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卻如同冰霜一般刺骨,底下沒有脈搏跳動的痕跡。
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
孟雲皎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哀嚎慟哭,她就這樣坐在他的身邊,怔怔的望著他,仿佛丟了魂。
直到一人的出現打破了平靜。
「我這藥……」
是沈鶴山,他日夜不眠的,總算把研製好的藥趕出來了,可看到的,卻是一片死寂。
他只一眼便明白了什麼,把那碗藥放在桌案上後,他連忙跑到段熠的床邊給他把脈。
然而,一切都遲了,段熠已經沒了心跳,就算這藥真的能奏效,他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沈鶴山疼惜的拍了拍自家侄女的肩,不得不宣布噩耗:「他已經走了。」
怎知道,孟雲皎卻像瘋了一般,根本沒把沈鶴山的話聽進去。
她看到桌案上放著的那碗冒煙的藥,把它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拿起那碗藥,就往段熠的嘴裡灌。
段熠沒喝進去,她就自己含住一大口,然後俯身,嘴對嘴給他渡過去。
那藥很燙,也很苦,她被嗆得飈出了眼淚,也沒有住手。
就這樣一直重複,她不停任何人的勸阻,固執己見的把整碗藥給餵完。
那碗見底的時候,段熠剛換上的新衣裳濕了一大片,連床褥也不能倖免。
但孟雲皎深信,他已經把藥喝下了,他很快就會好。
很可惜,整碗藥餵完的時候,他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整個人死氣沉沉的,躺在那塌上。
而孟雲皎的臉色,比他的還要差。
眾人見了,都不免一陣唏噓。
「雲皎,節哀吧。」
「阿姊,你別這樣。」
「老闆娘……」
采迎,福安,拓跋雪一人一句相勸的話,都沒有得到孟雲皎的應答。
她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瞳孔渙散,只專注看著眼前的男人。
沈鶴山知曉她需要時間冷靜,只好把所有人都帶了出去。
「給她守一日吧,明日一早,不管她願不願意,也要把他送走了。」
孟雲皎置若罔聞,她把門窗關好,把燭火吹滅,像往常一樣,合衣而臥。
她給段熠重新換了件月牙白衣裳,所以現在的衣襟是乾淨的,還帶著獨屬段熠身上淡淡的龍涎香。
她貪婪的嗅了嗅,像平日一樣,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眼入睡。
雖然,底下的身軀很冰冷,但她絲毫不介意,她枕在他的手臂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
做完這一切,她親了親段熠的臉頰,對他說:「安寢,夫君。」
這一晚上,對許多人而言都是個不眠夜。
而孟雲皎卻睡得極沉。
一夜無夢。
直到晨曦從烏雲里冒了出來,昭示著黑夜已然過去,新的一天如約降臨。
好幾隻翠鳥,齊聚在梨花樹的枝丫上,歡快的啼唱,與那沙沙的風聲一起,譜寫出動聽的交響樂。
鳥語花香,沁人心脾。
細碎的陽光灑進屋內,透過薄薄的紗幔照射在兩人的眼帘之上。
孟雲皎感覺到懷中的手動了動。
她笑,心裡的霧霾頃刻間驅散。
不知何時,寒冷已被溫暖給取代。
她抬首,對上那雙燦若星辰的眸。
(本章完)
作者說:因為榜單原因,番會下周四才開始更,有什麼想看的可以說哦,我斟酌著寫。當然了番多少還是要看有沒有人看,所以寶寶們多多冒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