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抖如篩糠, 就算下一刻要跪下來喊陛下萬福,都並非不可能。
千里之外也能相逢,段熠頗為感慨:「沒想到還能在這裡見到你。我不是皇帝了, 你也不必喚我陛下。」
「若是不介意,你大可以喚我姊夫。」
當年在皇宮裡,他雖時不時拿福安當做制肘孟雲皎的籌碼,但他打心底里,還是跟孟雲皎一樣, 把福安當弟弟看待的。
如今孟雲皎已經不在,她對福安的情感,就理應由他來承載。再見到福安, 他就恍惚有一種孟雲皎還在身邊, 親人相聚一堂的錯覺。
福安自是接受不了這種大不敬的稱謂,他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但為了能快速逃離段熠的魔掌,他自是不願在稱謂上與他過多糾纏,只好忙應是。
然段熠的驚人舉動不止於此,他把懷中的罈子放下, 又把福安扯了過來,指著罈子正色道:「來,快來見見你阿姊, 分別那麼久, 她肯定想你了。」
那罈子在陽光的照射下, 形狀畢露,那上面用雕著純金的鳳雛,幽幽的反射光顯得格外滲人。
段熠那詭異的要求令福安渾身不自在。
畢竟那是個死人!而且並不是他的阿姊。他到底要怎樣上前去磕頭行禮?!
福安微不可察的後退兩步, 滿臉寫著抗拒:「陛下, 我從宮裡出來後, 被客棧這家人收留了,已經有了新的生活,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想再去記起。」
段熠頓時不悅:「我知你有了新生活,但你阿姊始終是你阿姊,你怎能……」
他陷入了魔怔,認為世人都應該如他一般,待眼前的瓷壇如孟雲皎真身,理應時刻恭敬,半點怠慢不得。
眼見段熠不依不饒,福安害怕引起他的懷疑,忙撲到那瓷壇面前,誇張的哀嚎了兩句:「阿姊!阿姊你死的好慘啊,怎麼一聲不響就走了呢?」
雖是演技浮誇,但那聲淚俱下的模樣也正中段熠的心懷。
段熠的臉色才平和了些,他呢喃:「若當初你沒有出宮,不離不棄的陪在你阿姊身邊,她許就不會自尋短見了。」
他越是執著於過往,知道真相的福安就更難心安。
只好語帶雙關的相勸:「時間都過去那麼久了,或許每個人都開始了新生活。你也應該放下,往前看才是。」
怎知段熠苦笑:「對啊,每個人都走出來了,就我沒有。」
口口聲聲喚她阿姊的福安放下了,與她稱作姐妹的拓跋雪放下了,就連皇室的族譜上,也為這位皇后起了諡號,給她的生命畫上了句號。
只有他,緊抓著不放,耿耿於懷。
「可我不可能把她忘掉的啊,如果連我都忘了,誰還記得我們之間的故事呢?」
段熠聽過一句話,死亡並不是真正的離去,被所有人遺忘了,才是真正的死去。
孟雲皎沒有任何的家人了,若連他也不願牢記她,這世上就再也沒人記住她了。她的靈魂會飄散在這個維度,從此再無孟雲皎此人。他想讓她活得再久一點,就算只有他一人記住她,她也是存在的。
那麼,她就可以隨著他的步伐,一起覽盡山川美景,她可以品嘗天下美食,看那四季更迭。
只要他還活著的一天,他就不會讓她真正死去。
說這話時,段熠的眼眶泛著晶瑩水光,偶爾有幾聲咳抑制不住,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更為淒涼。
這大縉的皇帝,真的與往常判若兩人,是因為從阿姊離開起,他才變得如此的嗎,福安不敢深想。
福安擔憂道:「還是要多照顧身體呀,要是身體垮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段熠依舊風清雲淡:「無礙,我早有準備,要是真走不下去,就把我倆的回憶在此處埋葬。這裡有山有水,還有顆梨花樹,皎皎應該會喜歡。」
情懷最是動人心。
福安生怕自己在聽他多說兩句,什麼不該說的都抖完出來了,於是尋了個藉口,逃似的離開了。
*
防得過初一,防不過十五。
只要段熠一天還住在福雲客棧,事情早晚會露出馬腳。
就好比如某天,段熠在大堂用膳時,大大咧咧的拓跋雪一進門就喊:「雲……」
在瞥到座位上的段熠時,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嘴巴睜得能塞下一粒蛋。
拓跋雪腦袋一轉,連忙改口:「雲片糕兩份,外帶!」
小二也熟絡的招呼:「好咧拓跋姑娘!」
拓跋雪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去,悻悻道:「縉王,這麼巧啊,你怎麼在這?」
論大縉的皇帝好端端出現在他們班賽境內,還要是在她摯友的客棧里,到底是哪種情況。
她腦海里閃過幾百種可能,最後還是決定先按兵不動。
沒想到段熠卻沒有任何探查之意,還格外和藹:「我已經不是縉王了,如今我也改名換姓,與從前的一切不再有瓜葛。」
拓跋雪半信半疑:「你真只是經過?不是特地來找什麼……或者刺探軍情的?」
段熠坦誠道:「端某現在只是一個平凡人,只是一個帶著自己的夫人遊歷山川的平凡人。」
「皎皎曾說喜歡班賽的草原,我沿路走來,這次就想帶她來看看。可惜身體不中用,感染了風寒,還需將養幾日,方能出發。」
「屆時還要勞煩公主,帶我和皎皎一覽你口中的錦繡山河。」
拓跋雪自然是滿口答應,也不再對段熠的初衷有任何懷疑。
據聞段熠退位讓賢已經將近半載,莫怪這之後就沒有關於他的近況傳出來了。原來他竟隱姓埋名,還做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
帶著枉逝的夫人走南闖北,全天下估計就他做得出來。
拓跋雪時不時瞄向那罈子的眼神,充滿了忸怩。這裡頭裝得是誰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畢竟那時候是她托人去亂葬崗運來的。
現在這人被裝在金砌玉雕的瓷壇了,享受了榮華富足,陪在真龍之子的身邊,漂泊無居,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反正,她身為始作俑者,還是挺難面對的。
也幸好段熠沒像要求福安那樣,要拓跋雪大庭廣眾的,朝一個瓷壇磕頭請安。
段熠想起什麼,倏地對拓跋雪道:「你說巧不巧,這裡有一位叫福安的夥計,是之前萇華宮伺候的太監,也算是皎皎的親人,她之前應該有跟你提過這位弟弟吧?」
何止提過,兩人這半年都不知來往多少次了,連他臉上有多少顆痣她都了如指掌。
這一下,還得裝作毫不相識的樣子,真是難度極高。
拓跋雪癟了癟唇,故作震驚:「是嗎,這裡的雲片糕很好吃,我經常來買,夥計們也很熱心,我都沒注意過福安是個太監呢!你這一說我才知道,以後定多加關照他。」
說這話時,拓跋雪小心翼翼打量著段熠,卻見他面上不露聲色,她絲毫分辨不出他此舉只是純粹寒暄,還是想從她口中打探些什麼。
但下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她多心了,畢竟這向來機敏謹慎的男人,毫無理智的愛著那『罈子』,溫柔的動作能溺死人。
他撫摸著罈子,臉上滿是欣慰:「皎皎在天有靈要是看到她兩個親朋好友都在這,一定很高興的。」
「我此行,也總算沒有白費,公主覺得呢?」
拓跋雪只好尬笑應對:「是啊是啊。」
正好外帶的雲片糕包好了,拓跋雪拿了東西,拔腿就想離開,那急切的表現,跟福安如出一轍。
「慢著。」
正當她越過門檻的時候,背後一聲制止,令她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就說了,這陛下是人中龍鳳,那心思縝密的像個漁網一樣,密密麻麻的,他們的拙劣籌謀在他眼裡就不值一提,又哪裡可能瞞天過海。
她就不該跑到這裡來找雲皎。
不不不,她就不該讓雲皎開客棧拋頭露面。
不對,她應該讓皇兄在城門把控,不讓段熠踏進班賽一步才是!
「公主,前幾日見你皇兄有一簫,端某實在喜愛得緊,不知公主可否幫忙轉告,請令兄割愛?」
拓跋雪更慌了:「你見過我皇兄?!」
段熠頷首。
「你也見過那玉簫了?」
段熠不置可否。
拓跋雪生無可戀:「那你不全都知道了嗎?!」
孟雲皎與玉簫的關係,玉簫與皇兄的關係,皇兄與福雲客棧的關係……
天啊!
「知道什麼?知道你皇兄心悅福雲客棧的老闆娘?」
拓跋雪如遭雷劈,聲音拔高了幾個貝分:「你連這都知道了?!」
段熠輕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能讓令兄青睞的姑娘一定不是常人。若有機會,我定要與皎皎一同拜會。」
拓跋雪總算抓住了關鍵詞:「等等,你和……她,一同?」
這,自己怎麼拜會自己?
拓跋雪理了理思緒,總算明白段熠可能還並不知道老闆娘就是孟雲皎的事。
是他皇兄太高調,才會把段熠的好奇心引了起來。
段熠現在只是對『可汗看上的福雲老闆娘』感興趣,而不是對『福雲老闆娘孟雲皎』感興趣。
這兩者,不可混淆一談。
她懸著的心還沒徹底放下,段熠又問:「聽說老闆娘姓雲吧?」
拓跋雪又開始慶幸自己機智。自從來到班賽後,為了隱姓埋名,拓跋雪提議孟雲皎在外自稱雲皎。
是以口口相傳,鮮少有人知道她姓孟,都以為福雲的老闆娘姓雲,單名一個皎字。
拓跋雪這時候又怎麼可能不乘勝追擊,她點頭如蒜:「對,姓雲!」
「福雲客棧就是這樣命名的。」
「她年近半百,風韻猶存,是以得到阿兄的傾慕,阿兄就喜歡成熟嫵媚的!」
段熠笑了笑,沒再作任何疑問。
*
但心裡有鬼的人總是特別心虛的。
當天拓跋雪就偷偷摸摸的約孟雲皎見面。
才相隔幾日,孟雲皎跟之前那瀟灑快活的模樣有了很大差別,她的眉宇間布滿愁緒難消。
只有拓跋雪自顧自說著話:「你知不知道那縉王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心臟都快停頓了!」
「你們,竟然沒有個人提前跟我交涉,幸好我足夠機靈,不然早就說漏嘴了!」
「他還要問我認不認識福安,問我這個問我那個!」
……
她發泄完,情緒就漸漸平復下來:「話說我覺得他現在,很不一樣了。」
沉默良久的孟雲皎這才開口:「怎麼不一樣?」
她也覺得他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還需從旁人的視角中證實。
拓跋雪沉吟了片刻:「唔……我差點也懷疑自己的眼睛。他看起來沒了戾氣,整個人變得很隨和,還改了個溫文爾雅的名字。」
拓跋雪故作神秘:「你知道他改了個什麼名字嗎?」
孟雲皎自然是搖頭。
「端星辰。」
端看世間事,手可摘星辰。
他像是脫離了紅塵一般,遠離喧囂,靜靜的守著獨屬他一份的天地。
這方寸里,只有他的情,和他的妻。
還別說,這名字細品之下確實別有一番韻味。
喜愛中原文字的拓跋雪對此感到震撼不已,只有孟雲皎知道這名字的由來。
他取了母族的姓,再以兩個字命名而已。
而這兩個字,是她給他的。
「你真的不打算再見他了嗎?」
拓跋雪倏地問道。
「我看他每天抱著那不是你的骸骨,挺唏噓的。這事也總要了解吧,見一見,做個了斷也好。」
段熠並非十惡不赦,他只是太愛她而已。
過往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拓跋雪並非當事人,也不好置喙,她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
縱使他有再多不對,他也已經償還了,他從那高位上走了下來,過著這淒涼的生活,他的懲罰已經足夠多了。
他被困在自己的自責當中,畫地為牢,自己懲罰自己,這真的比直接了結一個人的性命,更為讓人痛苦。
他一天不知道真相,他就一日不放過自己。
現在事情徹底翻轉,解開束縛的鑰匙反而在孟雲皎身上,被無形的繩索困住的,是段熠。
「我相信就算你跟他說了,你做這一切只是想要自由,他也會放你走的。他現在沒權沒勢的,做不到強搶民女的事,無法不妥協。」
「再不然你就成了我皇兄的妃子,到時候班賽王族庇佑你,他肯定不敢亂來的。」
道理孟雲皎都懂。
但她現在不願意見段熠,不是因為害怕他再把她抓回去,而是她心結未解,無法坦然面對。
當然,這事是不能讓拓跋雪知道的。
「或許會見的。」
她和他都需要一個解脫,解藥在她的手上,她是應該去見他的,只是——
「當我準備好的時候,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的。」
-
這日段熠出門回來,買了一大袋的東西,他單只手拎著,顯得特別吃力。
采迎看到了,自然熱心的幫他拎,才發現裡面裝的全是元寶香燭。
見采迎疑惑,段熠也不隱瞞,坦言道:「對了,今日是一位故人的忌日,不止可否在院子祭拜?若是不方便,我再另尋他處吧。」
「沒事的,你儘管點。」采迎心直口快,也沒聯想到什麼,「恰好今天也是老闆娘一位故人的忌日,你跟她共用一個焚化爐就好,我明早一道清理。」
段熠眉梢微挑:「哦?這麼巧,不知老闆娘祭拜的何人?」
這老闆娘身份神秘,沒想到還怎麼巧,有個故人的死忌與他早爻的孩子在同一日,段熠自是忍不住探究。
怎知采迎撓了撓頭:「這倒是沒說,今晚你興許能遇見呢,到時候你再親自問她吧。」
段熠認可的頷了頷首。
不知他是刻意還是無意,夜間的時候,他在院子裡待了許久,那燒紙的動作非常緩慢,大半個時辰過去,還有一堆沒燒好的,眼看是要燒到天荒地老。
房間裡的兩人自是被困在裡頭,沒法出去,只能急得乾瞪眼。
「就快二更天了,他短時間內也不會走,我也不能這麼大搖大擺的出去,福安你可有對策?」
在前陛下面前,福安的太監屬性發作,自是畏首畏尾的。
他支支吾吾道:「阿姊,要不你明日再祭拜吧,眼看這也出不去……」
孟雲皎不大認同。
怎麼能明天燒呢,今天是她那早爻孩兒的忌日,她為人母親的,自是不願孩兒在那陰曹地府無衣可穿,無元寶可用。
她自是想在忌日的當天,給孩兒準備最多的東西。
外面那人仿佛也感同身受,他一邊焚紙,一邊緬懷,把父親這個身份演繹的極好。
晚風遙遙的把他的嗓音也帶了過來,令聞著觸動不已。
「清兒,是爹爹食言了,這麼久都沒來找你們。娘親剛到那兒一定很不習慣,你要照顧好你娘親知道嗎?」
「若是銀兩不夠,或是遇到麻煩了,記得給爹爹託夢,爹爹會想辦法的。」
火光閃爍,忽明忽暗的照耀在他臉上,他抬起頭時,慘白的臉色看著像是鬼魅一般。
他不知是不是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竟然朝著空氣微笑,還語帶寵溺道:「好,爹爹心裡有數,應該很快就來陪你們了,你們再等等我,到時候就能一家團聚了。」
這種情景孟雲皎不忍再看下去,她必須馬上離開。
孟雲皎抽了抽鼻子,對福安示意:「你去把他的注意力引開,隨便說些什麼,別讓他看見我就行。」
阿姊之命,抗拒不得,福安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去。
他挺起了胸膛,給自己定定心。
既然上次都露面過了,多一次也沒差。
他直直站在段熠身前,確定把大片視野擋住了,才開始沒話找話。
「姊夫,燒紙呢?」
福安笑得很尬,主動尋他的行為也很刻意。
段熠感到莫名,一抬眸的時候,正好看到有黑影閃過,像當時再布簾後見過的倩影。
她神色匆匆,很快就從布簾鑽出去了。不過一息,布簾降落,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仿佛這只是他的錯覺。
他直視火光太久,眼神朦朧,重影綽綽,於是不敢確定。
「福安,你剛剛有沒有一個身影從那間房出來,一下竄了過去。」
福安睜著眼睛說瞎話:「啊?可能是黑貓吧,這裡晚上常有些野貓覓食,尤其你在祭拜,它們以為有吃的,就跑來了。」
他說的有理有據,段熠卻擰著眉頭,不見得全信。
於是福安忙扯開話題,拉著段熠不讓他再往那個方向望去。
「姊夫我幫你一起點吧,這是給小殿下點的吧。沒想到你還記得小殿下,真是有心了。」
「小殿下叫段清吧?清兒,我是小舅,小舅給你燒紙,小舅給你唱童謠吧……」
一提到孩兒,段熠自然上心,也就沒再糾結那身影的事了。
-
另一邊廂,孟雲皎走出了城外,才開始點燃祭品。
不知為何,剛剛段熠獨自一人蹲在地面的那一幕在她心頭圍繞不去。
她想起他孤寂的背影,想起他責怪自己的話語。
孩子的死到底對段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呢,為何這一年過去了,他還始終放不下?
原來,牢記著孩子忌日的,不止有她,他……更為重視。
她之前總是覺得失去了孩子,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才是受到切膚之痛的人。
但真正的痛,又怎麼會是能輕易言說的呢。
她在抱怨段熠的時候,他從未辯解一句,但事實上他的痛不比她來得少。他承受喪子之痛的同時,還要承受她的誤解,承受她的唾罵。
縱使在那麼艱難的環境,他還記得兌現他們的諾言,給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段清的名字,並一直喚到現在。
在段熠心裡,那不僅僅是個未出生的胚胎,更是他和孟雲皎的結晶。
他比任何人都愛他。
她以前總是對孩子抱怨,他的父皇是惡魔,才會奪走了他出生的機會。
段熠在孩子心裡的形象,被她顛覆得一文不值。
但她今日,是時候糾正了。
「清兒。」孟雲皎苦笑,「我自詡愛你,卻連你的名字也沒取上,還是多虧了你父皇,你才不至於成了無名的孤魂。」
她總說愛他,卻連他是因何而死都不知道。只會一味把責任怪在段熠身上,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
孟雲皎跪在火光前,真誠懺悔:「娘親要跟你道歉,是娘親害死的你,若你要找人償命,定要要認清人。別再責怪你父皇了,他本就沒做錯什麼。」
她才是殺人兇手。阿勇也好,翠迎也好,孩兒也罷,這裡每條枉逝的生命都應該讓她重新背負。若真的有因果循環,理應報在她身上。
段熠的身體日漸衰弱,孟雲皎愈加感到愧疚,不知是不是那些冤魂索命來了。
如果是的話,她不該再讓無辜的段熠擔著了。
孟雲皎泣不成聲:「他已經沒了右手,別再把他的健康奪走了。」
他的情他的恩,她這輩子沒法還了,只求他餘生平安喜樂,擺脫她後,過上嶄新的人生。
夜朗星稀。
兩人就在兩個不同的角落,孤苦寂寥的,為同一個人祭奠。
*
孟雲皎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三更天了,但段熠房裡依舊燈火通明。
他的窗戶沒關嚴實,露出裡頭的一角場景。
孟雲皎沒按捺住,走了過去。
段熠慵懶地倚靠在桌案旁,桌上依舊放著熟悉的罈子,他手裡拎著一樽酒,一杯接一杯的喝著。
不知是喝了多久,他已經醉眼朦朧了,身體不聽使喚的一直往下掉,他卻強撐著,一下又一下的坐回原位。
他坐的位置,一抬手就能摸到那瓷壇。每每觸碰到它的時候,他的神情就變得格外溫柔。
他一改緘默的性子,對著它像是有說不盡的話。
不是嘮叨著今天的所見所聞,就是突然傷感,說出些自輕自賤的話來。
「皎皎,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突然抽噎。
「剛剛給清兒祭拜的時候,我頭暈腦脹,差點就要砸進那焚化爐里。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快到了,是你和孩兒的意思嗎,你們提前來迎接我了嗎?」
他癟了癟嘴,惋惜道:「可惜福安在一旁拉住了我,不然我們一家三口都團聚了吧?」
孟雲皎聽到他輕描淡寫的說自己的生死,心頭像被利劍刺進一般,疼得無法言喻。
他到底是為何,一直把死亡掛在嘴邊,明明風華正茂,卻行屍走肉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一時忘了自己就站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
段熠聽到聲響,望了過來。
霎時四目相對,孟雲皎愣在原地,呆住了。
她知曉這次怎麼也逃不掉了。
「皎皎?」
段熠雖然醉意朦朧,但思緒卻依舊清晰,他一眼就肯定了是她,迫不及待的推開了房門,跑了出來。
當她整個身影都出現在他視野里的時候,他瞬間紅了眼眶。
「皎皎……」
孟雲皎雙腿被灌了鉛一般,再難挪動腳步,只能看著他逐漸走近。
他面上的表情,幾番變化,從開始的不敢置信,到後面的釋然。
但,不是看見舊人時,該有的反應。
他很淡定,淡定到不合常理。
「你竟然來見我了。」
他笑。
「是不是我今天給孩兒燒紙了,你才來見我?要知道這樣,我就天天都燒了。」
他說的神神叨叨的,孟雲皎一時也沒搞清楚,他到底是真的看到她了,還是把她當成鬼魂了。
段熠站在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抬手撫摸她的臉頰,小心翼翼,如同一碰就散的幻境。
他顫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皎皎你帶我走吧,快帶我走吧……我每一天都過得很煎熬,你以前把我從死神手中救回來的時候,曾說我的命是你的,所以沒有你的允許,我做不出自我了結的事情來。」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接我,可我真的很痛苦,我真的不想活了。」
孟雲皎於心不忍:「你別這樣……」
但她的拒絕,在段熠眼裡卻是另一個意思。
「你不願意帶我走,你還想我在人間多受折磨……」段熠抿了抿唇,「我都明白的,你那麼恨我,又怎會讓我輕易死去。」
他的人生停留在孟雲皎死的那一天,她死之前還沒有原諒他,所以他下意識就認為,孟雲皎還是恨他的。
段熠重重的咳了一聲,僅穿中衣的身體在冷風中站久了,開始搖搖欲墜。
他著急跑出來追孟雲皎,根本沒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衣。
那上竄下涌的氣血才提醒著他,自己目前的身體情況。
「但我已是強弩之末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很快就回來陪你了。」
段熠哀求道:「皎皎,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不管你是還怨我恨我,你也要等等我,這樣在黃泉路上我才能護著你,不讓你受欺負。」
他自顧自的說了一大串話,見孟雲皎始終沒答應,他不由得急了。
段熠伸出手,想把眼前的人攬進懷裡,怎知他站立不穩,趔趄兩步後,暈倒在地。
*
孟雲皎思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
段熠不像是醉酒暈倒的,他更像氣血翻湧,身體負荷不住,才陷入昏厥的。
她把他放倒在床榻上的時候,發現他的氣息很微弱,像是下一秒就喘不上氣一般。
這狀況跟她離宮之前,某次見過的情形有些相似。
段熠的字字句句猶在耳旁,擾亂了她本就不平靜的思緒。
為什麼段熠說他時日無多,他到底患上了什麼不治之症,連宮裡的魏太醫也束手無策?
她在段熠的房間守了一晚上,確保他整夜無恙。
天空剛泛起魚肚白,她就讓福安把沈家醫館的沈鶴山請來,親自給段熠診治。
眼看段熠快清醒,她不敢再繼續待在房內。走出房外翹首盼著沈鶴山的到來。
孟雲皎原本還擔心宿醉醒來的段熠不好糊弄,他稍微梳理昨晚的事,就會起疑,懷疑那莫須有的鬼魂之說。
沒想到卻是多餘。
他像是習慣了一般,醒來的時候並沒有擰眉深思,反而走到了罈子旁邊,開始了他一日的自我傾訴。
段熠喝了一杯水,潤潤乾渴的喉嚨,才開口:「昨日昏睡得太不及時了,我差點……就可以抱到你了。」
很顯然,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撫摸著罈子,神情眷戀:「皎皎,今夜再入我夢來,可好?」
這時候,福安跟沈鶴山遠遠走來。孟雲皎擔心沈鶴山會追問她和段熠的關係,忙把眼角的淚水拭去,躲回了房間。
福安心若明鏡,忙解釋道:「裡面是我們客棧的一位住客,老闆娘見他身體不大好,於心難忍,想讓大夫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
同樣的說辭福安也對段熠說,段熠見福安一片好意也不忍推拒,便讓沈大夫把起脈來。
反正他這病實屬罕見,一般大夫看了也分不出個由來,最後也會無功而返。
沒料到他眼前這位卻不是一般的大夫。
只見沈鶴山的眉頭越皺越緊,甚至開口問:「公子此前可接觸過什麼劇毒之物?」
福安就在一旁,段熠實難相告。
於是他抽出了手,拒不配合。
「不必診治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福安,送大夫回去。」
病人不聽醫囑,再好的醫術都沒法起死回生,沈鶴山也不勉強,當即離開了段熠的廂房。
他告別福安後,敲響了孟雲皎的門。
因為,有一件事,孟雲皎那裡或許才能有答案。
*
「福安說,那男子只是客棧里的一個客人,你老實告訴我,你與他,之前可是舊識?」
孟雲皎原先還是不願說出口,她與段熠之前的糾纏太複雜,她實在不想他們沈家也被捲入這個旋渦中。
可沈鶴山獨具慧眼,又怎麼可能被她矇騙。
他長嘆一聲:「他根本不是患上什麼重疾,他是中毒了。且,他體內的毒與你同宗同源……」
他見孟雲皎這種門外漢聽不懂,乾脆言簡意賅。
「若你們並非相識,又怎麼可能染上同一種毒?」
言下之意,他是被她感染的。人會說謊,但身體露出的信息不會。
孟雲皎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他沒有浸泡過那些藥浴,怎會如我一般?而且……而且魏太醫一直在他身邊啊,她能把我治好,為什麼不能把他治好呢?」
沈鶴山捏著下巴的山羊鬍作思索狀:「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他的毒與你的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他感染的方式卻又與你大不相同。」
「若他是被你的血所感染,只會見血封侯,他斷不可能活到現在,這毒雖在慢慢侵蝕他,卻不是直接奪走他的性命……」
「除非……」沈鶴山思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可能,「二叔冒昧一問,你是否與他,行過周公之禮?」
孟雲皎也沒聯繫上他這問題的意思,只是條件反射的紅了臉,才隱晦道:「他曾為大縉皇帝,而我,曾是他的皇后。」
這話也就默認了他們有過肌膚之親的事了。
這一下來了兩個重大信息,沈鶴山也是大為震驚,他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緩過神來。
沒料到他家小侄女這些年發生了這麼多事。
不僅被南樾王抓去,給孟年養成藥人,多年來受盡苦楚。後來,竟被大縉皇帝看上,強行納進了宮中。
「難怪……魏太醫乃宮裡太醫,絕不會輕易給人診治,原來,她是受了天子所託。」
孟雲皎見沈鶴山臉上突變,直覺此事跟自己脫不了干係,連忙問:「段熠的毒真是被我感染的嗎?是好像其他人一般,被我所害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的心裡揪在了一塊。
阿勇、翠迎、孩子,每個跟她有關聯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她已經害死了這麼多條生命了,她已經無法原諒自己了。
現在卻告訴她,她愧意最深的段熠,也被她所害嗎?
難道,段熠的下場,也會跟其他人一樣,死在她的面前嗎?
沈鶴山知她難以接受,卻無意繼續隱瞞:「他身上的毒,確實是因你感染,體內交.合的次數越多,毒素就積累的越多。我推斷,他是因為有龍氣護體,加上與你的交.合併不頻繁,才能苟活至今。」
想到什麼,他又沉吟:「但照理魏太醫能幫你治病,定是對此毒素的特徵了如指掌,她不可能沒有提前提醒他,近你身的種種後果。除非……」
段熠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孟雲皎如夢初醒。
這也是為什麼,段熠每次與她交.合,都顯得極為痛苦,也顯得很不滿意她的侍寢表現。
她原本只單純的以為他在嫌棄她,不願與她有過多的親密。
現在想來,除了一開始的隱忍,他求.歡的次數並不少,但他更熱衷於其他方式,真正結.合的次數不過了了兩次。
那是因為,他知道每一次的深.入,都是閻王降下的奪命符!
那他為何還要這麼做?
孟雲皎回溯過去,想到第一回的時候,他因為她過於關心段辭,而產生了危機感。
所以他要用那種方式,把她狠狠占.有,讓她徹徹底底淪為他的女人。
他在她耳邊呢喃的那句,『就算是死……』也不是說說而已,他當下,確確實實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啊。
還有第二回,他也有過類似發言,說自己死也願意。當時孟雲皎也沒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竟滿滿都是線索。
是她一直沒關心他,才不知道他竟獨自面對這樣的秘辛。
為什麼這世上會有這樣一個人,明知會造成生命危險,也會一往無前的去做?
為什麼,他會這麼傻?
明明是絕頂聰明的人物,卻在感情.事上這般糊塗?
他這樣一個偏執的人,根本不畏懼死亡,對他而言,失去她比死還難受,得到她,就算是死也值得。
而這一切一切,他都從未與她說。
直到現在這毒開始蔓延了,他的生命進入倒數了,她才猛然發現。
孟雲皎顫抖著聲音問:「二叔,你可有法子救他?」
沈鶴山搖了搖頭:「不好救啊。」
孟雲皎迫切的心裡沈鶴山是不能共鳴的。
在他眼裡,段熠只是一個陌生人,他行醫多年,救不到的人多了去了。
更何況,他自離開朝廷後,就對皇室的人沒什麼好感。
這大縉前皇帝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吧,不然他家侄女又何須千辛萬苦逃出皇宮,躲到這千里之外,從此隱姓埋名,再不提及自己的過往。
就連知道段熠就住在客棧里,她也不去相認,還三緘其口自己與他的關係。
那這種人,被毒死也是咎由自取。
況且,最是難救自尋死路者。
段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多年來,並沒有設法抑制,他放任自己體內的毒擴散,直到如今病入膏肓,還蠻橫的把醫者往外趕。
觀他態度,就根本沒有求生意志,這樣的人,就算天山雪蓮這種靈丹妙藥,也在他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
孟雲皎見他不願施救,急得淚水在眼眶打轉。
她猝不及防的跪在沈鶴山面前,滿目真誠:「二叔,求你救他,求你救他。」
她不願他死,不是害怕自己在背負多一條性命。她不願他死,純粹就是不舍這世上再無段熠。
她沒有一刻比現在清楚,段熠在她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孟雲皎的悲慟不是假的,沈鶴山就算未娶妻生子,也不代表不通人情。
這小倆口之間,恐怕不僅僅是外人看的那一面,他們的恩怨情仇,一時之間也難以說得清。
但既然自家小侄女不願那狗皇帝死,沈鶴山自然是拼盡全力。
他把孟雲皎拉了起來,疼惜道:「你不必如此,我也沒說不救,只是說機會不大……」
他給孟雲皎分析,因為段熠不似孟雲皎那樣被養成的毒體,他是間接中毒的,所以給孟雲皎診治的那套放在他身上就不管用。
要不然,魏太醫也不會僅僅做到壓制,卻做不到斷根。
「更何況他這大半年又一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他現如今已行將就木,就算我和小魏兩人聯手,也未必就能找出診治方案。」
沈鶴山不忍孟雲皎神傷,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答應:「這樣吧,我再翻翻兄長的醫志,看看有沒有什麼記載。」
無法,孟雲皎只能耐著性子等消息了。
可沒料到,等來的卻是段熠幾次把沈鶴山拒之門外的消息。
見不到病患,沈鶴山也束手無策,一來二去他的醫者脾氣也上來了,直言不會再給段熠看診。
且,段熠不僅不配合診治,還打算連夜逃離福雲客棧。
段熠的想法很簡單,他可以死,但不可以被人知道是怎麼死的。
那日沈鶴山能精準說出他體內含毒的事,已經證明沈鶴山不是一般的江湖庸醫,要是真被他診上幾回,說不定還真能順藤摸瓜,查出他的病因。
福安就在這裡,他不能被任何人發現他體內的毒跟孟雲皎有關,不想破壞他阿姊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不想這種不光彩的事被傳開來,在孟雲皎死後,還要被人時不時拎出來詬病。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歡任何人,把皎皎稱之為『毒物』。他的皎皎是天上皎月,潔淨無暇,不應該跟這樣污穢的詞沾上半點關係!
孟雲皎趕到的時候,那間段熠暫住的廂房已經人去樓空。她毫不遲疑,跑出了院子,在客棧外看到那身單薄的背影。
雨淅淅瀝瀝的下,夜色昏暗,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段熠那孤獨的身影顯得特別矚目。
他懷中依舊抱著那沉重的瓷壇,他只有一隻手可用,雖說行囊並不多,卻已壓得他孱弱的身體幾乎直不起來,地面濕滑,他撐著一把傘,艱難的行走著。
撐著傘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傾斜向抱著瓷壇的左手邊,那包著瓷壇的布料半滴水沒沾上,而他自然垂落的右手那片區域,倒是全都打濕了。
他卻不以為意,一邊小心翼翼的走,一邊對著空氣自語:「皎皎,這雨天蒙蒙,我知你定不愛趕路。可若是白天走,難免要跟福安交代一二,我身為他的姊夫,自然不好讓他操心。」
孟雲皎看到眼前的一幕,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她張了張口,想喚住他,喉嚨卻乾澀的不像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響。
眼看段熠越走越遠,她終於急了:「段熠,你為什麼不讓大夫給你診治!」
一聲雷鳴驟然響起,轟隆一聲,劃破了暗夜裡的寧靜。
但他聽到了。
他對她的聲音,向來敏感。
段熠的腳步頓住,渾身一震,僵在了原地,並沒有第一時間回過頭來。
孟雲皎哽咽著重複:「段熠,我在問你,為什麼要作踐自己……」
(本章完)
作者說:還有一章大肥章!我儘量在今天晚上前趕出來!寫完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