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他應該很生氣的站起來跟那惡人清算, 可他卻遲遲沒能站起,完全不顧儀態的躺在那地面上,用那佝僂的身軀護住瓷壇。
他沒有怒瞪那些江湖客, 也沒有要報復的念頭。
江湖客本來還有些懼怕,因為男子那瞬間接住瓷壇的動作行雲流水,沒有高超的輕功都做不出來。
他本來杵在原地,都不敢上前找茬了,可偏偏等了許久, 都沒有等來回應。他立即壯了壯膽,認為剛剛男子能那麼及時,全是巧合, 他根本就是什麼武功都沒有的慫包。
於是江湖客在同行者的慫恿下, 再次上前挑釁:「喲,獨臂俠還挺厲害,我看你能護著這晦氣東西多久。」
他開始對段熠拳打腳踢,一下一下落在段熠的前胸上、腹部上、手臂上。
段熠卻依舊沒有反抗,他的右手廢了, 只有一隻手能抵抗,於是他把身體蜷縮起來,左手圈起外圍, 務求懷裡那罈子不受到任何損傷。
江湖客更得意了:「廢物, 半點能力都沒有還學人家護住什麼, 罐子裡的東西是你的相好吧,要我有個那麼沒用的夫婿,我也早早死了算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
眾人嘲諷的笑聲縈繞不散, 刺耳難聽, 但段熠卻沒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在意懷中的東西有沒有受損, 只重複著:「沒事的皎皎,我不疼。」
明明右手都添了幾道淤痕了,他硬是哼也沒哼一聲,咬著下唇隱忍。
其他人見狀也蠢蠢欲動,紛紛上前給他踹上兩腳,把落井下石這幾個字體現的淋漓盡致。
段熠的氣血翻湧,原本便體弱的身體哪能抗得住,瞬間嘔出一口鮮血。
「咳咳咳……」
他像是受了很重的傷,原本慘白的臉如今更是不見血色,每咳一聲,就有一大口血噴涌而出,把整片木製地板都染紅了。
幾人見幾乎要鬧出人命,紛紛住了手,開始不知所措起來。
這時候,躲在布簾後的采迎才壯著膽子上前:「你們在幹什麼!福雲客棧哪有的你們撒野,你們再不走我就報官了信不信!」
采迎也很慚愧,不是她不願上前阻攔,是那些江湖客,全部都持劍帶刀,凶神惡煞啊!
她剛剛跑去後廚叫福安,結果福安看到被欺辱的男子是何人後,竟然腿都抖了,比她更沒出息,還謊稱內急,逃離了現場,根本就沒打算幫忙維持秩序!
好在雲姐姐來了,教了她一套唬人的說辭,才把幾位鬧事者嚇退了。
段熠被采迎扶著站起來,他抬眸的瞬間,看到布簾被微風掀起一個角,有個熟悉的倩影一閃而過。
他的心頭一跳,下意識的把手上的瓷壇放進采迎的懷裡,還沒想明白心裡那股異樣情緒從何而來,他便抬腳去追。
段熠一把掀開帘子,目光掃過四周,哪還有任何人的蹤跡。
只有空蕩蕩的院子,和一顆梨花樹下,凋落了滿地的乾花。
剛剛的一切,仿佛是他的幻覺。
采迎也被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她捧著那駭人玩意,追了過來,結結巴巴道:「公……公子,後院乃老闆娘的私宅,客人擅闖不得。」
段熠頷了頷首表達歉意,在看到她懷裡的東西時,瞬間懊悔不已。
他方才到底在幹什麼?
皎皎已經死了,他怎麼可以因為那酷似皎皎的背影,就失了神一般,跑去追呢?
他小心翼翼把瓷壇抱了回來,低喃道:「對不起皎皎,以後都不會把你丟下了。」
*
而後院的某間廂房裡,孟雲皎靠在門口,氣息未平,心臟砰砰亂跳。
要不是她跑得快,差點就被段熠發現了,她不由得心有餘悸。
其實到現在她還沒回過神來,自己真的在時隔半年後,重新見到段熠了。
在她知道一切真相,卻又還沒想明白要怎麼面對他的時候,他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是她假死騙了他,是她辜負了他的一腔深情,她現如今,又該以什麼面目,去面對他?
若她知道,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會這麼痛,她絕不會踏出這房門一步,任憑福安怎麼央求,她都不會去大堂。
當時,福安被采迎叫到大堂處理危機,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那人的身份!
段熠為何被欺辱,被欺成怎樣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只知道的是,陛下找來了,他完了!阿姊也完了!
就像耗子見到貓,對上位者的懼意頃刻間籠罩著他,他慌不擇路,跑到後院來,敲響了孟雲皎的房門。
「阿姊!阿姊!大事不妙了,陛陛陛下……他來了!」
孟雲皎亦是措手不及,她不知為何遠在千里之外的男人會出現在班賽這家名不經傳的客棧里。
但以他的個性,他來了班賽不第一時間跑到她面前,就代表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尋她的吧。
他只是經過打尖,他並不是來客棧尋人的,甚至,他根本還不知道她活著的事。
孟雲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莫慌,他如今已不是陛下了,你不必畏懼他,你也別自亂陣腳,就當他平常客人招待就行。」
福安又怎麼淡定得了,他聯合拓跋雪聯合阿姊一起矇騙段熠,視王法於無形。現在人家可能發現了,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砍頭的!
他的臉瞬間垮下:「阿姊,我不敢靠近他啊……不如阿姊隨我去看看吧,我們先看清楚狀況,再談對策?」
孟雲皎拗不過他,只好隨他一起走到大堂,透過布簾的空隙去探看情況。
這一看,她瞬間淚崩了。
傳言說,段熠的右手在一場大火中廢了,他再也使不了劍,再也成不了那威震天下的皇帝。
孟雲皎原本是不信的,宮裡的太醫那麼多,個個醫術精湛,又怎會連一隻手都醫不好,段熠武功高強,即使不做皇帝了,依然還是那意氣風發的劍客。
可在看到眼前的一幕後,她發現一切都錯了。
段熠狼狽的趴在地面上,任人欺辱,他的右手鬆垮垮的側放在一處,根本使不上勁。他臉色慘白,身體也孱弱的不像話,什麼英姿颯爽,什麼神采飛揚,這些詞,在他那裡根本就不存在。
圍繞他的,只有滄桑和頹敗。
從前彈指之間就能主宰性命的人,此時根本作不出反擊,只能用那身血肉,去護住懷裡的東西。
才這麼短時間沒見,他的身軀骨瘦嶙峋,根本看不見往日的影子。
這半年,他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孟雲皎如鯁在喉,心情很是複雜。
段熠原本是天之驕子,是皇都第一人,是因為她,他才淪落的這般境地。
她有什麼資格再接近他,她只會給他帶來無盡的災難,他在京城好好的,一到這班賽來,就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
他就應該離她遠遠的,獨自幸福才好。
眼看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孟雲皎壓抑道:「采迎,你去阻止那些人,就說要報官府了。福安,你也去。」
「阿姊……」
福安臉色為難,還沒開口,孟雲皎就轉身離去,再也不願往那殘酷的場面看一眼。
最後福安當然是沒敢去的,只有采迎一人,用孟雲皎教的說辭把惡人趕走了。
-
此時,采迎正在給段熠上藥。
她頗為內疚,畢竟人家是在他們客棧里發生的事,她卻因為貪生怕死沒有第一時間上前阻止,於是不斷道歉:「要不我還是給你請個大夫吧,看看有沒有內傷什麼的,你剛剛都吐血了!」
怎知段熠卻出乎意料的大度,他輕描淡寫的說:「不打緊,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只是點皮外傷,死不了的。」
他也知自己帶著已故之人出遊的行徑驚世駭俗,旁人看了不舒服也是難免的。好的時候那些人就只敢動些嘴皮子,不好的時候,就像今日這般挨一頓打吧。
這麼久他都習慣了。
采迎驚詫不已:「經常發生?那你怎麼不反抗啊?」
段熠摩挲著懷中的罈子,神情溫和:「我夫人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喜歡我出手傷人,不喜歡我濫用武力,所以我已經很久沒對人動過手了。」
采迎理解不了他的腦迴路,不由反駁道:「她不喜歡你動手,那麼她是喜歡讓你送死嗎?」
沒想到段熠苦笑:「或許吧,她從來不在乎我的死活。」
采迎一時語塞,本來設想的是一對痴情怨偶生死相隔的故事,怎的好像不大一樣啊……
她不由得嘀咕:「那麼壞的夫人,你還那麼痴情。」
段熠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反正他依舊保持他的痴情人設,一言一行都在為了他懷中的『夫人』。
「對了掌柜,我想在客棧里留宿幾日,但我與夫人都喜靜,不習慣住在前庭,能不能在後院收拾一間廂房,讓我和夫人暫住幾日?」
采迎很是為難。
後院是老闆娘和夥計們的住所,從不讓客人留宿,雖是尚有空房,但她也不能越過老闆娘自己做主啊。
可眼前的男人病骨支離,又因為在他們這被人揍了一頓導致容顏憔悴,最是需要住店整頓的時候,沒理由他們卻不配合。
她實在憐憫心起,拒絕的話說不出口。
「我知不合規矩。」段熠顫顫巍巍的掏出一錠金子,「這樣,我出十倍的銀兩,換這段日子的住宿。」
他兀自感慨:「我見院子裡有顆梨花樹,我夫人生前殿……房外也有一顆梨花樹,若是她能住在這裡,每日看著窗外的梨花落滿地,想必是極高興的。」
「還望姑娘,成全我的一番心意。」
采迎看向那金子時,眼中的光格外明顯。
她身為掌柜,給客棧謀取利潤,責無旁貸!
她咽了咽干沫,悄悄把金子挪了過來,卻故作矜持:「公子盛意拳拳,福雲客棧自是歡迎。」
采迎雷厲風行,當下就把廂房安排好,讓段熠入住了。
當然,這事還是先不告訴老闆娘和福安了,不然他們又得罵她小財迷了!
*
一夜過去,倒是相安無事。
幾人也沒在院子中碰上面。
隔天,段熠在大堂用膳,一雅痞男子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他一坐下,便喚道:「去,把你們老闆娘叫過來。」
他似乎身份斐然,小二一見他,就忙不迭的跑到後院去了。
然而引起段熠注意的,是男子腰間掛著的一飾品。
是一支明黃色的玉簫,通體晶瑩,流光溢彩。
段熠條件反射的上前去,欲搶奪他腰間之物。
那男子也不是庸碌之輩,防備意識極強,當即抬手阻攔,跟段熠打上了幾個回合。
最終,還是段熠的武力更高一籌,從間隙中把玉簫搶到了手中。
他迫不及待的反覆打量,眉頭越蹙越緊:「這玉簫,是從何得來?」
拓跋馳惱羞成怒:「公子這是何意,此乃我至交所贈,出處自是不必質疑!」
段熠擰眉,話裡有話:「可這是明黃,在下對此物有疑慮,亦是無可厚非。」
拓跋馳像是聽到什麼笑話:「明黃又怎樣?聽你口音你是中原人吧?可這裡是班賽,我們沒有這麼迂腐的規矩,沒有平民百姓不能用黃的道理。」
「在這裡,即使隨便找家玉器鋪子,也能打造一支一模一樣的你信不信?」
段熠看到那隻簫的底處光滑一片,根本沒有被刻過字的痕跡,他瞬間有些失落。
確實,這裡不是大縉,這樣的玉簫遍地都是,是他恍惚了。
皎皎已經死了,他贈予她的玉簫也焚在了那火海之中,又怎麼可能流落民間。
段熠思索著,那位小二就來回話了。
「拓跋公子,老闆娘不在客棧,許是出門了。」
「不在?」
拓跋馳的失落不比段熠來的少,他哀嘆一聲,連方才的事都沒心思與段熠計較了。
段熠捕捉到一個字眼:「你姓拓跋?你是班賽王族?」
拓跋馳也對此人的靈敏刮目相看,他不由挑眉道:「知道了吧,剛剛還如此無禮?就你這搶掠之舉,我就能讓你背上牢獄之災了。」
段熠把那支沒有刻著字的玉簫還到他的手中。
他單手施了個禮,與剛剛莽撞的樣子判若兩人:「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拓跋馳見他右手自然垂落,又面容蒼白,實在難以怪罪:「罷了,確實是我技不如人,你獨臂都能有此作為,定不是一般人。」
拓跋馳即為班賽可汗,自然懂得審時度勢,這類梟雄,得罪不如納入麾下。
「惜英雄重英雄,若以你的能力,想在這裡某個一官半職,也不是難事,我能幫你引薦。」
段熠輕笑:「端某體弱,難當大任。」
拓跋馳也不勉強,「也罷,今日我來得不巧,老闆娘不在,我就先走了。」
他自坐下到離開,一碟小菜也未吃上,明顯不是衝著食物,而是衝著美人來得。
「老闆娘?」
段熠已經是第二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了。
這客棧老闆娘究竟是何尤物,能得到拓跋王族青睞,段熠也難免有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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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迎說段熠想見她這位客棧老闆娘的時候,孟雲皎也是措手不及。
段熠聲稱是因為近日待在班賽,對福雲客棧這位風雲人物常有耳聞,又正好同住一屋檐下,故心生好奇。
但孟雲皎卻知道,他對布簾後匆匆一瞥的那個身影耿耿於懷。
段熠執拗的性子從來不會變,他存疑的事,定要刨根究底,直到把真相剖開。
假意稱病,入住客棧後院,就是他的第一步。
孟雲皎知道采迎自作主張讓他入住進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她只好減少外出,儘量避免碰面的機會。
她相信,段熠沒這個耐心一輩子待在這客棧了,他千里迢迢跑到這班賽來,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所以采迎傳達段熠想要見她的意願時,孟雲皎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不管如何,他倆之間再無交際,便是最好。
對於老闆娘拒絕與他見面的事,段熠也並不在意。他依舊悠然自得的住在院子裡,仿佛把這裡當成了他的家。
他用夫人喜愛梨花樹作託詞,孟雲皎原本並沒有真的當回事,直到她目睹他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都待在院子裡,她不由得有些觸動。
段熠很享受院子裡的美景,每到辰時,太陽最和煦的時候,他就搬出一張躺椅,懶洋洋的眯著眼睛在梨花樹下小憩。
他像是真當自己有人陪伴一般,一坐就是一整天,三不五時的還對著那罈子自言自語。
有次采迎經過聽到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對孟雲皎他們轉述。
「他啊,好像真把那罈子裡的人當成夫人一樣,和聲細語的,在說什麼……」
采迎捏了嗓音,學他發聲:「皎皎,這裡的景色你可喜歡?我知你喜愛閱覽山川,可我近來身體實在不爭氣,許要修養幾日才可出發。皎皎莫急,也莫怪我好嗎?」
采迎不知他口中所述是何人,便能坦然旁觀。但孟雲皎和福安,都不免一陣唏噓,面色變得極為複雜。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暴戾恣睢的人變得心慈手軟,對旁人殘害他的事輕易揭過,他把一身的戾氣都洗去,只留下一身疾病讓自己忍受。
因為孟雲皎的一句喜歡自由,他放棄了至高無上的寶座,放棄了安穩的生活,拖著病體也要帶她雲遊四海。
可這半年來,他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得到過回應,每一個走過的地方,只留下他一個人的足印。
沒有第二個人。
他的身上,透著真真切切的孤獨。
他還在害怕罈子裡的『她』,會因為這種事與他置氣。采迎說他對他的夫人情真意切,而他的夫人,又不知是何德何能。
孟雲皎也覺得。
自己根本不值得他如此。
他愈是這般,孟雲皎就愈是愧疚,再沒顏面去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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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呢,也是怕什麼來什麼。
自打段熠住進來後,他最怕的就是被段熠發現他的存在。
原本一全年最佳跑堂竟活生生變成了一個躲懶好幾日都不肯離開房間半步的人。
但常在一屋跑,哪有不濕鞋的道理。
某天他趁著段熠不在院子『守』著時,想著走出房門透一透氣。
沒料到,竟被突然返回的段熠撞個正著。
「福安?」
福安哭喪著臉,暗嘆這陛下的眼神怎麼一如既往的好。他一個宮裡遍地都是的太監,到底是有什麼特徵,能讓他一眼認出。
但因為對上位者的懼意,福安不敢轉頭就跑,只能垂著頭應聲:「陛陛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