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皎表情很是痛苦, 小臉揪在了一塊,一點也不像是裝的。
段熠什麼旖旎心思都不再有了,忙把人抱起, 龍袍往她身上一裹,就往寢宮跑去。
「太醫!傳太醫!」
兩人濕漉漉的跑進寢殿,陣仗極大,也未等魏太醫趕來,就近的太醫就先一步來到寢宮, 給孟雲皎查看。
段熠甚至未來得及更衣,頭髮濕漉漉的滴著水,身上僅披著雪白的褻衣, 就在殿內焦急的徘徊。
太醫把脈的時候, 他也靜不下心,不斷詰問:「娘娘到底怎麼了!為何會突然腹痛難耐!」
留著一把山羊鬍的老太醫面上的表情閃過幾番變化,卻遲遲未做出診斷,更是令段熠心焦不已。
孟雲皎虛弱的出聲安撫:「其實現在已經好多了……」
剛剛那種鈍痛的感覺,自離開溫泉後就已經消失了, 她覺得可能是小題大做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
看段熠那神色,她要是再不吭聲, 他可能就把人太醫給宰了。
段熠不大放心, 擰著眉望著老太醫, 震懾力十足。
老太醫這才顫顫巍巍的跪下:「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娘娘這是喜脈啊!」
轟隆——
如同一道巨雷, 把在場的人都劈懵了。
後宮女子有喜不是小事, 難怪太醫要幾番確認了。
更何況, 剛剛她泡了許久的溫泉,要論有孕不能耐高溫的定律來說,太醫確實要更加小心的確保她肚子裡的龍嗣安然無恙。
可……
她真的有孕了嗎?
孟雲皎霎時想到一個多月前,她逃離皇宮的那晚,自己為了矇騙段熠,確實跟他有了親密的行為。
事後,她成功讓他喝下了那碗帶有迷藥的避子湯,而後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事,到最後她根本不記得去補上那碗避子湯。
所以,這孩子便是當時無意間留下的?
再看看段熠的表情,明顯也是大為震驚。
他不似其他帝王一般聽到自家妃子有喜後那歡欣雀躍,而是緊緊抿著唇,面上糾結萬分,似乎根本就沒預料到,這孩子的降臨。
面對老太醫的道賀,段熠回應的第一句竟然是:「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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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有了他的子嗣,是多麼讓他難以接受的事。
他甚至把老太醫往外趕:「你這庸醫,出去!等魏太醫進來親自診斷!」
等待魏太醫的當兒,段熠一句話也未對她說,原本的噓寒問暖也都消失不見,只有那眉心的溝壑,越蹙越深。
魏太醫過來給孟雲皎把脈後,面上也是化不開的愁緒。
她沒有當下把診斷結果說出來,而是幫孟雲皎掩好被子,朝段熠正色道:「陛下,借一步說話。」
他們一前一後走了出去,卻未告知,這具身體的主人,任何該有的交代。
孟雲皎覺得離開了溫泉的身體,格外明顯的一寸寸冷下去。
*
即使魏太醫沒說,段熠回來後也是一聲不吭,但孟雲皎大致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確實有了龍嗣,但這個龍嗣不能被留下。
其實也說不上失落,畢竟她本來也沒盼著能和段熠有任何子嗣。
只是隱隱有些難受。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段熠的第一反應,已經告知了她,他最真實的面貌。
什麼深情似海,也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想過讓她生下他的孩子。這段日子,他的避孕措施做得很足,真正碰她的次數也少得可憐。
估計是認為她這罪人之後,不配孕育皇家子嗣吧。
也正好,反正她也不願生下他的孩子,他們之間萬般瓜葛,中間多出個血脈,也僅僅是把事情弄得更複雜而已,與其這樣,不如早點了斷。
孟雲皎平靜道:「陛下,請賜我滑胎藥。」
段熠聽她主動開口,有些詫異。他本來也不知道怎麼跟她提及此事,沒料到她態度順從,他反而免了解釋。
「好。」他苦笑。
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他也好,他的孩兒也罷,她或許從未真正在乎過。
「魏太醫在調製,估摸也要七曜,這段日子你臥床調養,莫要亂跑了。」
兩人都很冷靜,冷靜的不像是一對剛面臨一條新生命的夫婦。
那天過後,段熠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
但他變得格外沉默,有時他會盯著她的肚子失了神,有時候,又會看著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會在夜晚的時候,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夜半,孟雲皎感覺到腹部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的壓著,睜眼一看,才發現段熠不知何時湊近了她的肚子,他側著臉用左耳靜靜聆聽她肚子裡的動靜。
神情格外專注,連孟雲皎看了他許久他也未察覺。
他會情不自禁抬手撫摸她平坦的腹部,隱隱帶著哽咽:「父皇愛你……」
他嘴上說著愛,可孟雲皎卻沒忘記,在白天裡那個殺伐果斷,連親血脈也不放過的帝皇。
呵呵。
孟雲皎冷笑:「陛下既已決定捨棄他,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她真覺得可恥,自己的孩子會有這般假仁假義的父皇。
她翻了個身,不願讓他再聽。
段熠垂眸斂眉,沒有開口辯解什麼。
為了身邊有個貼心人伺候,段熠把福安也調來了湯泉行宮。
福安不知道他們滑胎的打算,只純粹與其他宮人一樣為宮裡這則期盼已久的喜訊感到欣喜。
他笑得合不攏嘴:「小殿下來得真是及時,正好修復了阿姊與陛下的關係,阿姊在這後宮也算有了寄託。」
福安敏感的察覺了孟雲皎的心情,勸道:「福安聽聞肚子裡的胎兒是能感受到母親的情緒的,既然這是上天的旨意,阿姊就莫再與陛下使性子了,放寬心懷,小殿下才能茁壯成長。」
孟雲皎扯了扯唇角沒有答話,也沒有說出實情來。
畢竟,這種駭人聽聞的弒子手段,帝王家裡千百年來估計也只有段熠能坦然去做。
而孟雲皎身為他的幫凶,自是自慚形穢。
福安見她愁緒難消,便想方設法哄她開心。
「阿姊,我以前聽過一些貴人給自家孩兒唱一些搖籃曲,大概是這樣的……」
「四月里,賣腳黃,加加甜頭撓痒痒……」
福安用他尖細的嗓音唱了起來,他不識字,有些詞唱錯了,把孟雲皎逗得止不住掩嘴偷笑。
福安見她展開笑顏,更賣力的唱了起來,一首接一首,簡直就是搜腸刮肚的,把他珍藏的曲目都唱了個遍。
「阿姊學起來,就算小殿下還在肚子裡,你時不時也能唱給他聽呢。」
孟雲皎點了點頭,她不想辜負福安的心意,很仔細的學了起來。
殿內充盈著歡快的曲目,難得有了靜謐的時光。
當晚,孟雲皎做了個夢。
「四月里,麥腳黃,家家田頭鬧洋洋……」
同樣是福安在唱,不同的是,場景有了變換。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一個長相標緻的小男孩坐在鞦韆上,很愜意的搖盪著。
福安慈眉善目:「小殿下高不高興?」
微風吹起小孩的墨發,他臉上綻放大大的笑容,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好玩!再快點啊……哈哈哈……」
銀鈴般的笑聲在耳邊縈繞,孟雲皎心裡被填得滿滿的,止不住叮囑道:「福安別推那麼高,當心一點啊。」
就在幾人和樂融融的時候,畫風一轉,小男孩突然從鞦韆上走了下了,而後一聲不吭的遠去。
他的背影很寂寥,孟雲皎追了上去,可他卻越走越遠,像是怎麼也追不上。
她的心底在發顫,忍不住央求:「別走!你要去哪裡?」
小男孩終於回過頭來了。
可他本來可愛的面容,此刻變得千瘡百孔,他流著血淚哭訴:「娘親,你為什麼不要我?!」
「你恨我的父親,所以不要我!」
血淚把他的衣衫浸透,甚至他站立的地磚,都是一灘刺目的殷紅,一直蔓延到她腳下,觸目驚心。
孟雲皎像是被扼住喉嚨,感到難以呼吸,她不斷搖頭,淚流滿面:「我沒有……我沒有不要你。」
可小男孩已經不聽她的解釋,他血紅的瞳孔死死盯著她:「你不用否認了,你就是不想要我!我恨你,娘親!」
「不要!!!」
孟雲皎在夢中驚醒,她呆呆的望著穹頂,一時間分不清現實。
段熠還在她枕邊熟睡,令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夢中那孩子所說的話。
她坐起身,把臉埋在膝蓋里,仗著黑暗的掩飾,放任眼淚肆意流落。
她方才知,原來在心底最深處,她是不願意捨棄這個孩子的。
父親從小教育她良善,她從未殘害過任何人的性命,如今卻要奪走自己親骨肉出生的機會。
父親走了,姑姑也走了,如今這世上,只剩下肚子裡的寶寶,是她血脈相連的至親。
稚子何辜?
他先是她的孩子,才是帝王的孩子啊。
段熠是被孟雲皎細碎的抽噎聲吵醒的,他就著微弱的燭光,看到那嬌弱的身影,肩膀一聳一聳的。
「怎麼了皎皎?」
他把人擁進懷裡,語氣格外溫柔:「別哭,有什麼就跟孤說,孤都能解決。」
不知是不是黑夜讓人脆弱,反正此刻的孟雲皎,竟然沒來由的信了他的話。
他……都能解決嗎?她想留下孩子,他也能解決嗎?
「星辰……」孟雲皎窩在他的懷裡,斟酌道,「我剛剛夢見我們的孩兒了,他長得很可愛,像你也像我,可他在怪我不要他,他在怪我!」
段熠皺了皺眉,沉吟片刻:「這只是夢。」
孟雲皎發了瘋的打斷他:「這不是夢,他是有預感有人要傷害他,所以給我託夢的,他已經有意識了你懂不懂!」
腹部雖然平坦,但孟雲皎時刻感覺裡面有生命在蠕動,她跟他母子連心,她的思想他感受到,她邪惡的念頭他也感受到!
她跟段熠聯手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孩子不在他的肚子裡,段熠沒法切身體會,當然可以無動於衷,但她現在每日就是活在良心的陰影里,備受譴責。
孟雲皎拉著他的手懇求道:「你讓我生下來好不好,就算你不待見他不想給他名分,讓我們母子倆自生自滅都好,我只想留住我自己的骨肉,你答應我好嗎?」
段熠很堅決的搖頭:「不行,這孩子真的不能留。」
他何嘗不想留下他們的血脈,可魏太醫的叮嚀猶在耳畔,他別無選擇。
他不知道為什麼孟雲皎會突然改變主意,讓事情變得很棘手。
「為什麼?」孟雲皎很是不理解,「你不是說想和我好好過嗎?你讓我把他生下,以往的事我都既往不咎,我原諒你了好不好?」
想留下孩子的衝動勝過所有,母性是偉大的,那一刻她什麼也不想去計較了,只想要履行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不惜一切的保護自己的孩子。
福安說得對,可能這是天意的安排。才會在那么小的概率下,讓她懷上子嗣。
孟雲皎晶瑩的淚眸凝望著他,帶著她無限的希冀。
這個條件對段熠來說無疑是具有很大的誘惑。
即使他知道不應該動搖,也還是免不了精神一振:「你是說,此後,會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做我的妻嗎?」
孟雲皎見事情有商量,忙靠了上去,拉著他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輕聲道:「嗯,以後我和孩子都留在你身邊。」
她身體的溫度,隔著一層面料,傳遞至他的手心。那一刻段熠也好像模糊的感覺到,那裡當真有一條小生命。
是他和她,之間最密不可分的聯繫。
段熠被喜悅沖昏了頭,最終竟然鬆了口,應了下來。
「好。」
他想,這可能是一個契機,是上天的安排,讓他們原本陷入僵局的關係有了轉圜。
那麼,他是不是不應該那麼輕易放棄?
段熠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令魏太醫無言以對,她震驚得口不擇言起來。
「陛下……你真覺得臣的醫術,是那麼不可信嗎?要是龍嗣能夠在毒體裡活下去,臣又何須勸陛下早做決斷?」
魏太醫的診斷段熠是相信的,但他更願意去相信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人在絕境時,往往都會寄託於想發生狀況,即使那個機會再渺茫。
而段熠現在就是這個心態。
「孩子可能會死,但也可能會活下來,對吧?」
他自欺欺人道:「孤的孩子很堅強的,他知道他的母后期盼他降生,他知道他的父皇很需要他,他不會那麼殘忍。」
魏太醫還想再勸:「陛下,若執意留下,唯恐傷害娘娘性命啊……」
「夠了!」段熠固執己見,此刻已聽不進任何諫言,「一個是孤的親子,一個是孤的愛人,你非要逼孤做選擇麼?」
他雙目布滿血絲,額上青筋蜿蜒,明顯以受了巨大的壓力。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跟孟雲皎一樣,沒有一日心安,現在難得有了幸福的幻象,他又哪還能理智抽.身。
魏太醫輕嘆:「那陛下還是早日跟娘娘坦白她的身體情況吧,好讓她心裡有個數。」
*
段熠也同意魏太醫這個說辭。
秘密終歸是保不住了,他想要護她一世順遂,但把她蒙在鼓中,又能瞞到幾時,若肚子裡的孩子當真有什麼差池,他又該如何交代?
「皎皎,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與你說。」
段熠憂心忡忡的回到殿內,開口對她說的話便是這個。
孟雲皎忙著給孩子準備新衣裳,滿腹心思都在手上,自然也沒仔細聽進去。
在他剛要開口的時候,孟雲皎便打斷:「你說我要用什麼顏色比較好呢?也不知道孩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好像用什麼顏色都不大妥當。」
她懊惱不已,小臉皺在了一塊。段熠不願她神傷,自是第一時間給她排疑解惑。
目光也被她手中的趣致玩意吸引,他下意識的回答:「用黃色吧。」
他深深凝望她,真摯道:「我們的孩兒有這個資格。如果是男孩,他會是儲君,如果是女孩,也會是長公主,他會是大縉除了你我以外最尊貴的身份。」
孟雲皎聽他這麼一說可心安了,當即拿起黃色絲線,開始編織起來。
弄到一半,她才抬頭:「對了,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散,段熠已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了。
看她滿心滿意都在期盼著孩子的降生,笑容也不自覺的多了起來,他又怎麼忍心說出孩子可能活不下去這種喪氣話。
他唇瓣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沒什麼,只是想說你給孩子備心意的當兒也不要太操勞了,記得適度休息。」
孟雲皎點點頭,朝他微笑:「知道了。」
段熠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暗自慶幸自己沒來得及說。
他又何必杞人憂天?
或許,孩子能順利降世,這危機也就一筆揭過了,孟雲皎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他依然還能守護著她心裡那片純淨的天地。
*
那段時日,他們確實迎來了有史以來的溫馨時光。
閒時,兩人就在行宮裡閒逛,段熠會小心翼翼牽著孟雲皎的手,帶她觀覽這行宮美景。
他不敢帶她飛檐走壁,卻還是很有心思的把院子布置的五彩斑斕,讓宮人準備各種節目,還有許多小玩意給她解悶。
孟雲皎也說到做到,確實對他和顏悅色,仿佛之前的隔閡已不復存在。夜晚兩人相擁而眠,白天兩人一同憧憬未來生活。
他還有幸,跟她手把手,一起做同一件衣裳,為他們未來一家三口的幸福獻上一份力。
段熠把御案也搬來殿內,方便時時刻刻守著孟雲皎。
她做針線活,他就看奏摺,她午睡小憩,他處理公務。
這日,段熠望著她看得入神,竟無意間在宣紙上畫下了她的靜態肖像。
他的畫技巧奪天工,一顰一笑在紙上翩然而生。
段熠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在孟雲皎轉頭看向他的時候,他也得意洋洋的與她分享:「來,皎皎。過來看看,我把你畫得怎麼樣?」
他有些著急,抬手時狼毫不小心甩落一滴墨水,濺在了畫紙上。
那一滴墨正好落在孟雲皎半身的衣裳,看起來像是染黑了腹中的那個部位,模糊的不成人形。
段熠憐惜的抬手擦拭,怎知越弄越髒。
原本完美的作品,就被這一點墨水給污染了,段熠面上難掩失落。
「都怪我,弄髒了孩子。」
孟雲皎看了一眼,覺得情況並沒有太嚴重。她拿起筆擱上的狼毫,開始在宣紙上畫了起來。
很快,畫中女子的衣裳被大朵綻放的牡丹花點綴著,看起來分外動人。原本模糊的污漬消失不見,若不仔細看,沒人會發現那一大敗筆。
孟雲皎安慰道:「沒關係的,髒了就弄乾淨,還是有很多重來的機會。」
她握住他的手:「只要你決心改過,以往的過錯都不是污點,孩子不會被你污染,他也會慢慢理解你。」
她話裡有話,像是在勸他,又像是在勸自己。
說完,孟雲皎又在宣紙的右下角落下了一個『清』字。
這字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她竟喜愛的不得了,這才穩穩抓住。
「星辰,我們的孩兒,就以這個字來取名,好不好?」
孩子雖然出生在帝王家,但孟雲皎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他成為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不管在什麼境地,都莫要丟了本心,莫要想他父親那樣行差踏錯。
段熠攬著她,面上愁容卻分毫未減。
「好。」
*
假象總有幻滅的一天。
某日,段熠興致勃勃的跟孟雲皎說著生辰節的安排:「四位藩地的使節在進京的路上,孤讓他們到行宮來商談事宜,屆時他們能為你賀壽,孤也能順便把你懷有龍嗣的喜訊昭告天下。」
孟雲皎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段熠關心道:「皎皎?你是不是太勞累了。別擔心,慶典都有宮人安排,你只要養好身子,隨我出席即可。」
孟雲皎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過了片刻,她又懨懨的道:「星辰,我這幾天好像感覺不到孩子的存在,雖說他這個月份,感覺不到心跳也正常。但我總覺得我們母子之間就是有一種奇妙的連接,之前我是能感受到的。」
她話音剛落,段熠的臉色瞬間白了下去,原本喜悅的心情全都頃刻崩塌。
他不敢耽擱,當即把魏太醫叫來,給孟雲皎診治。
果然,看到魏太醫的凝重的神情,他心裡咯噔了一下。
悲劇還是來了嗎?上天並沒有要憐憫他?
這次魏太醫依舊沒有當著孟雲皎的面說,而是隨段熠離開了寢殿後,沖段熠搖了搖頭。
「已經是死胎了,陛下早點讓娘娘喝下滑胎藥吧,久了恐傷母體。」
段熠一陣趔趄,一介帝王幾乎站立不穩,他顫抖著嗓子問:「真的,救不活了嗎?」
魏太醫也不忍見他如此,喟嘆道:「能活到今日,小殿下已是不易,請陛下節哀吧。」
她要他放手……他也只能放手。
段熠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麼無力,他坐擁天下,卻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保不住。
他只能餵下滑胎藥,親手送他上路。
「去跟娘娘說出實情,好讓她心甘情願把藥喝下吧。」
魏太醫覺得事到如今已別無他法,可段熠卻像瘋了似的斥責她:「我不能說!你要我怎麼跟她說?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嗎?你要她怎麼接受?」
他即使還未說,都能想像到,這對孟雲皎是多大的打擊。
上天太殘忍,奪走她身邊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先是阿勇那些官兵,後是翠迎,現在又是她的親骨肉。
謊言就像雪球那樣越滾越大,他越想隱瞞,就會牽扯到更多條無辜的生命。
事已至此,他絕不能功虧一簣。
段熠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執意道:「我會想辦法讓她喝藥的,我寧可她怨我,也不想看她自責。」
孟雲皎在殿中等段熠回來。
一見到他,她就笑臉相迎:「魏太醫怎麼說,沒事吧?」
段熠張了張口,還沒斟酌好用詞,就被她打斷。
「想想也是,肯定是我太焦慮了,孩子好好的在我肚子呢,能出什麼事?」她溫柔的撫摸自己的腹部,充滿母性光輝。
孟雲皎見他臉色不對,又問道:「怎麼了嗎?」
段熠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沒……」
他不敢與她對視,只能故作淡定的扯謊:「魏太醫說懷著身孕需要充足的休息,你這些天太勞累了,才會有這樣的錯覺。」
他扶她躺好,給她掖好被子:「你歇一會吧,別累著了。」
孟雲皎聽他這麼說,總算安心,於是沖他笑了笑,很乖順的入寢。
到那一刻,她都以為段熠是真的心疼她和肚子裡的寶寶的。
直到她喝下那碗藥,那碗他口中的安胎藥,她的肚子開始絞痛,痛得近乎暈厥。
她才發現,自己又一次信錯了他。
假意答應留下孩子只是他的援兵之計,這段日子所有的溫柔都是讓她放鬆警惕的計謀,期盼著孩子到來的人只有她一個。
他自始至終都在想辦法除掉這個孩子。
她昏昏沉沉之間,感覺到魏太醫的手在她體內攪動,她身上的一塊肉,被硬生生的抽離。
她痛不欲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痛,還是心靈上的痛。
是她錯信了這個男人,是她沒保護好她的孩兒。
一滴淚從孟雲皎的眼角滑落,她帶著憎恨的目光看了段熠一眼,徹底陷入昏睡。
「陛下,已經清理乾淨了。」
魏太醫在銅盆里清洗雙手,冷靜的道。
段熠的下顎繃得極緊,像是在按捺什麼,半晌他很艱難的開口:「讓孤看看。」
魏太醫當即皺眉:「陛下請三思。」
「讓孤看!」
雖說這等穢物不該污了聖駕,但段熠執意要看,魏太醫也拗不過他。
她命藥童把一坨血淋淋的東西,捧到段熠跟前。
根本沒有生命的蹤跡,連四肢都尚未齊整,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團。
是從孟雲皎身上硬生生扯下來的——
他和她的孩子。
是他們所期盼,卻註定不能降生的,苦命孩子。
七尺男兒竟然瞬間紅了眼眶,他抑制住淚水在打轉,顫著嗓音下旨:「給皇長子入族譜,孤之長子乃皇后孟氏所出,早爻,名段清……」
不管他有沒有來到這世上存活一遭,他都不會抹去他的存在,他是他和孟雲皎的第一個孩兒,他們連名字都為他取好了……
「陛下!」
就連昊公公也不得不勸阻。
歷來皇室並沒有讓死胎入族譜的規矩,這事不詳的象徵。更何況還要留名千史,占上皇長子的位置,屬實是頭一遭。
只怕朝中大臣會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
「孤意已決!」
段熠留下這句話後,大步離開了寢殿。
這是他唯一能為孟雲皎做的了……縱使她要的並不是如此。
*
他猜想得果真不錯,孟雲皎醒來後就開始發狂,多少個宮人都按不住。
她披頭散髮的,眼睛瞪得通紅,活像一頭瘋癲的野獸:「我的孩子是不是不在了?我要見段熠!我要跟他討一個說法!」
然而宮人受了段熠的吩咐,全都守口如瓶,一點不該說的都沒有透露。
福安因為知曉了段熠殘害孟雲皎的行徑,一時激動竟以下犯上。段熠沒有嚴懲,卻把他關進了地牢。
孟雲皎身邊可以說是一個知心的人都沒有。
段熠就藏在屏風後面,一直默默的看著她,兩側的雙手緊緊攥成拳,手心幾乎被指甲劃破,卻一點也掩蓋不了心臟的刺痛。
他不敢上前去,他很怕自己會露出破綻,引起孟雲皎的疑心。
他寧可她像一開始那樣不停的罵他,也不願看她坐在那兒發呆,滿腹心事的模樣。
「孩兒,你別嚇娘親,你還在裡面是不是?」
宮人們很防備的看著她,生怕她在做什麼過激的行為,但她卻一反常態,安靜下來,小聲的唱著搖籃曲。
「孩兒你要快快長大……」
孟雲皎渾身都充斥著瘋癲的狀態,她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任憑別人怎麼呼喚都沒反應。
段熠於心不忍,還是走上前去,輕輕把她攬進懷裡,艱難的道:「皎皎你別這樣,你先把身體調養好,以後還有機會。」
他的話驚動了她,她的眼睛骨嚕嚕的轉了轉,方才有了焦距:「機會?什麼機會?」
像是終於看清了眼前人,她突然驚叫起來:「是你!是你!騙我喝下滑胎藥,是你奪走我孩子性命的,對不對!」
段熠百口莫辯,他被推得一個踉蹌,險些撞到柱子上,卻還是顧及著孟雲皎的身體,想把她安撫下來。
「你別那麼激動……」
「我怎麼能不激動!我的孩子死了,他死了!」
孟雲皎怒瞪著他,面上難掩恨意:「段熠,你到底是什麼魔鬼,為何連自己的骨肉,都下得了手?」
她親眼看過他殺害她的父親,殺害翠迎,殘害容嬤嬤,但她還是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因為她以為,他怎樣,都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兒。
可偏偏,她的一念之差,讓孩子成為犧牲品。
段熠緊抿下唇,把所有苦衷吞進肚子裡:「我是有苦衷的,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告訴你,你現在情緒不宜波動……」
然而此刻的孟雲皎又哪還聽得進什麼解釋,段熠一出現,她連幻象都保不住了,心裡被萬箭穿心般疼痛。
自責、愧疚、憎恨,種種負面情緒,都密密把她纏繞,令她喘不過氣。
「我不想聽,你走!你走啊!!!!」
孟雲皎本就身體虧虛,這一激動,便直接昏厥了過去,令段熠心痛得恨不得為她承受。
他攬住昏睡的她,無聲哽咽:「皎皎,我能怎麼辦?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
因為小產後元氣大傷,魏太醫不得不用更重的藥和更頻密的診治對待她。
可孟雲皎只認為這是段熠喪心病狂的手段。他就是魔鬼,以折磨人為樂,她也……只不過是他手上其中一個玩物。
於是,她對他的憎惡程度,日益劇增。
每每想到無辜的孩兒,她更是一天也不想留在這,沒有一刻不想逃離段熠的身邊。
*
在孟雲皎能自主下塌的時候,她便迫不及待的收拾好細軟,就準備去找地牢里福安,好一起離開行宮。
守在她身邊的精衛都不敢攔,在她離開寢宮沒幾步時,正好遇上迎面而來的段熠。
看到她蒼白的面孔和單薄的身影,他不由得冷聲道:「外面風大,你又想幹什麼?」
他以為孟雲皎只是閒不住出來遊逛的,沒想到她卻是鐵了心要走。
「陛下。」她端正地行了個禮,態度疏離,「陛下之前說過,會放我離開,不再限制我的自由……」
孟雲皎已經想清楚了,什麼三月之期,什麼真相都已經不再重要。她只想要離開,離得遠遠的,跟他再無瓜葛,他休想再以這個理由掣肘她。
她抬頭看向他,眸里透著堅毅:「我現在,就要離開。」
段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先不說她身上的毒未解,就她剛小產的狀態,又怎能承受舟車勞頓?
她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報復他。
「孤不答應。」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他還是君王,孟雲皎沒想到他能如此言而無信。
「你是想反悔嗎?」
她當眾質問他,周圍的宮人都悄悄打量,段熠臉色變得鐵青。
冬日的風冷得刺骨,僅僅站了一小會,眉上就結滿了霜,何況孟雲皎此刻的身子,她多待一陣,段熠都覺得礙眼至極。
他不管不顧,把人扛在肩上,就往寢殿走。
「孤就是反悔又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