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迎春花開了, 黃澄澄一片,春意盎然。
聳雲閣沒有種植著迎春花,自從梅花謝掉之後, 院落中光禿禿了好久,許連琅特意去外面採摘了一大把迎春花回來,想給各屋增添點顏色。
她抱了滿懷,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坐在台階上的路介明。
她笑出聲, 「在等我?」
是反問句式,她卻是肯定鑿鑿。
路介明接過她懷裡的花,欣欣然應了。
許連琅騰出了一隻手揉他的額頭, 「嗯, 真乖,不嘴硬的殿下最乖了。」
路介明微微低了幾寸頭,方便她揉弄他的發,他髮絲柔順,在太陽光下有一層淺金色的光澤, 她手法雜亂,一通揉弄,將他束好的發弄散了, 髮絲垂落, 無意間還不小心糾纏住了花束, 許連琅笨手笨腳,想要給他解開,著急中扯掉了幾根。
落髮從她手中脫落, 風一吹, 頃刻間便沒了蹤跡。
他只是笑, 隨著她親昵的動作笑意越來越大,恍若那些掉落的頭髮都是別人的。
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她。
許連琅比他多站了一級台階,半彎著腰俯看他,半晌,嘆了口氣,「殿下,不用這麼討好我的。」
他的表現與之前反差太大了,尤其是在她面前,基本上算是百依百順,從未再說過半個「不」字,她故意鬧他,他也笑眯眯全部接受。
「我不會離開你的,到我二十五歲之前,都不會離開你的,你這般好脾氣,我怕我會得寸進尺,到時候可有你受的。」
她叉著腰哼了一聲,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了他的鼻尖,輕輕捏了捏,「你看,這不就得寸進尺了!」
因為被她捏著鼻尖,他說話變得瓮聲瓮氣,「這不算」,他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眼睛裡更加肯定,「這不算得寸進尺。」
他眼睛亮亮的,眸子發著亮,終於有了少年該有的燦爛洋溢。
許連琅放棄勸說,他本就執拗,要對她好這件事,又成了一個新的執拗點。
她忍俊不禁,他真的在按照他生辰那日所說的話做事。
聽話且乖。
他們一道兒回了聳雲閣,容嬪站在廊子下搖著把團扇,見到許連琅,連忙招了招手。
許連琅看到了她手裡的信,快步過去取了過來。
「剛才有人送過來的,瞧著署名是你父親,你沒在聳雲閣我就替你收了,既然是家書,那趕緊看看。」
大燕朝從來不禁宮人與父母書信往來,甚至還有專人負責書信的收寄,因而許連琅月月都可以收到父母的家書。
除卻一封家書,許連琅的爹娘還會塞些碎銀子補貼她在宮中的生活,以至於許連琅雖然在聳雲閣,但過的一向很好,吃穿用度並不愁。
不管是在哪裡,銀子都是萬能,只要有銀子,想要什麼都能搞到手。
她爹雖然只是一方縣城縣長,但家裡良田頗多,姑姑又曾經是太后娘娘身邊紅人,家當殷實,靠著她父親給的銀子,許連琅不僅可以自己過得好,還可以養好他的七皇子。
但今日的……她皺了皺眉,上下捏了一通信紙……並沒有發現銀子。
她心裡不安,快速拆了信,瀏覽下來,臉色已經完全變了。
烏油油的一雙杏眼裡都是無措,泫然欲泣,見容嬪與路介明投來的關切目光,她憋住了鼻腔的酸意,扯出個笑,胡亂找了個藉口,「我先回西廂房,迎春花都蔫了,我拿回去插好。」
她垂著頭,將唇抿的緊緊的,抽了幾支迎春花花枝,就逃一般的將自己封閉進了西廂房。
迎春花枝散落滿地,循著她的步子,一路遺枝。
路介明看著空蕩蕩的手心,目光微沉。
容嬪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猜測道:「該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她看兒子這一臉關心樣,指頭敲打著團扇的扇柄,又囑咐,「你別去摻和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路介明肅著一張臉,無可無不可,甚至於都沒將目光落在自己母妃身上,邁動了腿,直接坐在了西廂房的門檻上。
裡面有壓抑著的哭聲,間雜著幾聲哭隔,該是哭的很厲害。
路介明守在門前,沒進去,也不像是會離開的樣子。
容嬪面上顯出難堪,這段時間兒子對許連琅未免過於殷勤些了,他那麼黏著許連琅,卻冷著自己的親娘。
容嬪是感激許連琅的,但也不可避免的心裡發酸。
「母妃還不如她重要嗎?你連看母妃一眼都不願意?母妃難受的時候,你恨不得離我八丈遠。」
容嬪悲從中來,用帕子按著眼角,在她心裡,也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可以指望了。
「母妃犯病的時候,都是兒子在前侍奉」,他壓低了聲音,緩了口氣道:「母妃神智不清,記不得兒子孝心,兒子並不埋怨,但也請母妃在這個時候少添些亂。」
容嬪姣好的面容因為兒子的話而微微扭曲,「你說我添亂?這個時候?她不過是個婢子而已,難道我還要介懷她的心情而忍著嗎?」
路介明早就知道,母妃一直都是這樣,無論外表多嫻熟溫淳,內里都是個極其自私的人。
他用手捏了捏眉骨,聲音也沉了下去,「兒子謹記母妃教導,親近她,將她留下來,陪伴自己,事情已做成,母妃要出爾反爾,又覺得她不合適了?那母妃說一聲,兒子有的是法子,將她再趕出去。」
路介明斜睨著她,見到容嬪的語塞,又道:「既然母妃找不到更好的人看顧兒子,那就裝的像一些,好將她好好留下來。」
容嬪被戳中內心,臉上掛不住,正要反駁,又聽路介明道:「要說起來,還是母妃說的,希望我們以姐弟相稱。」
「怎麼如今我真的喚她姐姐了,母妃又不情願了。我幼時,母妃常說言不信者,行不果。怎麼母妃教導兒臣的話,也能說忘就忘呢。」
容嬪總不能打自己臉,被自己兒子駁斥的沒有話可說,她只得回了主殿。
臨近傍晚,西廂房的門才打開。
許連琅甫一開門,一個身子就向後倚了過來。
路介明沒想到她突然開門,一直靠在門上,門乍一開,他控制不好身體,險些仰倒。
借著這個向後仰的姿勢,路介明清楚的看見了許連琅發紅的眼。
他快速起身,默默的跟在她身後,跟著她淘了水,蒸了飯,又洗了衣,從始至終,都沒有主動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到晚上的時候,許連琅才開口:「你跟了我這麼久,卻又不問我發生了什麼。」
路介明將飯桌上的蛋放到她碗裡,「吃了太多雞蛋,膩的很,姐姐吃吧。」
許連琅信了他的話,慢吞吞的剝殼,幾次手滑,雞蛋差點兒掉在地上,路介明從她手裡拿過雞蛋,幫她剝了起來。
「姐姐若不想說,我便不問。」他疏而卷翹的長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專心致志的給她剝殼。
許連琅呼吸變得緩慢而綿長,「殿下,我曾經提及過我有個弟弟,比你要小上兩歲,我爹在信中說,家中一帶瘟疫橫行,弟弟年幼,不幸感染。大夫難請,險些沒了。」
她用力擦著眼角淌的淚,吸了吸鼻子,「如今用湯藥吊著,一直在叫姐姐。」
她哽咽到了極點,說到這處時,已經泣不成聲,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下唇麻木,才強撐著念出了信的最後一行。
「知愛女在外艱難,宮中規矩良多,父親無能,家中存銀不夠,盡數用在了湯藥上。望女本月一切順遂。至於珀兒,盡人事聽天命。」
她將包好的雞蛋塞進嘴裡,蛋黃堵在嗓子癢,眼淚漫到唇縫間,又咸又腥。
她被噎了好大一口,起身離了飯桌,扶住廊柱,吐的昏天黑地。
路介明跟了過來,許連琅拉著他坐在廊子下,她將頭放在了他尚且還不夠寬闊的肩膀上。
「家中都成了這幅樣子,父親還要因為不能給我補足本月的銀錢愧疚。」
天高星疏,廊下那兩隻燈籠今日沒人點燈,周邊漆黑一片。
「我不孝,不是個好女兒。」
寂靜中,只有她的聲音。
「珀兒很乖」,她輕聲笑了一下,記憶一下子被拉的很遠,「比殿下還要乖。」
路介明深深的吸了口氣,將自己又往她那邊靠了靠,放佛靠的近了,挨的緊了,能證明什麼似的。
許連琅沒有心情注意他這樣的動作,接著道:「他三歲時,就會抓著我的衣角隨我到處走,像個跟屁蟲,我那個時候很煩他,硬要跟著我,擾的我都玩不好。我小時候並不喜歡他,他的存在分走了本該屬於我的父母疼愛。所有人都在要求我像個姐姐樣子。要學會照顧弟弟,要學會讓著弟弟。」她苦笑一聲,閉了閉眼,眼淚幾乎打透了路介明的衣衫。
「後來他漸漸長大了,小男孩兒活潑好動,大大咧咧,追貓逗狗,混世小魔王。他慢慢不那麼愛叫姐姐了,整日裡許連琅許連琅的喚著,我很生氣啊,為什麼不叫姐姐呢,你猜他說什麼?」她頓了一下,再也忍不了似的,抓緊了他的衣衫,她大幅度的喘氣,才能說好這支離破碎的句子,「他說,他是男子漢,以後要保護我的,老是叫我姐姐的話,就像是姐姐一直在保護他。」
許連琅哭喊著,「他那麼好,老天怎麼捨得讓他受這樣的罪。」
「他有這樣那樣的諸多不好,但我就只有這一個親弟弟,如果得瘟疫的是我就好了。」許連琅渾渾噩噩的說著,她哭的筋疲力盡,頭疼欲裂,困意漸漸席捲。
她將身體的全部力量依靠在路介明身上,完全忽略了路介明漸漸僵直的身體。
他看著零落的散星,又用臉頰蹭了蹭她的頭,似是自言自語,「原來,你可以為了旁人哭的那麼慘。」
「我嫉妒他,怎麼辦?如果你能這麼在乎我,那我替他去死也可以。」
(本章完)
作者說:醋/酸攤子/連未來小舅子的醋都吃的某人
這章評論依然有紅包呀
越長大越發現,有個弟弟蠻好的,小時候他分去的父母的愛,以後都會加倍給我。
祝賀各位有弟弟妹妹的小仙女,是你們賺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