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祿覺得最近諸多不順, 宮裡一堆事理不清楚,想要收的義女又一直見不到人,李日這個小崽子信誓旦旦給他打包票, 結果從立冬等到了開春,都沒等來他那乖乖女兒,到頭來還得他親自去一趟熱河行宮。
熱河行宮本身就是個敏感地區,他又是皇帝身邊的人了,他一來熱河行宮, 不知宮裡多少張眼睛都盯著他呢,生怕他是帶著皇上的首肯來見一見這裡面的容嬪。
萬幸,這次是有正當名號的。
尚書房的帝師張成張太傅年老解甲歸田, 家中無妻兒, 形單影隻,皇帝顧念師生情分,百般挽留,希望太傅可以留在京城。
張太傅不好駁了皇帝面子,但又實在不想參與黨羽相爭, 思來想去,就選中了熱河行宮。
既在京城邊界之地,又遠離朝廷紛擾, 在此頤養天年最是不錯。
皇上自然應允, 派遣了總管太監王福祿親自來護送, 並順道督促檢查一番明年夏日避暑事宜。
這兩年皇帝一直排斥熱河行宮,暑氣來了,寧願北上往木蘭圍場那邊走, 也不願意來避暑最佳的熱河行宮。
如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突然就又定了熱河行宮。儘管定的是明年, 但陛下御駕,總得提前一年布置修葺一番。
王福祿也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等明年日頭熱起來,宮中娘娘們一併過來避暑,聳雲閣那位就更別提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王福祿雖然自幼與皇帝一起長大,但這幾年,是完全猜不透皇帝心意了,天子心意捉摸不透,他在御前伺候更是戰戰兢兢。
尤其是在七皇子一事上。
張太傅在馬車中坐了一路,腰酸背痛,朝身邊的侍衛揮了揮手,「來,給老夫牽匹馬來,馬車裡悶的慌。」
侍衛很是遲疑,「太傅,馬背更加顛簸,您吃得消嗎?」
張太傅頭髮鬍子皆花白,精神卻矍鑠,文官出身,但皇帝那一身騎射本領都是他教的,王福祿看到了這邊的動靜,沒吭聲,揮了揮手暗示侍衛聽太傅安排。
隨手一指,指了匹高大駿馬讓侍衛牽過去,侍衛滿臉為難,又不敢抗命,只得小聲嘟囔,「這可是最烈的馬啊,咱們上去都能被顛吐了,太傅騎上去,不得半條命沒了!」
黃驃馬健壯,馬蹄軀幹似蓄藏著無盡力道,太傅拍拍馬鞍,饒有興趣的點點頭,「這馬得勁。」
說著,拽著韁繩利落的翻身上馬,這架勢這派頭,說是個正壯年的三十歲男子也完全有人信。
王福祿看張太傅這樣子,更加驗證了心中所想。
張成解甲歸田是假,去熱河行宮是真。
張成去熱河行宮頤養天年是假,去督促七皇子學業是真。
他心中隱隱有念頭,皇帝看似不聞不問,將七皇子丟到熱河行宮不管不顧,實則心中一直顧念疼惜著,並有多愧疚。
要知道帝王的愧疚實在難得,七皇子若利用好了這份愧疚,今後不可小覷。
不,應該是說,自從皇帝將帝師張成張太傅派遣過來的那一刻起,七皇子就成了皇位的最佳待選人。
皇后、麗貴妃上趕著求皇帝,想讓張成教導太子、六皇子,皇帝百般推拒,原來是想留給七皇子。
打小,皇帝就偏心七皇子,容嬪出事後,誰都以為這天之驕子再也爬不起來了,但只要皇帝還偏心,他重新變回那高高在上的受盡萬千寵愛殷勤小意的七殿下就是眨眼間的事。
宮中皇子們斗的那麼兇狠,根本想不到有人已經得天獨厚了。
王福祿騎著馬與張成齊平,佯裝隨意開口:「七殿下都十一歲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宮了。畢竟容嬪那事,總也怪不到殿下身上,殿下是陛下親骨肉,老是養在熱河行宮養野了,平白失了殿下的才氣。」
眾所周知,七殿下天賦極高,小小年紀,禮樂射御書數都在眾皇子間拔得頭籌。
張成捋了捋鬍子,語調漫不經心,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神童,幼時能做常人所不能,眾人都以為長大能做一番經天緯地之事,悉心教導,寄予厚望,誰知道,大了之後庸庸碌碌還不如常人。」
「所以啊,天賦才氣什麼的,誰知道呢,說沒就沒了,老夫也有好久沒見過七殿下了,」他咂嘴感嘆,「就記得挺好看一小孩,長成那樣,若不是皇子,做了公主郡主們的面首也餓不死。」
王福祿想不到他這麼敢說,本來都準備到嗓子眼兒的話噎住了,不上不下,好一會兒,他才悶聲道:「太傅自然灑脫,不造作,難怪陛下尊敬您。」
張成懶得聽他這樣的奉承,直白道:「在陛下面前,老夫還是要裝一裝的,顯得穩重一點,說出的話才會讓人信服。王公公不是老夫學生,老夫就不裝了,有什麼說什麼了。」
王福祿連連應好。
他低頭擦了擦汗,該打聽到的已經打聽到了,就不再攀談,一路靜默。
許連琅一大早就被李日公公糾纏住,從臘月積雪深深到如今二月冰河初融,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勸她,「許連琅你傻不傻,多少人夢寐以求,你說不去就不去了……這次王公公來熱河行宮,你且去見一面吧。」
他一張嘴不休閒,念叨著那些好處,許連琅抱著膝蓋看著河堤面上已經有了融化之勢的河水。
她耳朵發癢,不想再聽了,就又偷偷摸摸撿了塊石頭要扔,「咚」的一聲,敲裂了冰層,卡在了冰面上。
李日的聲音嘎然而止,他長長的嘆了口氣,「許姑姑幫過我,我不能看你走彎路。」
許連琅彎彎笑眼,一扭頭,就看到路介明從遠處走過來,她招招手,「勞煩公公幫我回絕王公公啊,我不想再見他,他太兇了。」
她說完,就起身,抖了抖裙子上的土,朝路介明走過去。
李日眉頭擰到了一處,手握住了許連琅的手腕不放她走,剛要開口,就覺得手腕腕心處一股麻痛,麻的他當即鬆開了許連琅的手腕。
他低頭去看,只見一根修長白皙的食指準確無誤地按在了他的手腕內側的穴位處,視線再往上移,看到一張秀氣乾淨的面,他臉上帶著笑,眼底卻一片冰冷,暗含警告。
「七殿下,」李日喚他,路介明果斷了當地將食指一收,手心張開,反牽住許連琅,溫熱指腹正正好擦過李日碰觸過的肌膚。
李日有段日子不見他了,上次相見才剛剛立冬,如今都開春了,一晃將近三月余不見,陡然發現他長高了些。
如今站在許連琅身邊,已經可以到她耳際,身姿修長,骨架慢慢拓開,隱約可見了幾分男人氣度,孩子氣銳減的厲害。
他急著長大,身心都在著急。
李日因那個眼神而心驚肉跳,想他今年不過才十一歲,小孩子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心裡這麼想著,腿上卻忍不住後退,他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知道的總比旁人多一些,關於聳雲閣的神鬼懲罰流言,他原本是不屑一顧的,直到親眼見過……七殿下渾身沾血,舉著匕首的模樣……
哪裡是有什麼鬼神,明明是真的有鬼一樣的七皇子的存在。那么小,怎麼就敢殺人呢。
他又退了一步,行禮,「給殿下請安。」
李日蠻惜命的,根本不想招惹他,甚至於打心底懼怕他。
孩子本就不講道理,他心思深成這樣,誰不怕。
路介明挪過眼,臉上綻開一點笑,「公公居熱河行宮一隅,住在這樣偏遠的地方,不就是為了遠離紛爭,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境遇,莫不要輕易打破了啊。」
他含著笑,唇線弧度翹起,在背對著許連琅的地方,那笑慢慢摻雜上冷意,最後,笑意淡了,鋪面而來的寒意直衝李日面額。
他在警告他,不要再參與王福祿之事。
李日被激的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說的是,殿下說的是。」
路介明不再看他,牽著許連琅的手,轉向她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張臉,他噙著笑,拖長音:「姐姐,我們該回去了,母妃醒了,可以用午膳了。」
許連琅被這聲「姐姐」叫的通體舒暢,自他生辰之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十分黏人,一口一個儂軟的「姐姐」,哪裡還有之前說著「尊卑分明,主僕分明」的樣子。
許連琅受用的很,小野貓終於被制服,收起了爪子,換成了肉墊,乖乖巧巧,窩在她身上踩奶。
竟然還怕踩痛了她,一言一行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總有些恍惚,覺得之前試圖進入他世界的艱難過程像夢中一場,沒有這斷裂開的行宮兩年,他還是當年中元夜宴的那位被母妃帶來,親善安慰她,給予她勇氣的人。
似乎一切都在往前走,往好的方向走。
她心中再無顧慮,只想再餵胖他一點。
許連琅捏了捏牽著他的這雙手,前段時間捏的時候,還有幾分孩子的肉感,現在捏起來,硬硬的,粗略比了比,已經比她的手長了,比她的手大了。
聽說,手長腳大的人,都會長大高個。
容嬪不算矮,皇帝更是高大,她的小皇子應該會很高。
她還得多餵他一點,早睡早起,肉蛋奶不能停。
踏上聳雲閣前的台階,許連琅在前,路介明在後,亦步亦趨,手心卻是交連在一起,她嘮嘮叨叨,覺得提前感受到了做娘親的樂趣:「殿下啊,以後早晚都一個雞蛋好不好,不不不,還要加些牛奶,我打聽過了,這樣能更快長高。」
路介明輕輕應著,「好」。
「還有,還有,男孩子長個子,腿會抽筋,你晚上腿抽筋了,就叫我,我來給你揉,我睡覺很淺的,你叫一聲我就能醒。」
「嗯」,他點頭,墨發伏在他的肩頭,隨著主人的動作發尾擺動起,翹起的毛髮都是愉快的弧度。
真疼起來,他哪裡捨得叫她。
她興沖沖,他當然作陪。
只不過,他心中仍有陰霾,「王福祿是個不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既認準了你,總會耍些手段……」
「怕什麼,我們問心無愧,他能耍什麼手段啊」許連琅不以為意,無所謂的笑笑,杏眸楚楚,裡面都是他,「我們下午去看看容昭吧,她最近可以清楚的說哥哥了。」
路介明莫名心虛的別開了眼,心裡一片澀。
看著她的背景,僵住了身子。
他怕她知曉他做的那些骯髒事,更怕她害怕自己,而受人挑唆,離他而去。
他盡力裝成一個乖孩子,但裝的,總不是真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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