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沈白曜眼底的暗色一閃而過,不知該如何作答。
沉默的時間越長,越會讓被人覺得事有蹊蹺, 可她此時大腦宕機,偏生編不出合理的理由。
初中不算愉快的記憶再次浮現,她害怕謊言敗露後,周圍人表面同情憐憫的眼神,更怕他們將其作為談資, 加深她的痛苦。
沈瑜年見狀,嘆了一口氣,故作傷感地編起謊話:「我也和我爸親, 可是他睡得早, 等我下晚自習的時候,估計都進入深睡眠了,我哪敢打擾他。」
所幸同學們不知道她的家庭狀況,否則按照趙栩的原生家庭,屬實算得上「無中生爸」了。
沈白曜感激地看向朋友, 順著這番話往下說,勉強笑笑,「我媽經常上夜班, 不好意思打擾她。」
對床兩個女生點點頭, 便開始複習今天的筆記了。
本就是一個隨口而談的話題, 很快將其拋之腦後。
可是這天晚上,沈白曜睡得並不算踏實,她夢見自己在川菜館吃飯, 對桌坐著一位陌生女性。
看不清臉的女人, 身著白色連衣裙, 留著披肩長發,氣質和婉溫柔,顧不上自己吃,都在給沈白曜挑著毛血旺里的辣椒。
夢境中的沈白曜,問她:「如果我想去外地上大學,你同意嗎?」
陌生女人放下筷子,注視著她,思索良久,答:「只要你喜歡,我和你爸不會幹涉。」
「我們只能做一些參謀,但未來屬於你,真正的決定權在你自己手裡。」
「只要食宿條件好,專業差不多,你就去。」
沈白曜:「你為什麼不像其她媽媽一樣,阻止我遠走。」
陌生女子輕笑,「能攔得了一時,攔得了一世嗎?」
放手,有時候比安排更好。
夢境總會把現實里不存在的事情合理化,在夢裡的沈白曜,竟然吃了好幾塊血旺,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猛然抬頭:
「你是誰!」
一聲巨響,把她喚回了現實。
沈白曜遽然坐起來,頭上還冒著虛汗,她四處尋找著聲音的來源。她俯視床下時,才發現異常,凝眸辨認躺在地板上的不明物體。
沈瑜年捂著肩膀,在黑夜裡不方便發出聲音,坐在冰冷的大理瓷磚上,一臉頹廢相,心想:
幸虧沒叫她睡上鋪,不然又浪費一次寶貴的重生機會。
在靜默如斯的凌晨,她唯恐自己的落地的聲音太大,先朝右上方看去,發現另外兩位室舍友沒什麼反應,鬆了一口氣。
沈瑜年放下心來,又朝左上方看去,正好與一雙看笑話的眼睛對上,她心下丟人,用氣聲問:
「這麼晚你不睡覺坐在那裡幹嘛?熬鷹嗎?」
沈白曜攤手,「明明是你落地聲音太大,擾人清夢!!」
「對不起,下次注意。」
沈瑜年狼狽地拽起被子,披在身上,躺了回去。摔了一跤後,她靜靜地盯著床板,毫無睡意。
實際上,受到那晚放學後「選大學話題」的影響,沈瑜年不由得自我代入,算是做了個好夢。
夢見她還活著,以媽媽的身份給白曜提供報志願指導,卻做出了不太常見的決定。
在摔醒之前,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說:
「你只管去做,我永遠在身後支持你。」
……
周五的早晨,唐嘉禮難得起了個大早,和窩在被子裡賴床的基友道別後,在六點一刻就進班學習。
當他背著書包,邁著神清氣爽的步伐,走到班級門口時,被人叫住。
「同學你好,請問你是沈白曜的同桌嗎?」
唐嘉禮轉身,剛入眼的就是常年出現在光榮榜上的帥臉。
「學長好,我是。」
邵渝把手中的保溫飯盒和裝著兩個紙杯的塑膠袋遞給他,「麻煩你放到她桌子上,謝謝。」然後沒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揚長而去。
經過昨天的事,他看出沈瑜年對自己多有閃躲,怕是他的心意已經「嶄露頭角」。
如果他再堂而皇之地替她準備早飯,兩人勢必會越走越遠。
有句古話:擒賊先擒王。所以把早飯給她的女兒,是最保險,也最討好,也是她最沒法推辭的做法。
唐嘉禮哪裡能知道,看似英俊正經的學長,實則心眼子和考分成正比。只得捧著沉甸甸的飯盒,在原地愣神,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他早起學習的壯志,已經被澆滅了七七八八。
「你站在門口乾什麼?」
沈瑜年和沈白曜發現男孩捧著個飯盒,拎著個袋子,神情堅定且呆滯,活像在班門口化緣。
唐嘉禮反應過來,支支吾吾:「這是高三的邵渝學長,給你的。」他把飯盒遞給沈白曜的同時,也在觀察她的表情,眼神、嘴角……一個微表情都沒放過。
讓他慶幸的是,沈白曜並沒有意料之外的「竊喜」「興奮」,而是有些猶疑地接下,轉身問旁邊的「趙栩」:「他怎麼不給你?」
此時,有一張粉色便利貼從碗的測沿飄落,沈瑜年拿起來掃了一眼,眼皮一跳,接著歸於平靜,說:「你們吃吧,我桌洞裡有早飯。」說完,不顧沈白曜的阻攔,徑直進了班。
「這有熱的你不吃……」沈白曜伸出爾康手,卻不見那人回頭,不禁疑惑:
鬧矛盾了又?
同桌兩人面面相窺,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距離上早讀的時間越來越近,沈白曜往外走了兩步,把飯盒放在走廊寬闊的窗台上,沖唐嘉禮招招手,「過來一起吃。」
唐嘉禮一個箭步向前,滿臉期待地站在女孩旁邊。
沈白曜起開飯盒,眼睛陡然瞪大:
上層有十個煎餃、一個不加蛋的培根堡、一個中式蛋堡;下層是香菇雞肉粥,還冒著熱氣。
「咱學校早餐有這些嗎?」她抑制住想流口水的衝動。
唐嘉禮也看呆了,回答:「一直都賣。」
同時他也意識到,他的好同桌在早晨,應該甚少光顧食堂。
「一起吃吧。」沈白曜把拿出袋子裡的一次性筷子和盛粥的紙杯,分給男生。
唐嘉禮其實已經吃過早飯了,而且吃得並不算少……但好不容易能和喜歡的女生一起吃早飯,他豈能錯過這個機會,不餓也要裝出餓了的樣子。
「謝謝。」於是他幫沈白曜倒滿了一杯子的雞肉粥後,自己夾了兩個煎餃,滿足地點點頭,「太好吃了。」
雖然他早晨吃的也是玉米豬肉餡的。
沈白曜是真餓了,撈起培根堡就咬了一大口,喝了一口粥,身體暖暖的。她邊吃邊觀察唐嘉禮的反應,發現男孩吃得比她還香,腮幫子還一鼓一鼓的,像極了她養過的小倉鼠,不由得笑出了聲。
唐嘉禮已經很努力裝成吃得很香的樣子,喝了一大口粥,生怕裝得不夠像,又塞了兩個煎餃,發現同桌正在看自己,停下了咀嚼的動作,眼睫微顫,含著笑意望了回去。
沈白曜想起什麼,「這頓早餐,是邵渝哥給趙栩帶的,我只是沾她的光。」
按理說她並沒有解釋的義務,但是……
唐嘉禮半懸的心放下來,綻開笑容,「嗯。」
走廊里學生漸漸多了起來,路過群眾見兩人並肩吃早飯,還疑似脈脈對望,冰冷的瓷磚仿佛都變粉了,然後小聲議論了起來:
同學A:「別的班我理解,這可是五班門口啊?陳老師不管?」
同學B:「一塊吃個飯而已怎麼了?你們這些人就是思想太不純潔。」
同學C:「只有我覺得那個蛋堡很香嗎?」
靳如墨邊啃雞蛋灌餅,打老遠就看見基友和他的好同桌共進早餐,忽然有一種被拋棄的感傷,悲從中來,然後加快腳步,氣勢洶洶地站在唐嘉禮旁邊,咿咿呀呀唱起來:
「嗚嗚嗚我要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你居然把我一個人丟下和別人來吃早飯!!」(1)
他的戲猶嫌不夠,又摟住基友的胳膊告狀:「白曜你看好了,他就是這麼個無情無義的兒郎,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在沈白曜看戲精的眼神中,靳如墨最後補充一句:「我不是拆散這個家的,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原本醞釀好的情緒被打斷,唐嘉禮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咽下去蛋堡,說:「……你能和人家相提並論嗎?」
唐嘉禮說這句話時玩笑的成分居多,因為朋友是朋友,喜歡的女生是喜歡的女生,沒有可比性。靳如墨也知道,但還是仰天長嘯,暗道此人之薄情。
可是沈白曜的心裡,卻實實在在漏跳了一拍。
插諢打科之下,竟無一人注意到,陳老師的靠近。
同桌兩人注意到時,老師審視的眼神,已不知在他們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兩人一時間心虛得緊,有種秘密敗露的恐慌,手裡的漢堡都不香了。
陳老師依舊面無波瀾,直擊要害:「兩人份的?」
靳如墨搶先回答:「三人份的,我的吃完了。」撒完謊,就算一貫厚臉皮的他,此時也不敢直視老師犀利的眼睛,下意識別開目光。
終究是孩子,還能瞞過老教師的眼睛?結合這些日子的觀察,陳老師心裡早就有了計較。
不過他沒挑破,點了點頭,語氣淡淡,「稍微加快點速度,早自習已經開始了。」然後放過了三人,直接進班。
三人皆是鬆了一口氣,唐嘉禮後知後覺攬過基友的肩膀,「行啊你,這麼仗義,平時沒白疼你。」
靳如墨翻了個白眼,「為了你的大計,為父總是要做一些犧牲……泥!」
話沒說完,他已經被踩了一腳。
此時,在教室後排靠窗位置的沈瑜年,就著冷冷的滷蛋,看著窗外氣氛曖昧的少男少女,法海的禿腦門突然浮現眼前,同時很後悔沒喝上一口熱粥。
但是想到那張字條,又喝不進去了。
粉色的便利貼上,少年用端正有力的字體寫著:
[白曜,早飯是你和趙栩兩個人的。]
[幫我和她說一聲,對不起,]
至於對不起什麼?沈瑜年也不知道逗號後面的內容,但因為這張便利貼,她不安的心緒又向上攀登一級。
她不知道的,邵渝知道沈瑜年會看這張便利貼,落筆千遍,揉皺了數張,才決定刪去後半句話:
[對不起,我喜歡你。]
…
利用晚自習時間,沈唐二人又去操場上參加方隊訓練,沈瑜年則是趁著課間,拿著水和零食偷偷跑下去,慰問一下。
可誰料,正當老母親正打算獻溫暖,就看到了並肩坐在操場上,賞花的少男少女。
櫻花盛放的時節,滿枝椏的花朵含苞欲放,藏於其中的粉紅泡泡蠢蠢欲動,將滿懷絢爛盡數托於春意,攔都攔不住。
訓練方隊的老師臨時要開會,訓練時間推遲,兩人就自然而然坐了下來,攏著膝蓋席地而坐。
一陣微風吹過,落櫻如雨,粉色的雪點在女孩的眉梢。
唐嘉禮故作漫不經心:「你也玩亂序嗎?在好友名單里看到你了。」
這句話看似隨意,實則蘊藏的小心機不是一點點。
他要慢慢引導同桌,意識到與之聊了一個寒假的網友,就是自己。
沈白曜想起她的紙片人,眼神驟然發亮,點點頭,「不過自打住宿後,我好久沒玩了,還停在第四個世界。」
「咳。」
唐嘉禮捻起兩人之間的花瓣,若有若無的香氣,撩動了心弦。
許多少男少女情竇初開,但介於知識水平有限,說不出「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麼有意境的古詩詞。
卻往往耳濡目染,能說出電影《怦然心動》里的那句神級翻譯: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你……喜歡看動漫嗎?」
沈白曜總算知道,什麼叫就算沒話找話,只想和他多說幾句。
唐嘉禮想了想曾經作為網友的聊天內容,說:「其實我挺喜歡看乙女漫的,你喜歡什麼?」
誰能想得到,看似高冷少言的沈白曜,其實喜歡少女心滿滿的乙女番。
沈白曜抿起笑意,垂下眼眸,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最喜歡《學生會長是女僕》。」
貼心溫柔又主動出擊的碓冰拓海,大抵是她在情竇初開年紀的理想型。
「…」
看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尬聊,他們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每說一句話,都能感受到胸膛的雀躍。
傍晚墨藍扎染天際,唐嘉禮從帆布袋中,拿出烏龍茶和抹茶瑞士卷。
男孩漆黑瞳孔中亮色熠熠,像是破空而出的暖光,臉上洋溢著害羞的笑,「給你的。」
有了早晨的飯局,兩人的關係已然拉近不少。
沈白曜接過烏龍茶,掌心的溫熱擴散進血液,血管深處似是怦然而動。
霎時間,晚霞映在深空,如紅蜻蜓停留一汪碧水,甚是扎眼,光芒傾瀉而下,點亮了彼此眼神的光。
當她承認自己對男孩卻有好感的時候,男孩正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眼眸落入了初春的繁花。
至此,櫻花味的香薰蠟燭燃燼,站在燭火頂端的小人不再獨自起舞,因為另一個小人也隨之雀躍。
女孩漂亮純淨的小臉,微微發燙,為掩蓋面上的不自然,咬了一口抹茶卷,有些害羞地說:「謝謝,這個很好吃。」
手裡的烏龍茶,溫熱舒適。恰好中和了瑞士卷的甜。
唐嘉禮喉間一滾,抿著嘴唇,竭力讓嘴角不要咧到耳根後。
「那個……這是我媽媽做的,你喜歡的話,下次我多給你帶點。」
「嗯。」
沈白曜收起笑容,聽到「媽媽」這兩個字,心裡鈍還是不免痛,臉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卻還是被男孩精準捕捉。
此時,不遠處的沈瑜年,已經盯了他們至少十分鐘,眼神從審視變為法海。
照理來說,高中生正值青春期,就像她當年一樣,對彼此有個好感實屬正常。
但是——按照她的觀察經驗,自己當年班裡男女搭配的同桌,有三對談戀愛,結果高考完後三對分手不說,高考發揮得還都不怎麼盡如人意。
小題一旦大做,就想燃燒的草木,稍有不慎就點燃了整片草原。
作為老媽,她有義務,至少是單方面的,把不正確的萌芽,扼殺在搖籃里。
沈瑜年冷眼旁觀,然後擼起袖子,闊步上前,勢要棒打鴛鴦!!
唐嘉禮還想再聊點什麼,剛張開嘴,背後忽然多了一道黑影,將其籠罩。
那一天,他終於想起被……
沈瑜年一把奪過女兒抹茶麵包和烏龍茶,在唐嘉禮震驚的目光里,撕開包裝怒咬了一口瑞士卷,又灌了口烏龍茶,大聲說:「白曜,我們走。」
她說這話時聲音不小,毫不留情地打碎了粉紅泡泡,把唐嘉禮嚇了一跳,男孩很是委屈:「我……」
沈白曜愣住了,有些莫名其妙,「我待會兒還要訓練。」轉而又問:「馬上要上自習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沈瑜年心想:那還不是你在哪兒我在哪,哂笑一聲:「和我去那邊呆著。」
沈白曜更疑惑了,看了一眼委屈巴巴的唐嘉禮,以為「趙栩」有什麼急事,想了想還是朋友更重要,輕聲道別,就跟著她走了。
沒走出去幾步,沈瑜年忍不住了,語氣也嚴肅了許多:「下次不許坐那麼近,萬一被主任誤會了,多不好。」
在她心裡,主任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她這個老媽看他們不太順眼。
沈白曜底氣不足地說:「我們又沒怎麼樣……」
同時又詫異:
她幹嘛這麼在意?
「哼哼,最好是。」沈瑜年灌了一口烏龍茶,回頭看了一眼男孩,目光冰冷,甚至添了幾分敵意。
知難而退吧!有我在一天,沈白曜和「早戀」這個詞,就搭不上關係。
不遠處的唐嘉禮被盯懵了,他根本不敢看「趙栩」的眼睛,總覺得莫名恐慌。
很多年後他才知道,說婆媳關係難處的,那是天大的偏見?!
世界上最難的關係,還得屬女婿遇上丈母娘。
不過,唐嘉禮對上「趙栩」隱含不屑的眼神,總覺得對方在質疑他的用心,很是不服:
他怎麼會是不是一時興起呢?
已經很久了。
久到,他坐蛋糕店的窗邊等待了幾千天。
久到,他撫摸過書里的桑葉書籤無數遍。
久到,他只敢先在網絡世界裡靠近她,摸清她的喜好,才敢真正走近外冷內熱的她。
久到……他在心底呼喚千萬次她的名字,她終於聽到了一次。
(本章完)
作者說:(1)是鍘美案里的唱詞。
下一章(也許是下兩章)那個神秘的男人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