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什麼反應?」蘇詩亦推開段初雨, 卻沒將人推遠。
她握著段初雨的手肘,攥緊那片輕薄的衣袖。
為夏季設計的接近紗質的昂貴布料,當即被揉皺成一團。
段初雨本不是在意這點細枝末節的人。
此時, 這位年輕的總裁竟低頭盯著那片瑕疵,試圖抬手拂開蘇詩亦的束縛。
可蘇詩亦不依。
她只是攥得更緊,非要以這樣的姿勢,將段初雨的表情,在自己眼前放大。
只有這樣, 才能將對方每一個微表情盡收眼底。
只有這樣,才能不遺漏每一個對方在說謊的線索。
「初雨,段初雨!」蘇詩亦乾脆直呼其名, 「你別試圖轉移注意, 試圖和我拉開距離。如果你不是說謊,如果你問心無愧,為什麼不敢在這麼近的距離,繼續進行你的表演?」
蘇詩亦很清晰地看見,段初雨的下唇皺了一瞬。
像是嘴唇的內部被狠狠咬了一下。
為什麼要咬得這麼細微?
是為了不被看穿真心?還是為了用疼痛麻痹自己?
「姐姐, 你有點不像你了。」
段初雨冷靜地說出這句話,視線卻垂在地上,沒有直視。
本是親昵的稱呼, 親昵到平日段初雨都捨不得呼喚。
可就在此時, 像個廉價的贈品, 段初雨大方地反覆使用這個稱呼,只為了堵住蘇詩亦的嘴。
奈何,蘇詩亦太聰明了。
大概蘇詩亦沒有這麼聰明的話, 兩個人現在也不會這麼痛苦。
「段初雨, 你以為自己演得就很像自己嗎?我姑且先問你一個問題, 如果你現在的反應是為了讓我不再相信你,那麼這一切事變發生之前,在最開始,你為什麼那麼鄭重地,要我相信你?」
「……」
「你不矛盾嗎?你不割裂嗎?一開始要我相信你,現在卻要我懷疑你。既然你預知事態可能發展成現在這樣,何不當初就咽下那句相信?或許現在我就能完全配合你,只要你給出表演,我就立刻懷疑你。」
「……」
「因為現在你是局內人,我知道,你被什麼事情推著走,你身不由己。而當時要我相信你的那個段初雨,還是局外人,那時的你還在遵循本心,你內心深處就是希望我相信你。」
說到這裡,蘇詩亦的手滑下去,順勢牽住段初雨的手,聲音柔下來,「我沒你想像中那麼脆弱,你看,我什麼都明白。所以,能不能把你的困境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
段初雨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蘇詩亦知道這人頑固,她沒想三言兩語就能勸對方改變心意,正想繼續說服,卻見段初雨表情一變。
本故作冷靜的眉眼,猶如雪融般化開,看向蘇詩亦的眼眸一瞬溫柔。
「你說的對,我們應該一起解決。」
蘇詩亦心口的壓力一卸,正要微笑回應,又聽見對方笑裡藏刀的發問:
「所以姐姐,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說你信任我,你的朋友懷疑我。你的那個朋友,是誰?」
蘇詩亦怔住,「你要做什麼?」
段初雨笑著反問:「你以為我會做什麼?」
這問話令人很難不想像下文。
得知了那位朋友的身份,段初雨會不會威脅報復?
蘇詩亦反應過來了——
一旦這樣的負面猜想生成,段初雨剛才的全新表演,就又成功了。
段初雨就又成功地「推遠」了蘇詩亦。
「姐姐,」段初雨輕聲喚,「你說你信任我,可你看現在,你果然開始懷疑我了。」
懷疑是一顆種子,沒有合適的環境,它很快就會死去。
友人的話語是點滴的養料,愛人的疏離是滋養的土壤。
再弱小的種子,一旦有了機遇,就會見縫插針地生長。
蘇詩亦察覺,自己摁不死這枚種子。
因為這枚種子,並非長在自己心裡,而是長在段初雨的心裡。
蘇詩亦鬆了手,疲憊地嘆一聲:
「顯然,現在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不相信我。你不信我有這樣的能力或決心,陪你度過你現在面臨的危機。」
她後退好幾步,物理距離上拉遠了二人的距離。
本以為這樣的「勝利」,能換來段初雨片刻的真誠。
可蘇詩亦卻聽見段初雨追上來後,討饒似的反覆道歉:
「姐姐,我錯了。我們不聊這些了好不好?」
這回,輪到蘇詩亦沉默。
「姐姐好像把我過度神化了,好像在你心中,我不可能犯錯,我是個完美的、值得你無條件信任的人。剛才姐姐說了那麼多,我聽不懂,我只知道你越誇我捧我,我越心虛。我真的錯了,以後我不會再犯這麼淺顯的錯了。就當什麼也沒發生,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多麼精明的演出,多麼高明的乘勝追擊。
但凡蘇詩亦不夠信任段初雨,這番交鋒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會讓段初雨得逞。
成也信任,敗也信任。
蘇詩亦太過信任段初雨,以至於只能從這次「戰敗」中,獲得深深的無力感。
原來,從進這個門開始,段初雨就從未鬆懈過一刻。
蘇詩亦從頭到尾都沒有說服過段初雨。
或許更早,從一開始,段初雨就已經下定了這個不容動搖的決心。
「不必演了。我配合你就是了。」
蘇詩亦最後只丟下這句話,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裡。
*
「段總……」Cathy敲門進來時,只見段初雨雙手掩著臉,獨坐在辦公桌後。
不安地往後瞥了眼方才蘇詩亦離去的方向,Cathy緊鎖眉頭,亦是愁雲滿面。
「段總,夫人走的時候表情很差。所以,是您的計劃成功了?還是您的計劃敗露了?」
說完,Cathy不由得牽起嘴角苦笑——
怎麼會有這樣的計劃,成功與否,都在摧毀這對深愛彼此的戀人的關係。
「連我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成是敗。」
段初雨的聲音被捂在掌心後,聽起來沉悶寡歡,甚至有一點潮濕感:
「我剛才,對著她演了一齣戲。她太過了解我,以至於我幾度露餡。這樣下去不行。我畢竟不是專業的演員,尤其對面的又是她,我沒辦法,我做不到……」
「如果,如果真的如夫人所願,把一切攤牌,和她一起想辦法呢?」
「她從頭到尾也沒懷疑我,我從頭到尾也沒騙過她。沒被發現她都這樣了,如果被她發現了我要冒的風險,她會怎麼做?」
放下的手交迭在桌面,Cathy看見,段初雨的眼眶微微發紅。
本凌厲的表情,此時狼狽猶如喪家之犬。
「不論是阻撓我,還是陪我一同涉險,都不是我能接受的結果。」
「現在夫人留在您身邊也未必安全,可如果把她送遠,反倒可能被那邊打反邏輯,認定您二位感情深厚,是為了保護她才這麼做,更容易找到機會趁虛而入。」
本以為自己並無結果的分析,只是在給段初雨徒增煩惱,Cathy卻眼見段初雨收斂疲態,眼眸有精光一閃而過——
「那,再多打一層反邏輯呢?」
Cathy領悟到段初雨的意思,卻又隱約感到後怕,「可萬一夫人那邊真的誤會了……」
「我倒寧願她誤會,到時候還能不那麼難過。」
「這樣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值得。」段初雨咬緊牙關,「只為了那絆腳石能徹底消失,再也無法威脅我們的餘生。」
Cathy終究只是個指令執行人,她並未局中人,歸根結底也只是個旁觀者。
可哪怕只是旁觀者,目睹段初雨的一系列決策,她依舊心驚肉跳,並難以自抑地感到熱血沸騰。
直到眼睜睜看見段初雨又從抽屜翻出項目書,Cathy才真切意識到自己與這位上司的天塹差距——
換作是她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在和摯愛之人進行過那樣的爭吵後,還能迅速調整好狀態,主動翻出工作項目來。
「段總?」Cathy驚訝上前。
段初雨指著先前幾個施工隊的評估結果,說:「為首這支絕不能中標。」
「是的。惡意壓價得太過明顯,如果這樣拙劣的圈套我們都能踩中,反倒會令段千淳先生懷疑其中有詐。」
「至於這第二和第三,我看著素質都不錯。」
Cathy一愣,忙提醒,「段千淳先生安排競標的隊伍不止一個。這第二第三的,或多或少也與他有所關聯。」
段初雨卻置若罔聞,重複一遍,「我覺得,這第二和第三,素質不錯。」
這回,Cathy聽懂了,她頷首致意,「明白了。看來很快,我們的新園區就能正式動工了。」
「嗯。想來一切,也很快會有結果了。」
*
蘇詩亦從不是被動挨打的人。
平日遇事,她更傾向將計就計。可若是沒能摸清事態格局,她並不會坐以待斃,定會主動出擊。
雖然段初雨什麼也不說,可她既然選擇了相信段初雨,便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段初雨獨自承擔風險。
從來自詡活得光明磊落的她,第一次動用了人脈中的灰色地段,啟用了黑市的手段。
蘇詩亦試圖調查段初雨,就像對方「監視」自己一樣。
畢竟不熟練,蘇詩亦敗露得比段初雨快得多。
剛只查到段初雨近期的私人帳目流水,當天,段初雨就來找她談話。
彼時已是夕陽日落,蘇詩亦獨自在花園裡,手持滴壺,澆著幾朵新開的嬌嫩的花。
段初雨不聲不響出現在她身後,悠悠然一句:「你調查我?」
蘇詩亦一驚,既是以為對方的指控,又是因為對方的突然出現。
很清冷的語氣,淡漠得像是新婚的妻子回家攤牌丈夫出軌的證據,而後冷冷地丟下一句離婚。
蘇詩亦都被自己無厘頭的腦補逗笑了。
轉過身,她看到溫暖日光下,段初雨繃緊的表情。
「你今天下班好早。」
「詩亦,回答我的問題。」
「是為了特地問這個,所以才回得這麼早嗎?」
「答案呢?」
「是。」
蘇詩亦眼看段初雨的胸口隆起來,像是吸進去很深很深一口氣……
為了給接下來的對話打好底氣。
因為接下來的對話,需要底氣。
「初雨,現在是什麼意思呢?允許你對我使用特殊手段,卻不允許我對你這麼做嗎?」
「你先前沒碰過那些手段,以後也不該那麼做,很危險。」
「所以你是怕我危險,才來找我質問?而不是因為我私自調查你?」
「我……」
「我不知道你在計劃什麼,我很擔心,所以我自己查了。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段初雨沒回答。
漆黑的眸子融進夕陽的暖色,卻還是陰冷得像是無底的冬夜。
蘇詩亦想,好像不是腦補,對方好像真是來提離婚的。
蘇詩亦想,黎粵好像沒說錯,自己好像真的有些戀愛腦。
否則怎麼會從段初雨這樣的眼神中,還能讀出愛意?
否則她怎麼會認為,有人是帶著愛意來提離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