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侵襲像是一場地震, 倖存者入夜身體在床上輕微的搖晃,都會鑄就恐懼的煉獄。
這一夜,蘇詩亦睡得不算安穩。
第二天醒來, 蘇詩亦一看窗外,日頭已然接近正午。
居然起得這麼晚!
她捂臉,莫名覺得丟臉。
因為昨日的「師生重逢」,蘇詩亦察覺自己無端多了點為人師的架子。
雖說也是失眠導致難得的起晚,但畢竟為人師表, 被「學生」誤以為愛睡懶覺可怎麼辦?
蘇詩亦起床,特地在睡裙外披了件禁慾系的柔軟西裝,偽裝出一副端莊鄭重的姿態。
她走出臥室, 行至長廊上, 恰好見樓下的段初雨正在蘭姐的輔助下披上外套,站在玄關處,似乎準備出門。
聽到開門聲,段初雨抬頭看了她一眼,往外走的腳步隨即停住。
像是等她。
而眼見段初雨要出門, 蘇詩亦也顧不上端莊,一路小跑著蹬下盤梯。
因為著急,拖鞋甚至跑丟了一隻, 卡在身後的階梯上, 她只回頭看了一眼, 也沒撿,直接把另一隻腳上的也甩了,打著赤腳停在了段初雨面前。
衣著整齊的段初雨, 垂眸看了眼跑得衣裙凌亂、雙足赤著的蘇詩亦, 並未說話。
倒是蘇詩亦先品出差距, 手指不自在地勾了下外套的兩側領口,將胸口遮住。
畢竟是老師了,怎麼能衣衫不整?
雖說也是撿了芝麻丟西瓜,上頭還算體面,顧此失彼的腳趾頭還尷尬地露著。
然而在段初雨眼中,蘇詩亦所呈現的,並非所謂失態的景象。
她只見,那雙赤腳站在透光度極高的地磚上,因而映射得趾頭都泛起微深的粉色。
看起來就像是腳被凍紅了一樣。
段初雨側過頭,正準備囑咐身邊的蘭姐什麼,極有眼力見的蘭姐早已主動取了雙拖鞋,回到二人身邊。
段初雨接過那雙新取的拖鞋,自然而然地彎腰,準備給蘇詩亦穿上。
這回,蘇詩亦直接後退,躲過了段初雨的「服務」。
不待段初雨抬頭,蘇詩亦先伸出手,將那拖鞋接過,自己套到了腳上。
還未相認前,被高高在上的總裁伺候穿鞋,蘇詩亦還能自我安慰是伴侶間的恩愛與寵溺。
如今相認後,一想到伺候自己穿鞋的,是多年前跟在自己屁股後面,一口一個「老師」,一口一個「姐姐」的學生。
蘇詩亦內心只剩一個評價:
施主,這樣不妥。
對於這樣的避讓,段初雨並沒說什麼,平靜地接受了。
「你……」蘇詩亦主動開口,「你要出門了?」
「嗯。我父親所在的醫院通知我去一下。」
「會去很久嗎?」
這個問題脫口而出,兩個人都稍微愣了一下。
這語氣加句式,簡直就像是新婚的妻子迫不及待確認愛人出門歸來的時間。
就好像在表達還未分別就已心生的想念。
換作之前,蘇詩亦可能就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會想對方,甚至還要故意說點騷話,刺激一下木頭似的小段總,看看小總裁害羞的反應。
但是。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看著面前那張依稀與記憶重迭,又並不全然相似的臉,蘇詩亦嘴唇蠕了蠕,怎麼都說不出口。
或許也處在「相認尷尬期」,段初雨表情也不算自然,沉吟一聲後才說:
「會儘快回來的。」
「好。」
段初雨轉而看向身邊的蘭姐,「午餐以蘇女士的喜好為準,儘量快速,別讓她空腹太久。」
聽見小段總比她本人還在意自己沒吃飯這件事,還吩咐得儼乎其然,蘇詩亦笑起來。
雖說是下命令的狀態,但這樣的小段總有一種別樣的可愛。
「那我……」段初雨微抬下巴,朝門外稍稍偏了個角度,示意準備出門。
「等一下。」蘇詩亦有話沒說完,忙制止,轉眼看到蘭姐在旁邊,又把話憋回去。
稱職又靠譜的蘭姐一眼瞭然,頷首致意後就忙去了。
把空間留給了有話要說的兩個人。
段初雨的視線轉回來,停留在蘇詩亦臉上,眉頭輕挑一瞬。
似是在問,想說什麼。
注視著段初雨的眼眸,蘇詩亦肩側輕靠在牆邊,懶懶地歪著頭,額角牴著牆,打量著面前的人。
小總裁因這視線顯得拘謹些許,垂在身側的手指勾了下,又什麼也沒做。
無聲對視。
仿佛又回到了七年之前,少女站在年輕女子面前,不安地揣測老師的心事一樣。
「所以……」蘇詩亦終於開口,「都這樣了,還管我叫『蘇女士』?」
方才對蘭姐交代時習慣性地又說出了「蘇女士」這個稱呼,此時被當事人點出來,段初雨才意識到這稱呼已經不太恰當了。
又不是原先那種「陌生」的,需要相敬如賓的關係。
「那,你希望我怎麼叫?」段初雨徵求意見。
蘇詩亦笑,「你想怎麼叫?」
「姐……咳。」段初雨一噎,虛握拳頭在嘴邊擋了一下,半遮不遮也沒掩飾掉自己的彆扭。
蘇詩亦被窘迫的小段總直接逗得笑出聲,「昨天晚上怎麼叫得那麼利索?」
「昨天……情緒上頭。」
「看來下次想聽叫姐姐,得等小段總千載難逢的興致了?」
「……」
段初雨被幾句話調笑得險些表情失控,最後無奈地看她一眼,乾脆一轉攻勢:
「這句話,我可以按言外之意來理解嗎?」
「什麼?」
蘇詩亦先是茫然,轉而又品味出剛才那段對話,從「成年人」視角曲解之後,聽起來的曖昧感。
昨天晚上。叫得利索。
在情緒上。等興致。
嗯哼。
果然還是小時候不一樣。
蘇詩亦也清清嗓子佯裝鎮定。
狗崽子長大了,管不住了,學會咬人了。
「那就叫名字吧。」蘇詩亦坦蕩道,「是你自己說的,想『平等』地站在我面前。」
「好。」段初雨點頭,啟唇,「詩,咳,詩亦。」
簡單兩個字,段初雨喚得磕磕絆絆。
切換稱呼是一個糾正習慣的行為。
而突然改變經年累月養成的習慣,確實會令人感到彆扭。
好在,這次的改變,本身是令人愉悅的,足以讓她產生改變的動力。
「嗯,再順便交代一下吧?」蘇詩亦又換個話題,「為什麼改了名字?」
「啊。」段初雨短促地輕呼一聲,像是驚訝於自己居然忘了交代這件事,隨後解釋,「我父親送我出國前讓我改的。」
「為什麼要改?」
「大概是嫌我的過往有損他的顏面。新的名字象徵一個新的身份,他送我出國鍍金,斷絕與國內的聯繫,就是為了把我人生那段貧賤的過去抹除。只剩一個乾乾淨淨的大小姐身份,一個豪門嬌養在圈外的私生女。」
「……」
「這樣,他就能花錢擺平自己犯過的錯,不必背負拋妻棄女的罵名。」
蘇詩亦皺起眉。
說著這段往事時,段初雨還是很平靜,和年少時沒什麼變化,還是像在轉述別人的故事。
令蘇詩亦心疼。
這人自打年少時起,就恥於表達自己的難過。
蘇詩亦主動伸出手,小指勾著段初雨的小指,纏著晃了兩下。
通過肢體接觸和體溫,來稍稍安撫對方極力克制的情緒。
這招有效,段初雨木然的神情略有軟化,低頭看向二人相牽的部位,眉眼溫和些許,「沒關係,雛予這個名字本就是媽媽起的,不再叫這個名字,對我也好。」
這話隱藏了一部分重要的信息,蘇詩亦隱約察覺,小指無意識勾得更緊。
果然,段初雨繼續說:
「她離世後,我就打算把這個名字和她一起埋起來了。」
離世了。
蘇詩亦心一揪一揪地疼。
若說她沒見過那位婦人,心疼眼前的人在少女時期痛失至親的情緒,單一純粹,不至於令她窒息。
但她曾喝過那婦人親手熬煮的綠豆湯,與對方手挽著手一起逛過街,一起為彼此挑選長裙,再互相夸對方漂亮。
對少女的心疼與對婦人的惋惜重迭在一起,讓她險些喘不上氣。
而她終究只是個局外人,只是二人生命旅程的一個匆匆過客。
她都這樣難過,蘇詩亦簡直難以相信,面對自己說出母親已逝事實的段初雨,如何能維持那樣的平靜。
突然,蘇詩亦察覺自己的手被段初雨握住了。
原先只是她勾著對方的小指,現在是對方直接反握住她整隻手,順勢與她十指緊扣。
本來是想借這個小動作安慰對方,結果現在反過來被對方安慰了。
蘇詩亦抬眼,看向段初雨。
恰好段初雨也正望向她,眼角的弧度彎得不明顯,但也像是在笑。
沒事了。
天大的事,都會沒事。
只要她和她牽個手,多糟糕的心情都能好轉。
「所以,詩亦,嗯,」還是不太適應這個稱呼,段初雨說出口後,被自己的反應逗得輕笑,隨後說,「詩亦,你是不是也不該叫我『小段總』了?」
「哦?」蘇詩亦沒想到迴旋鏢打得這麼快,馬上就輪到自己面臨這習慣改變的小測試了。
可段初雨微收著下巴,這樣抬眼看過來的上目線,會顯得有一點可憐。
這點可憐在那張含霜砌雪的冷顏上,殺傷力呈幾何倍數放大。
讓蘇詩亦根本生不出拒絕的念頭。
「也對。你改我也改,這樣才公平。你希望我叫你什麼?」
「你想怎麼叫?」
剛才自己有點刁難的問題,被原封不動、一字不差地退了回來。
蘇詩亦心裡暗暗想:果然,一丁點都不能把這人當小孩看。
一個不小心,自己預設的小把戲,就會反轉成為對方捕捉自己的陷阱。
「想好了。」蘇詩亦站直身,突然把段初雨往門外推,邊推邊催,「你不是要出門嗎?耽誤太久了。」
「等一下,我還沒聽見你改的稱呼。」
「你馬上就會聽見了,但現在,你得出門了。」
段初雨也沒認真抵抗,就這麼順勢被推出了門。
站在門外,她回望室內,就見蘇詩亦背著手,面帶笑意。
段初雨一時有些恍惚,仿佛眼前這一幕已出現過很多次。
她要出門,她的妻子送她到門口,笑著和她告別,溫柔地說會等她回家。
「詩亦,我……」段初雨開口,聲線含著點情動的沙啞。
「早點回來,老婆。」
「唔!」
段初雨猛然抬頭。
最後視線捕捉到蘇詩亦得逞的壞笑,隨後恣意的笑綻開,像春末盛放得最熱烈的曼陀羅。
然後門關了。
段初雨:「……」
大名鼎鼎的小段總,被關在自家門外了。
門外目睹了全程但什麼也沒聽見的司機,機械地轉動脖頸,準備假裝沒看見。
但腦袋尚未轉回去,他恰見回身的小段總,正低著頭,本一絲不苟的撲克臉上,居然帶著點意猶未盡。
司機:?
被夫人趕出家門關在門外,小段總居然還挺享受?
果然,有錢人的情趣就是難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