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亦至今仍記得被告白的那一刻的心悸。
對面前的孩子, 她有過惋惜,有過同情,有過欣賞, 有過憐愛,卻唯獨沒有任何一點旖旎的心思。
少女的心思勇敢又脆弱,她很怕自己處理不好,會傷害眼前這個敏感的孩子。
她便笑著給少女分享自己的故事,分享自己曾是學生時, 也誤以為自己喜歡過老師的往事。
畢竟,在校園環境裡,老師是掌權者, 學生是被支配者, 對權力的臣服,很可能被不成熟的心智誤解為是愛戀;
更何況,數年甚至十數年的經驗差距,足以讓一個成年人,在未成年人面前, 偽裝出風度翩翩的魅力,吸引幼稚的心動。
她笑著告訴對方,畢業之後, 自己真正見識過社會, 就發現, 以前校內自己傾心過的那個年輕老師,其實也不過是個青澀菜鳥。
「或許,你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心動還是憧憬。你的年紀還太小。」
認真聽著蘇詩亦的話, 少女神情專注地仿佛在接收課堂上的知識。
等蘇老師說完, 少女才木著一張臉, 反問:
「可老師您親口說過,我比一般孩子都早熟。別的孩子或許會搞錯,但我呢?我還會弄錯自己的心情嗎?」
「就算那樣,我是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我們現在的身份,就不適合談論這件事。」
「當你不再是我的老師的時候,我就可以跟你告白了嗎?」
眼見少女固執地開始鑽牛角尖,蘇詩亦乾脆將計就計,「既然你認定自己沒搞錯,那就證明給我看。等你高中畢業,等你不再是我的學生,若你還喜歡我,再來告訴我。」
她本想,這屆高一帶到高三畢業,她就會離開這所學校。
她本想,或許少女再長大一點,就會移情別戀,又或是自己離開後,少女就會接受現實。
「好,我會證明。」夏雛予認真說,「我會證明我喜歡的是『蘇詩亦』這個人,而非『蘇老師』這個身份。」
「……」
「今後,我不會再叫你老師。姐姐,以後,我會叫你姐姐。」
那是蘇詩亦第一次,從16歲的少女眼神中,感受到不容抗拒的威壓。
*
告白之後,離她們的分別,不剩多少時間。
蘇詩亦誤判了她們的未來,本以為是自己先說告別,事實卻是,夏雛予沒等這個學期結束,就要出國留學了。
那一天,一切似乎如常。
夏雛予還是照常上學,照常放學後等她。
會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冷眼看待,會唯獨親昵地喊她「姐姐」。
但一切,還是和過去很不一樣。
比如那個會主動為她們熬綠豆湯的善良婦人,不再出現在那破舊的小院,蘇詩亦徹底失去了與夏雛予母親的聯繫。
再比如,夏雛予在課堂上又開始心不在焉,仿佛裝了很多心事,蘇詩亦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考試分數極速往下掉。
蘇詩亦忍無可忍。
在那一天放學後,她直接把少女拉到教學樓後的無人角落裡。
她準備嚴肅拒絕少女的告白。
這次,不再留任何一絲幻想。
「我不喜歡你。」蘇詩亦說,「你壓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不必等以後,我和你不會有以後。」
蘇詩亦眼看著聽完拒絕的少女捂著臉蹲在地上。
青春期的孩子情緒本就來得突然,尤其又是心思格外敏感的夏雛予。
蘇詩亦本以為會聽見少女哭嚎的聲音,亦或是少女淚流滿面的模樣。
但,都沒有。
仿佛克制隱忍才是夏雛予的人生底色,大概未被現實好好愛過的孩子,並沒能學會耍賴和撒嬌。
夏雛予放下雙手,面上沒有半點濕意,她仍蹲著,平靜地盯著地面上的泥沙和碎石,仿佛在審視自己的人生。
夏雛予淡然地講起一個故事,說自己前幾日與豪門生父相認了,說生父要送她出國,離開這裡。
冷漠的表情,像是在轉述別人的故事,與她本人無關。
故事的最後,夏雛予說自己正猶豫是否要出國,因為捨不得蘇詩亦。
「你當然要走。」蘇詩亦攥著拳頭,擺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為了不可能喜歡你的人放棄前程,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交易麼?」
「姐姐你真的,不可能喜歡我嗎?」夏雛予仰頭看她。
「不可能。」
「未來呢?等我變得更漂亮……」
「不可能。」
「我們真的就連一點可能都……」
蘇詩亦一字一頓強調,「絕、無、可、能。」
被接二連三地否定拒絕,少女像是終於聽懂了蘇詩亦的意思。
她起身,垂著手,沮喪得像失去了家園的流浪狗。
蘇詩亦至今仍記得與夏雛予分別的那一幕。
少女的純粹與天真,令蘇詩亦動容,令自己險些忘記絕情的偽裝。
大概是以為一直自稱「夏姐」,老師會不記得自己的全名,直到最後,少女只是強調:
「姐姐,我決定出國了。
我絕不會忘了你,也請你,不要忘了我。
記住我的全名……
我叫夏雛予。」
轉身的一瞬,蘇詩亦依稀看見少女的臉側亮了一下。
很快的一閃,像是水滴的珠面對光線的折射。
未觸碰過,但蘇詩亦知道那滴水很燙。
只是一滴水。
卻像是世界在小範圍下了一場暴雨。
*
蘇詩亦獨自在倉庫里靜坐了許久。
就這樣靜默地看著那張合影,任往事在腦海中打馬而過。
或許是那段回憶的結局太過倉促,或許是自己當年的處理不算完美……
亦或是出於一些她尚不得知的複雜心緒。
這些年來,蘇詩亦一直未嘗主動回想起那個名為夏雛予的少女。
更沒想過,七年後的春季,她和那個少女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當年的叛逆少女成為了名鎮一方的總裁,一擲千金,將她從出售婚姻的修羅場中拯救出來。
將她帶回家中。
與她定下婚約。
蘇詩亦抱著膝蓋,蜷起身體,將臉埋進肘彎中。
巨量的信息摻雜著無法理清的情緒,轟然而至,令她頭暈目眩。
她需要一段靜止的時間,獨自理清自己當前的心情。
這一坐,幾乎就是一整天。
直到夜幕降臨,蘇詩亦走出倉庫,憑欄而望,果見段初雨坐在大廳的沙發上。
本手中展開一份報紙,但一聽到她出門的聲音,段初雨就抬起頭來,與她直視。
幾乎可以斷定對方壓根沒有專心看報。
「要不要聊一下?」蘇詩亦發出邀請。
段初雨將報紙折起,坐正,點頭,「好。」
露天花園的小涼亭中,在百花的簇擁之下,兩個女人面對面坐在西式雕花的白椅上,正中的小圓石桌上擺了一張保存完好的老照片。
瞥見其上的畫面,段初雨主動伸手,將照片舉到眼前,仔細看過後,放回原位,面色平靜地評價一句,「原來,老師還存著這張照片。」
「不叫『姐姐』了?」蘇詩亦故意問。
段初雨被噎得尷尬吞咽,而後才說:「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叫。」
但蘇詩亦無意在此刁難,她嘆一口氣,看向照片,又看向眼前的人,「你真的變化好大。」
「嗯。身世,姓名,外貌,都變了。也不怪老師沒認出來。」
「不僅僅是那些。」蘇詩亦補充,「性格也是。」
「嗯。」
「你比以前話更少了,」蘇詩亦想想,又惋惜道,「也比以前更沉穩了。」
「……」段初雨沉默片刻,也只是補了個,「嗯。」
蘇詩亦深吸一口氣後,提起笑容,追問:「你自己也說了,變化這麼大,認不出來不怪我。那為什麼沒主動跟我相認?準備挖坑等我?因為我曾拒絕過你,這是特地找我討個說法?」
「不是!」本冷靜的段初雨當即坐直了身體,急切地前傾,「當然不是。」
「那你說說呀?不然我還能怎麼理解?七年之期已到,恭迎龍王歸位?」
「不……」段初雨皺眉反駁了一個字,看到蘇詩亦揶揄的表情,又領悟對方這是在故意開玩笑。
開玩笑,就沒事了。
沒當真,就萬事大吉。
段初雨本繃緊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放鬆。
肢體的放鬆,同時打開了精神的枷鎖,一些從未打算說出口的心事,終於能夠緩緩傾述:
「姐姐記起了我,姐姐其實並未忘記過去的我。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對於過去的我,便已足夠。我是活在當下的人,我無意為過去追究什麼,更不用說,姐姐在過去從未做錯過任何事。」
竟連一聲責備都沒聽到。
蘇詩亦不知道,自己看向眼前人的眼神,已經沾了點心疼。
段初雨沒抬頭,繼續說:「七年。我用了整整七年,努力抹平我和你之間的差距。家世的,學識的,閱歷的,格局的。這些年我獨自漂泊海外,被要求與國內斷絕聯繫。支撐著我的,只是一個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一個我可以平等站在你面前的可能。」
這句話傳進蘇詩亦耳中,與此同時,還有與她交纏在一起的眼神。
段初雨的凝視帶著灼熱的光芒,一如青蔥年代,熾烈而純粹。
燙得蘇詩亦靈魂都震顫。
「你,」蘇詩亦一頓,繼續說,「你做到了。不,你做得遠比那更好。」
聽到這句肯定,段初雨卻搖頭。
像是在自我否定,同時,嘲諷般苦笑著勾起唇角,她再一垂眸,又像是七年前縮在黑暗巷中的那個少女,怯生生的,打算孤注一擲燃燒性命的。
「姐姐,」她說,「被心愛的人拒絕是致命打擊。我在最勇敢的年紀,經歷過整整兩次。」
蘇詩亦無言以對,手指輕輕攥著裙擺。
而努力打開心扉的女人,還在盡己所能,「這七年,我僅僅只積累了一點點勇氣,遠遠不及當年的自己。」
「……」
「雖然不多,但也足夠。」
段初雨再次抬眼,月色之下,眼眸亮得更甚日光——
「足夠我傾盡所有,再追你最後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