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的問題, 像對靈魂的審訊。
這審訊來源於蘇詩亦,對某些人算得上特定攻擊,幾乎不消幾回合, 就足以令她丟盔棄甲。
段初雨本強撐著挺直的肩膀終於塌下去,夢囈似的輕輕回應:「我承認,剛才有一瞬間,我以為你想起來了。我以為你讓我說好話,是在試探我, 是讓我哄你。」
指縫間一滴沒由來的水珠滴落。
不知是何由來,只看一眼都覺得燙。
大概是覺得自己此時的姿態太過狼狽,段初雨起身欲走, 可想到什麼, 還是對蘇詩亦袒露了心聲:
「姐姐,我一直都是貪婪的商人,從未自詡過君子。連小孩子從你這裡得到偏愛,都足以令我耿耿於懷。
近日我一直忿忿不平,憑什麼?憑什麼你記得瓜瓜的全名, 憑什麼你記得與別的學生的回憶?
憑什麼偏偏只有我,你真的忘得一乾二淨。」
說完這番話,段初雨表情平靜。
仿佛剛才那滴墜落的水珠只是幻覺。
段初雨獨自走出了天文館。
難得肩背佝僂, 與過往強勢的領袖氣質截然不同, 此刻的段初雨, 像個喪國的敗戰將軍。
那背影刺痛蘇詩亦的雙眼。
留給蘇詩亦的信息,足以讓聰明的女人窺探到真相——
學生。
段初雨,或許曾經是蘇詩亦的學生。
結合「姐姐」這個稱呼, 蘇詩亦的腦中幾乎馬上跳出一個答案。
那答案與現實相差甚遠, 但聯繫太過密切, 以至於讓蘇詩亦不得不思考它的可能性。
是那個孩子嗎?
段初雨,會是那個被蘇詩亦深藏進記憶深處的孩子嗎?
蘇詩亦心跳加速,當即離開了天文館。
莊園遼闊,好在建築之間有自動化的擺渡車接應,蘇詩亦從天文館回主宅,沒花多少時間。
她腳不沾地,剛進宅門,就匆匆趕往樓層所在的小倉庫翻找。
自打獨立工作,不再依賴蘇宅起,蘇詩亦的行李就分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是常用的,成為她單身小公寓中共同生活的「貼身物品」,如今又有一小部分,隨著她搬進莊園,一起轉移進這裡的臥室。
而另外很「笨重」的一部分,則多與童年或舊日的回憶有關,原本因不便移動囤在蘇氏舊宅。
當時剛與段初雨確定婚約,就被小段總以雷厲風行的手段,聲勢浩大地從蘇宅搬到了莊園中,被存放進贈予蘇詩亦的樓層的倉庫里。
不出意外,蘇詩亦兼職老師時,與學生相關的許多紀念物品,都會一起被搬進倉庫。
果然,她翻箱倒櫃,很快找到了早年囤放記憶的大木箱。
蘇詩亦打開木箱,跪坐在旁,將一件一件的分裝盒從中取出。
分裝盒上被她細心地貼了年份標籤,對應不同時期她接觸過的學生,越擺放在上的,年份越新,越往下的,則時間越久遠。
按道理,要在茫茫多的學生中,找到特定的一個,哪怕有標籤輔助逐年排查,也要花不少時間。
但蘇詩亦目標很明確。
表面的那些盒子,她幾乎看都沒看一眼,只是重複著往外搬的動作……
一直到最後,她看到了被壓在最底下的那個陳舊分裝盒。
蘇詩亦舒一口氣,小心翼翼將它取出。
來自七年前的回憶,因為時間太長,因為在這大木箱裡待了最久,披了一層極淡的灰塵。
蘇詩亦的手指撫過盒頂,將塵灰拭去,讓她看清上面標籤的數字。
那是她第一次當老師的經歷,裡面裝著的,是與她第一批學生有關的回憶。
而她猜測的段初雨身份可能的答案,又恰好是這第一批學生中,對她而言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學生」——
夏雛予。
那是個特別的孩子。
很特別很特別。
以至於時隔七年,與那孩子度過的短暫歲月,仍然歷歷在目。
出於某種近鄉情怯的感受,離真相僅一個盒蓋的距離,蘇詩亦心跳聲明顯得異常。
她深呼吸數次,等心跳平緩下來,才指尖發力,將盒蓋掀開。
盒子裡堆著數個學生喜歡的小玩意,以及一大摞厚厚的文件。
最上方的是一張合影。
破舊的小院裡,面對鏡頭親昵依偎的三個人。
一位風韻猶存的婦人,一名年輕的女子,和一個叛逆的少女。
少女目測十六七歲,外表故意打扮得雌雄莫辨,染著五顏六色的雜亂短髮,曬得黝黑的皮膚,板著一張不苟言笑的小臉。
雖是彆扭的表情,但眼尾和嘴角都忍不住帶著彎,顯然與兩個女人在一起,令少女很愉快。
這孩子就是夏雛予。
蘇詩亦的手指划過畫面上少女的面龐。
雖說姓名與外貌都與如今的段初雨截然不同,以至於蘇詩亦從未主動設想過這個可能性。
但如今,親眼再次目睹這張照片,蘇詩亦終於看清,照片上少女的五官,幾乎就是現在的段初雨的青澀翻版。
段初雨果然就是夏雛予?
看著照片,蘇詩亦內心百感交集,呼吸一時艱澀。
舊日的時光溢出相片,幾幕堪稱刻骨銘心的回憶鋪面而來。
*
幽深的小巷,光影明滅,對比明顯。
足以清晰地劃分兩種階層的人的立場。
縮在陰影之中的,是貧苦小鎮的原住民,是那與混混打架打得渾身是血,還倔強地攥著拳站著的,勁瘦的少女。
甚至,若不了解,很可能把她誤當成男孩。
畢竟她留著頭剪得稀爛的短髮,染成街頭混子最愛的青綠紅藍,皮膚黝黑,肌肉線條明顯。
她目視著巷外的眼神並不算友好,甚至給人以她將襲擊巷外人的錯覺。
畢竟,巷外的月光之下,站著一個黑髮及腰、白裙潔淨的美麗女人,與黑暗中的少女畫風迥然不同,甚至與整個灰突突的小鎮,都格格不入。
但女人並不畏懼少女威脅的視線,她只是溫柔地安撫著那枚衝動的、悸動的靈魂。
後來和少女聊起這件事時,蘇詩亦記得,夏雛予總說:「那一天,老師就像是從巷子裡,撿回了一隻髒兮兮的流浪狗。」
聽到這番話,蘇詩亦就會笑,「哪有人這麼詆毀自己的。」
「重點不是詆毀,重點是……」夏雛予低著頭,若有所思,轉而意有所指,「反正,那晚的月光,很漂亮很漂亮。我永遠忘不掉。」
蘇詩亦不記得那晚月光究竟如何。
她只記得,在巷子黑暗裡蠢蠢欲動的少女,眼眸格外明亮。
她記得自己那一晚穿著的裙子,白得刺眼。
*
破舊小院的葡萄架下,秋季的月色比別的季節都要皎潔明亮。
在院中支了小桌乘涼,桌面擺著兩碗喝空了的綠豆湯,殘餘的一點湯底似乎還盛著恰到好處的甜。
桌邊,身著花裙的漂亮女人手持蒲扇,時不時驅散正專注寫作業的少女身邊的蚊蟲。
而享受著女人「服務」的少女突然想起什麼,放下手中的筆,轉而從書包里掏出數份試卷,攤在桌面上。
女人好奇,湊近一看,被每一科都接近滿分的卷面驚得微微張嘴:
「夏姐?這是你這次月考的試卷?」
「嗯。」女人的驚訝表情令夏雛予得意,但她按捺著那點雀躍,故作鎮定,「你不是我們副班主任嗎?居然沒關注我們的成績?」
「成績的登記不是我負責的,我最近又太忙了沒空問。」女人舉起試卷,一份份翻著,笑容甜蜜,仿佛這成績是自己考出來一般驕傲。
夏雛予清清嗓子,「咳咳,那你也不知道我的排名咯?」
「聽說明天就出榜了,我就沒特地問。」女人放下卷子,試探猜測,「難不成,你排第一?」
「哼,」夏雛予抱臂輕蔑,「不然呢?」
「夏姐你也太棒啦!」女人喜極,沒控制住,直接上手揉了揉叛逆少女的短髮。
平日誰要敢跟「校霸夏姐」這樣不客氣,就算是校長,夏姐都得反手一個巴掌掀了對方頭皮。
但這僭越的人換成了她的實習班主任,她尊敬的蘇老師,夏姐就只是不自在地受著,直到蘇老師沒察覺收了手,才赧紅了一張臉,抬手抓了抓方才柔軟手指撫過的地方。
後來,蘇詩亦聊起這次月考的排名,問夏雛予要不要什麼獎勵。
夏雛予別彆扭扭說:「我又不是為了那些才考的第一。」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證明,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是傻子。為了證明……」
蘇詩亦至今仍記得,那時少女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亮得猶如積著兩團燃燒的火。
「為了證明,蘇老師你對我的期待,不是看走眼。」
*
好像,與少女的相識,總共也就短短几個月,甚至不滿一個學期。
蘇詩亦恍惚記得,開始時為了在打架時營造威懾感,夏雛予刻意把自己的外形打造得不倫不類。
但不知不覺間,改變悄然而至。
好像就是某一天,夏雛予開始打聽蘇詩亦對女性的喜好。
誤以為少女是在向大姐姐請教審美的技巧,蘇詩亦就將自己護膚、美容和穿搭的秘訣教給了小孩。
有一天,夏雛予染了黑髮,開始從刺頭般的短髮,慢慢蓄得及耳長,還拉了直。
然後,夏雛予不再刻意曬黑自己,而是會注意防護,白天防曬晚上美白,膚色漸漸回歸幼時的冷白色調。
再之後,夏雛予開始學著換掉自己一套又一套方便打架的運動服,試著學穿長裙短裙,試著學穿少女風格的小皮鞋和高跟鞋。
最後,在一個晚秋的時分,一個刺桐樹的綠葉變黃,大如掌心的金橙葉子隨風飄落,如同下了一場暴雨的晴朗下午。
少女羞紅著臉,對面前的美麗女人鄭重地告白:
「老師,我喜歡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