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煦, 與百花共同盛放的,還有人繁複的心緒。
這遼闊莊園裡除了應季植株爛漫的無窮生命力,亦有蛛網般密密交織的情緒, 在兩個「主人」之間勾纏。
段初雨的坦白,使二人的關係產生了本質變化。
看似平靜和諧相處的二人,實則眉目之間的交流,都在暗潮湧動。
轉眼春季將退,夏日的舒朗初見苗頭。
溫度日漸抬高, CBD路上的行人也逐漸由長袖春裝轉為便於散熱的短袖或短褲。
而富商名流們,則完全無需考慮室外的溫度,夏日穿貂冬日短裙的反季穿搭, 是基本操作。
出勤起居基本曬不到日光的段初雨, 穿搭就更任性了。
比如今天,她就穿了套鍍銀襯衫搭配工裝褲,為了保持服裝的版型,衣料都厚而硬挺,也恰是這種講究, 保留了這套服設賽博金屬風的利落與帥氣。
穿好短靴,段初雨準備出門,正要從隨同的蘭姐手臂上, 取下裝飾性的馬甲與領帶, 卻見旁里探過來另一隻柔軟的手, 先她一步將那些衣物提起。
段初雨斂眸,看向正抖直衣物的蘇詩亦。
自從搬進這家中,加上畫展結束, 大概是有了空閒, 蘇詩亦格外有扮演「賢妻」的雅興。
不僅下班時分會主動在門邊等小段總回家, 如今發展到了上班的時間,也要在門邊目送她離開的地步。
「來。」蘇詩亦展開那件馬甲拎著,示意要幫段初雨穿上。
段初雨看對方一眼,沒說什麼,配合地背過身去,手臂穿過無袖口,將馬甲套上。
以為這樣就差不多了,結果,段初雨轉過來,又見蘇詩亦舉起那條領帶,要替她繫上。
蘇詩亦的表情自然,並不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何不妥。
只有段初雨不動聲色抬拳掩了掩表情,才任人靠近,抬高下巴,讓那雙手捻著領帶繞過自己的脖頸。
段初雨並非覺得不妥,只是不太適應。
絲滑的觸感搔過她頸側敏感的皮膚,段初雨一時分不清那到底是領帶的觸感,還是手指的。
段初雨喉間微動,緊張地吞咽了一下,眼眸下轉,入目的是靠近的女人專注繫著領帶的表情。
令她有些心猿意馬。
這一幕令段初雨眼熟,卻是第一次在現實中發生。
在那七年無限的沒有蘇詩亦的夢境裡,她不止一次夢到對方像現在這樣,站在自己跟前,親近又自然地為自己整理衣裝。
互動那般日常自然,好像她們真是一對親密伴侶一樣。
如今,美夢成真了。
段初雨意識恍惚,身體卻緊張,矛盾的感知令她呼吸不暢。
「幹嘛?」蘇詩亦抬眸看她,說話時,雙唇間溢出的吐息打在段初雨的脖子上,「我還沒打結呢,你就喘不上氣了?」
「……」段初雨沒回答,盯著蘇詩亦的眼睛看,卻在那雙淡琉璃般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抿著唇緊張的倒影。
好近。
只要她一低頭,就可以……
視線不受控地從眼睛轉到那對因說話而啟合的唇上,幾日前曾品嘗過的滋味令她心癢難耐。
沒經歷過時,還沒那麼想。
一旦體驗過,就跟上癮了一樣。
段初雨低下頭,湊近那張還毫無察覺的臉。
卻見蘇詩亦巧妙一偏頭,反湊到段初雨的頸側,抽著鼻子嗅了嗅。
像某種嗅到氣味的小動物。
這動靜讓段初雨回神,她清清嗓子裝正經,問:「怎麼了?」
「你換香水了?」蘇詩亦問。
「嗯。」段初雨點頭。
比起慣用的木質香或深海香,換季後服裝都沒適應的小段總,竟換了個頗有夏日香甜質感的香水。
像是青提軟糖。
蘇詩亦大概很喜歡這種甜味,吃到糖一般滿意地咂咂嘴,「果然,像小孩子。」
見她這副表情,段初雨忍住沒反問,現在到底誰更像小孩子?
「所以,喜歡嗎?」段初雨低聲問。
蘇詩亦收起笑臉,站直,「小孩子才不會用這種語氣問別人喜不喜歡。」
「哪種語氣?」
「釣人的語氣。」
「……你被釣到了嗎?」
蘇詩亦泄憤似的手上一拉,將領帶繃緊,勾得沒防備的段初雨猛一低頭。
隨後,更善於蠱人的女人貼在段初雨耳側,故意用氣聲說:「有點油了,小段總。」
「……」
領帶鬆開,段初雨抬頭,片刻才有點委屈地說:「是你說過的,最喜歡夏天。」
所以,她換了個初夏氣息的香水。
與原本的風格不一樣,甚至與今日的穿搭都不符合,一切只是因為她喜歡。
這樣,她聽到她承認喜歡這香水味的時候,自己就能順勢沾一點夏天的光,被她一起喜歡。
蘇詩亦卻不接招,手指鬆開剛穿了半個結的領帶,後退,「但又確實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蘇詩亦看著她,說:「和小孩時期不一樣。」
對方眼神平靜,段初雨卻因這眼神,遲到地領悟了蘇詩亦過去的意思:
什麼叫「越過她本人,看向另一個人」。
幾日前的段初雨偶爾會看著蘇詩亦,想起過去那個白月光一般的身影。
而如今,恰好相反,蘇詩亦正透過現在的段初雨,看到過去那個天真單純的少女。
段初雨有點吃味。
丟人。
她想。
居然有人在吃過去的自己的醋。
「不繼續系了?」段初雨看向自己松松垮垮的領結。
「不。」蘇詩亦故意噘嘴說這個字,帶著恃寵而驕的嬌蠻。
「為什麼?」
「就是不想了。」
段初雨注意到,蘇詩亦的表情有一點彆扭。
但對方這點微不足道的小情緒,卻讓她產生一點幼稚的報復快感——
不只是我在這段關係里咬文嚼字,你也多一點吧,像我一樣再多一點患得患失。
「我出門了,詩亦。」
「嗯。領帶,記得自己打好。」
「沒事。這樣也挺好看。」
*
段初雨出門後,蘇詩亦還站在玄關處。
看著那對合攏的雕花大門,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退卻。
最後領帶沒打完,確實出於一點不適感。
蘇詩亦承認,段初雨有著完美符合她審美的外表:美麗的五官,姣好的身段,細膩的皮膚,清冷的音色。
她曾被許多人追求,卻很少有過心動的感覺,對男對女都是。
段初雨是一個例外,這個人只要存在,蘇詩亦就會不自覺被這人的美所吸引。
而過去的夏雛予,也是個特別的孩子,會激發蘇詩亦作為長輩的保護欲,甚至想要照顧的母性。
所以,站在門邊的是段初雨,蘇詩亦會本能地想要接近。
假設,站在門邊的是夏雛予,蘇詩亦也會感性地想要幫助。
蘇詩亦會給段初雨系領帶,因為被吸引,因為想勾引。
蘇詩亦也會給夏雛予系領帶,因為心生憐憫,因為道德和善意。
但,唯獨,當段初雨呈現夏雛予的特質,當段初雨的舉止提醒蘇詩亦,她的過去,就是夏雛予時……
蘇詩亦的大腦會暫時短路。
這種短路會在心頭留下一點難以辨認的情緒,說不上是好是壞,但會燒得胸口焦躁。
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是好?
蘇詩亦這麼想著,轉頭看見身邊還在待命的蘭姐,又笑起來:
「走吧,我們去喝下午茶?」
*
在蘭姐看來,家裡的這兩個主子,雖說都算是尊重僕人的好東家,但本質還是不同。
段初雨更像是個善良的老闆,哪怕提鞋也算她的分內之事,段老闆也因這舉動略帶人格羞辱,從未居高臨下如此要求過,不僅如此,逢年過節的福利,也相當慷慨。
卻僅限於此,分寸感涇渭分明。
而蘇詩亦,則更像是純真的朋友,比起說是對蘭姐下達指令,更像是對蘭姐發起邀請。
飯點會邀請蘭姐一起坐下用餐,飯後會邀請蘭姐一起散步消食,下午會邀請蘭姐一起品茶閒談。
蘭姐從來都有拒絕的權力,但還是會不知不覺因蘇詩亦的友善選擇答應。
取完玫瑰花盒來到茶室,再一次被蘇詩亦邀請坐下的蘭姐,也是習以為常。
蘭姐說不上更偏好哪一類「主子」,但在她看來,段初雨和蘇詩亦,都是難得的好人。
好到她心甘情願地竭盡全力照料。
「今天的重瓣紅玫瑰換了種工藝。」蘭姐取出一朵花冠,投進透明杯底。
蘇詩亦湊上前去看,只見花瓣片片飽滿完整,雖水分缺失,依舊可見其被定格那一刻的極致艷麗。
熱水澆入杯中,那乾花旋轉著綻開,在玻璃杯壁里呈現透明的盛放。
茶湯同時溢開夢幻的淡紫色,通透清澈。
「好漂亮。」蘇詩亦忍不住感嘆。
「喝一口?」蘭姐將大杯分裝了一小杯,推到蘇詩亦面前。
蘇詩亦捧起小杯,吹涼,抿一口,評價:「和以前的相比,似乎多了點草木香,沒那麼甜。」
「嗯。」蘭姐解釋,「這一批花是凍乾的,先前的是烘乾。」
平日喝花茶,蘇詩亦都是啜一小口後,或是添一口茶點,或是聊幾句話。
但今天,蘇詩亦居然一小口一小口緊接著不斷,轉瞬就把大半杯喝完了。
任誰一看,都知道她很喜歡這次的工藝。
蘭姐提醒,「慢點喝。一天只能喝一朵,不能貪多。喝完了就沒有了。」
「好吧。」提醒之下,蘇詩亦有意識地慢下來,但表情有點悻悻,明顯被掃了興。
這一系列細節,都在反映,蘇詩亦很喜歡這次凍乾的花茶。
蘭姐少言,擅長察言觀色,因而從不進行沒用的問話。
所以,已知蘇詩亦的喜好,按道理,蘭姐沒理由再問她的偏好。
但蘭姐突然問:「蘇女士更喜歡哪一種?」
「什麼?」連蘇詩亦都被感覺問得蹊蹺,愣了一下。
「過去的和現在的,蘇女士更喜歡哪一種?」
缺失的主語,暗示這個問題意有所指。
蘇詩亦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與她們朝夕相處的蘭姐,敏銳地發現了她們關係中的問題。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蘇詩亦很好奇蘭姐會提供怎樣的視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