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 他又開始發表見解。他說:「你沒和敬亭頤打過交道,你不知道此人有多危險。倘若十六年前朕從沒聽到過虢州莊的風聲,倘若朕不出險招, 那麼現在龍椅上的主已經換人囖。你不知道敬亭頤背負著什麼,也不知道朕背負著什麼。執政數年,每一日朕都過得如履薄冰。事事並不如朕所願,你懂嗎?」
說罷抻手,想把賢妃拽起來。哪知胳膊剛抻過去, 就被賢妃猛地拍落。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仔細扽平翟衣。水波似的繚綾漾了漾,話音夾著揮散不去的寒意, 「這干我何事, 干她何事。今日是她十七歲生辰,您還記得嗎?我是在今早才被內侍告知,她連夜趕路去鄧州。昨晚我一夜無眠,枯坐在慈元殿,給她準備生辰賀禮。一夜, 明明有整整一夜的時間,您能將這事告訴我。可您沒有,反倒在召見禁軍副統後, 讓大家都瞞著我, 瞞著後宮諸位。這一夜, 您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嗎?禁軍在路上發現腿身分離的馬屍,雪地里一灘血,有馬的, 也有她的。她脖頸上有道長而深的傷口, 太醫說, 割得太深,得留一道疤。」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賢妃瞪著官家,「您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您知道她拿自個兒的命要挾禁軍,知道她性子倔,從馬背上摔下來,就是死,也得死在鄧州。今下她臥病在床,高燒不退。您呢,您笑逐顏開,向大家烜耀您的功績。您是君父,事事為民著想。但您也是她的父親,她從未懷疑您,您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您太讓我失望了。」
言訖甩袖走遠,氣沖沖地推開殿門,每一步都走得義憤填膺。踅及北落門,睞見公主府派來的金車已經等候在此。
賢妃攏緊厚斗篷,側身朝宮婢交代些事,繼而利落地登上金車。見主家坐穩,車夫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勒緊韁繩,駕著金車轆轆駛出禁中。
不算寬敞的車廂里,闐擠著兩個面面相覷的人。對面的娘子雍容華貴,襯得自己愈發寒磣。麥婆子把手帕絞得死緊,時不時偷瞥賢妃幾眼,越瞥心裡越不舒服。
嫡母,生母,乳母,表面上和和氣氣,見了面互相問好,實則總在背地裡爭奪孩子的喜愛。聖人娘子遠在天邊,心思不在浮雲卿身上。而麥婆子與賢妃恨不得把浮雲卿栓在褲腰帶上看護,不見面時尚心存芥蒂,更何況如今是面對面相處,心裡醋意滔天。
噯,誰讓人家是生母呢。在浮雲卿心裡,最重要的是生母,而非她這個老糊塗的乳母。麥婆子艱難地吞咽了下,硬著頭皮開口:「公主睡得緊實,出了一身汗,今下燒已經退了。御醫和府內的大夫輪番給她把了把脈,都說最多昏上兩天,人就能甦醒。」
賢妃心裡兀突突的,儘管聽麥婆子說病情不重,可一想起浮雲卿這番遭遇,胸口還是悶得慌。「燒退了就好。我娘家有個表妹是坐堂大夫,專門研究祛疤的藥膏。等回頭我問問她,看看有沒有能祛小六脖頸上那道疤的藥膏,拿來搽搽。」賢妃說道,「人心不古啊,真誠待人,反倒落得一身傷。」
如今公主府闔府都知道了事情原委,麥婆子也不例外。她悵然附和說是,「可憐公主一片赤誠真心,屢遭踐踏。今日還是她的生辰呢,闔府僕從被禁軍解救出來後,火急火燎地備禮寫請帖,想大辦壽宴。結果生辰當天,壽星跑沒了影。她被禁軍抱回府時,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噯,這日子過得真是魔幻。」
事已至此,她們這幫置身事外的女眷,能交流的好似也只有無限感慨。遐暨公主府,賢妃顧不上與眾人寒暄,抄著手爐,直奔群頭春臥寢。甫一推開門,屋裡苦澀的藥氣不迭往鼻腔里撲。
賢妃揮袖掩著鼻,在雲霧繚繞中,艱難地踱到床邊坐下。
「熬藥湯,不是煉丹修仙。門扉關上也就算了,至少還能擋風禦寒。屋裡幾扇窗欞關得那麼緊作甚,想把人活活悶死啊?」
側犯尾犯挨了訓斥,垂著頭不敢吭聲。聞言,麥婆子撳起長杆,把幾扇支摘窗都捅開一條斜縫。縫隙不算大,既能通風換氣,也能阻擋凌冽的冷風,屋裡仍舊暖和和的。
賢妃滿眼心疼,緊緊握著浮雲卿的手不放,「兒啊,趕快好起來罷。」
也只有在她昏睡時,賢妃溫柔的脾性才會稍稍顯露出來。經此一事,她也想開了。命最重要,什麼事都得排在好好活著後頭。從前她在浮雲卿面前擺著一副冷臉,固執地以為,嚴厲的長輩才能教養出優秀的後輩,她不能溺愛孩子。所以一味忽視浮雲卿的想法,強逼著浮雲卿讀枯燥無味的書籍,以為這就是對她好。
現今想來,那些做法大錯特錯。各人的活法不同,她又何必將自己的活法強加在浮雲卿身上。倘若時刻關注浮雲卿的需求,也許就不會釀成今日這般惡果。
賢妃偎著床邊,靜靜坐了很久。
紅泥爐膛內,麥秸稈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子四處飛濺,熱浪一晃而過,緊接著都化成了零零散散的齏粉。霧騰騰的白氣在屋內盡情延伸,聞久了,竟能從苦澀的藥氣里聞出微乎其微的香味。
浮雲卿先前說過,她貪戀敬亭頤的氣息。臥榻里闐著他身上獨特的草藥香,那股氣息比安神香好用,輕輕聞上一聞,就能一夜好眠。賢妃想,所謂藥香大同小異。敬亭頤身上的藥香,與此刻屋內的藥香別無二致,所以沒有敬亭頤,浮雲卿也能睡好覺罷。
賢妃搵帕,給浮雲卿擦落額前的汗珠,一面吩咐道:「年前年後這一個月,她心裡肯定不好受。你們呢,尋來駙馬的衣物,讓她歇息時摟著,也算是給她留個念想。」
女使應聲說好。
後來賢妃又將兩位婆子傳喚至大椿堂,殷切囑咐一番。話落起身,趕在門禁前踅回禁中。
歡樂時光總是眨眼而過,留人在苦難日子裡反覆煎熬受挫。在浮雲卿昏睡那幾天,闔府僕從只覺十二時辰過得比蝸牛爬行還慢。日盼夜盼,終於在大年三十那日,把浮雲卿的精魄盼了回來。
憔悴怔忡的小娘子活似一具行屍走肉,任由女使梳妝打扮,一聲不吭。養好病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敬先生在哪裡?」
還能在哪裡,自然只會待在厚重的棺槨里。官家是鐵了心地要他死,為防詐屍,讓他在棺槨里待七日,七日後才能下葬入土。麥婆子如實告之,又聽她問:「棺槨停在哪裡?」
麥婆子說這就不知道了,「官家沒跟任何人提過棺槨所在,所以奴家想,您想知道內情,恐怕只能親自進宮問一問囖。」
浮雲卿悵然所失地噢了聲,擺擺手遣散僕從,獨自走到書房,待在敬亭頤常坐的圈椅里,從天亮待到天黑。因著她交代過,任何人不許靠近書房,所以大家只敢窩在月洞門後,時刻關注書房這處的動靜。
坐到眼睛酸澀,腰椎生疼,七魄丟了三魄。再抬眸觀望,見書房外站著一個陌生的身影。
那人察覺到她的目光,生硬開口,「主家去鄧州前吩咐小底,大年三十晚,把這封書信交到您手裡。」
浮雲卿推開門扉,接過死士遞來的信,「你知道他兵變未成嗎?」
死士不悲不喜,神情動作比她更像傀儡。他一板一眼地回:「小底知道,這是主家的選擇。信交到您手裡,小底的使命就完成了。之後,小底會隨主家離去。」
死士何時進到府邸,又會跑到哪裡去,這些零碎事,浮雲卿並不關心。
她點亮桕燭燈盞,枯黃葳蕤的燭色照亮了信封上的字。
「己丑歲暮贈吾妻書。」
一行字下面,落了個暗紅色的浮雲章。
浮雲卿拆開信封,裡面有幾張信紙與一柄鑰管。細長的銅鑰管無意碰到她右手腕處的紅珠手串,浮雲卿並沒在意,慢慢展開信紙,借著黯然的光亮,默聲細讀。
「卿卿愛鑒如晤,展信舒顏。
迭遇瑣務,吾性雌懦而反覆避躲,深感愧怍。季冬雲寒,枯藤虬枝,常覆雪沫冰凌。比及雲祁寒,謹記添衣燙食。若興致難捱,務必氅衣冬靴覆身,手爐常備。
若深陷困囿,禪麥二婆與禁中娘子可為卿解惑。自古男出閤女出降,後必分家。所謂人情,無非愈聚愈親,分則一盤散沙。幸卿闔家和睦,破鏡重圓,黯然往事不必再追。
猶記合卺之喜,龍鳳燭徹夜長明。臥榻一側,卿闔眼酣睡。吾心惶惶,唯恐辜負真心。似吾不倫不類之輩,蟄伏數年,初心盡失,常作坦然貌,欺人欺己。現今真相大白,吾之所有,或欺瞞或無奈,卿可知曉。卓兄曾問,復國否?吾不曾回應。卿心亂如麻,吾亦反覆糾結。曾窺長天寥闊,雲影倏散。浮世萬千態,何用吾手翻雲覆雨?歸路已明,無非困獸強撐,祈盼處決之日。
俱往矣。吾稔知此路不可回頭,於擁兵復國一事無怨無悔,然於卿深以為愧。吾欺瞞行騙無數,罪孽深重,自願墮入地獄,受盡極刑,洗刷孽障。惟情愛一事,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悃愊無華。
知之不可為而為之,吾之天命也。回望潦草終生,曲徑危橋歷遍,悲歡離合闐滿,已而,已而。
逢卿生辰,祝卿新禧,並將書信奉上。信封內附鑰管一柄,由僕從引導,卿可窺見吾之所有。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參商難遇,不必思吾。祈卿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筆落情深,恕不一一。
某叩首謹拜。
辛丑年庚寅月己丑日 」
讀完那刻,紅珠手串倏地崩開,百毒珠零散地落了一地。
啪嗒,啪嗒……
落了地,紅珠終於失去了光亮,徹底淪為一顆顆毫無作用的廢物。
也帶走了浮雲卿最後的念想。
(本章完)
作者說:「曲徑危橋」出自「曲徑危橋都歷遍,出來依舊一吟身。」
《己丑歲暮贈吾妻書》是小敬是在第八十七章寫的,可以倒回去看看嗷~
感謝讀者46008528、丸子吖,西伯利亞二哈灌溉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