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戲, 最精彩的往往不是開局與落幕,而是中道無數波折起伏的高光點。最精妙的一場戲被官家謀劃了出來,棋局下盡, 好戲劇終,這一刻,他等了十六年。
官家肅聲道:「將公主帶回京城。叛軍屍身聚堆,這種情況好處理,一把火燒了就是。查抄虢州莊, 將劉岑的屍身抬過去,與惠嬪合葬。至於駙馬……」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處理好傷口, 讓他體面地走罷。」
剩下的事就好處理了。禁軍快速折回京城, 虢州知州領著廂軍查抄虢州莊,兩地餘孽都是有骨氣的種,甫聽造反失敗,下刻就服毒而死。不過查抄結果倒令人大失所望。大家都在猜想,這樣一個臥虎藏龍的山莊, 總得有座金庫與武器庫罷。哪知莊裡空落落的,什麼值錢的物件都沒有。
當晚知州就寫了張札子,猜想財物與軍械一定是被轉移到其他地方了, 奏請官家派大理寺嚴查。
官家扶額, 頗感無奈, 「有事的時候,大理寺就是各州郡衙門的救星。請大理寺嚴查,哼, 大理寺卿手裡攥著那麼多樁案, 他想得倒輕鬆, 想插隊辦事,也不問問大理寺願不願意接這樁案!」
通嘉躬著腰研墨,「偌大一個山莊,亘在荒山野嶺,財物軍械不翼而飛,會去哪裡?難道賊人早已料到敗局已定,提前將重要物件轉移了?」
京城的風聲向來比海東青飛得還快。下晌大軍剛剛歸京,公主駙馬間的那檔事就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囖。外人聊著這件八卦,知情人卻總想避嫌。如今除了官家,旁人都將敬亭頤稱作「賊人」,誰也不敢提「駙馬」二字。通嘉心思縝密,借著明亮的燈火,悄摸乜眼官家的臉色。
精神抖擻,眼眸明亮,嘴角勾起,淺淡的笑容掛在臉上。
落在通嘉眼裡,怪得很。女兒受涼發熱,昏迷不醒。女婿被刺成刺蝟,躺在棺槨里亟待下葬。而官家這個做父親的,春風得意,窺不出半點愧疚心疼。
官家揉了揉眼,長嘆一聲,「當年太.祖逼城,對歷朝皇族百般折磨,但在民間卻從不殺燒搶掠。太.祖是位高風亮節的君子,前歷朝的金銀珠寶,他一概不取。唯一的污點,約莫是將戾氣都撒在了皇族身上。所以前朝皇室的財產,至今仍在前朝皇室餘孽手裡。所以啊,那座山莊表面落魄,實則背地裡富可敵國。查抄山莊,不過公事公辦罷了。朕也不是沒見過錢和軍械。只是朕要不要,與那頭給不給,是兩碼事。追根溯源,無非是想給朕自己,給千萬百姓一個交代。」
通嘉應聲說在理,「物件不會憑空消失,肯定是被賊人藏到哪裡了。現今山河完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尋到這些物件,只是時間問題。」
官家微微頷首,「總歸是屬於國朝的,早點查,晚點查,這事並不重要。」
言訖,開始說另幾樁重要事。
正好這些事都需要入內內侍省出面,他說,通嘉默記。
交代過事,官家莫名心潮彭拜,再也看不下枯燥的札子,起身在殿內晃悠。
川口江上發生的一連串事,恍然如夢。就這麼輕鬆地扳倒了勁敵,他想收回的地盤,就這麼容易地收了回來。
官家心裡想,僅僅只憑這樁功績,他也值得被後人讚譽罷。他開口說道:「通嘉,朕的心情,你能明白嗎?」
通嘉赧然一笑,「官家,您是什麼心情,小底猜不出。不如您給小底講講?」
一把老骨頭,還要猜來猜去,實在折煞通嘉。
官家道:「朕是大仇得報的爽。但說實話,朕與敬亭頤之間,並沒有深仇大恨。他恨朕,恨太宗太.祖,恨老浮家統治的天下,一是因太.祖滅了他的國。落地鳳凰不如雞,你想啊,人家原本能做矜貴的皇子殿下,結果一朝失勢,成了過街老鼠,怎能不怨不恨?二是因他的長輩,受太.祖百般折磨。成王敗寇,贏得坦蕩,輸得心服口服。偏偏老浮家有折辱人的陰暗心思……」
人人都有各自的劣性,浮家也不例外。浮家人真誠和睦,偏偏那故意折辱人的陰暗心思,輩輩相傳。
「朕不恨敬亭頤,朕怎麼會小氣到去記恨年青人。朕只是想看看,這落地鳳凰還能作何掙扎。十六年前,賢妃有孕。那一年,小六降世,這是朕執政以來,聽過的最好的消息。同年,朕也聽到一個最壞的消息——前朝餘孽要造反。那時,朕有個荒謬的想法。風雨飄搖十六年,小六從奶娃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按朕的計劃嫁給敬亭頤。朕在賭,敬亭頤會不會為了小六,不僅放棄造反,還甘願做朕手裡最隱晦最鋒利的劍,把完整的山河圖奉到朕眼前。」
官家盯著長信宮燈出神,「朕成功了。將鐵骨錚錚的男兒漢,塑造成圍著小六轉的痴情種,朕從裡到外地徹底摧毀了他。那種反將一軍的快意,大抵只有朕能懂。老浮家做官家的男人,都帶著一股瘋性。太.祖將瘋性泄在前朝皇室身上,太宗將瘋性泄到各種變革上面。朕比起那兩位,還算是比較仁厚的。朕沒傷害任何好人,那些被朕傷害的逆賊,本就該受盡千刀萬剮。朕無非是順勢而為。」
他低聲說道:「除卻心頭一大患,朕人生無憾。」
聽過官家一番瘋魔話,通嘉瞠目結舌。他不知該如何評價官家這番作為,他好像誰都沒傷害,又好像傷害了所有人。通嘉忽地很心疼那位無辜的公主,她什麼都沒做錯,卻要承擔所有惡果。
享盡舐犢之情的公主,從未對她的爹爹起過半點疑心。然而她遭遇過的所有不幸,都是由她爹爹造成。偏偏罪魁禍首絲毫沒意識到他的錯處,反倒沾沾自喜,這晌已經在幻想後人如何稱讚自己。
通嘉心裡悲涼,感慨道:「您這齣破釜沉舟啊。官家,您有沒有想過,從啟和殿出去後,您該怎麼面對後宮嬪妃與您的子女。」
「他們?」官家側過身,滿臉不解,「他們會理解朕的。用一個女兒的幸福,換得江山太平,難道不好嗎?」
這……
通嘉眉心枯攏,這番話很難評價。
「好,當然好!這想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您是第一人!」
殿門被來人撞開,通嘉側目遠望。待看清來人,他心想能降服官家的人終於來囖。心裡竊喜,面上卻仍佯作惶恐,「賢妃娘子,您您……您怎麼來了?」
李賢妃身著華麗翟衣,可再華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眼裡布滿血絲,來的路上剛蓄好一泡淚花,結果湊近聽見官家的話,淚意生生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
賢妃提著衣裙,三步並兩步地踅近官家身旁,揪起他的衣領憤然質問:「這沒臉沒皮的話,竟是從您嘴裡說出來的。您利用她,得她同意了麼,得我同意了麼?她是您的女兒,是我與您合夥把她供養長大的。虎毒尚不食子,您呢,大言不慚地說她犧牲得值當。她是人,不是傀儡!您太讓我失望了!」
官家不甘示弱,撳緊賢妃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甩。用勁太大,賢妃沒站穩腳,狠狠砸向地面。
通嘉連連哎唷,趕忙將賢妃攙扶起來,一面喚來宮婢,示意宮婢趕緊把她攙走。
空蕩蕩的殿內,霎時闐塞進許多無關緊要的僕從。內侍,宮婢,甚至是巡邏的環衛官,聽見官家與賢妃爭吵聲不斷,不迭湊近,等著看好戲。
夫妻吵架,原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結果被通嘉一吆喝,成了樁兇案。官家惡狠狠地瞪著通嘉,低聲訓斥,「看看你幹的好事,趕緊把他們都領出去。」
通嘉惶恐地欸了聲,領著一幫沒眼力見的僕從踅出殿外。
賢妃花容失色,癱倒在地上,任官家如何勸,就是不願意起身。
浮雲卿渾身發燙,身子僵得硬邦邦的,躺在榻里,不知何時才能轉醒。而最疼愛她的父親,生龍活虎地站在殿裡,為所作所為沾沾自喜。
賢妃心底升起莫大的悲戚,臉皺成數瓣菊,眨了眨眼,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官家,您是不是很恨我們李家人。」
「朕不恨。朕恨你娘家人作甚?」
賢妃落寞地噢了聲,「不是恨李家人,那一定是恨這個女兒囖。她傻得要命,您恨她,發泄到我身上不好嗎?您把我大卸八塊,五馬分屍,千刀萬剮,甚至把我剝光了,圈在豬籠里供人觀看,我都毫無怨言。我想不通啊,為甚非得是小六呢?」
官家覺得可笑,「你以為朕想嗎?」
他當然想要子女幸福,尤其想要浮雲卿幸福。可敬亭頤喜歡的是浮雲卿,不是其他人,他有什麼辦法?
事已至此,乾脆把過錯都推到敬亭頤身上。官家解釋道:「你怎麼不怪敬亭頤?他的屍身還待在棺槨里,你去揪著他的衣領,去問他,為甚非得是小六?去啊,拿出對付朕的狠勁,去問問你的好女婿,為甚他是前朝皇子,為甚他要造反,為甚他要對小六有念想?朕恨她,朕恨她……朕要是恨她,就不會把她想要的都給她,不會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疼愛!」
越說越氣,官家拍著胸脯大喘氣,「朕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幸福。但事實如此,朕的方法是最可行的。來,你來說說,有勁敵要造反,朕不用她這張牌,還能用什麼方法,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達成目的?犧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