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過得潦草, 外面送來的賀禮堆在雜屋裡,蒙上一層灰。除夕夜也過得無甚滋味,剁好的牛羊肉片悶在冰鑒里, 年夜飯一道沒上,大家吃著剩菜剩飯,將就過活。兩位先生接連離世,別家置辦喜事,闔府置辦喪事, 門對燈籠一概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綑紮好的白幡。大椿堂被布置成了靈堂,駙馬的牌位擺在高處, 地上擱著火盆和紙錢, 等待浮雲卿去這裡走走。
婆子女使們睞見死士來去匆匆,扒著牆頭一躍而過。公主府的牆頭高,牆頂插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瓷片。死士甚至不需借力,跟只野貓似的,摁著瓷片跳躍, 把牆頂染得血淋淋的,血珠一滴一滴往底下流。
女使們看得齜牙咧嘴,揪著婆子的衣裳, 惶恐問:「他不嫌疼麼?」
兩位婆子尷尬對視, 異口同聲道:「過完年再請熟稔的老漢修一修牆。」
月黑風高的, 書房那處的對話她們聽得一清二楚。婆子想,反正聽那死士心意已決,她們多勸多想毫無用處, 那是管不了的事。能躍過, 說明牆不夠高。修高牆頭, 省得往後再有不三不四的人來擾亂浮雲卿的心。
幾雙手摁在月洞門壁,大家竭力探身往書房瞄。明明親眼看見她點了盞燈,可屋裡仍舊黑黢黢的,暗到絕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貓腰踮腳,排成長隊往書房走。
湊近了,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框上,屏息凝氣,窺聽屋內的動靜。
窸窸窣窣,像是有隻身手靈活的小老鼠,在屋裡亂竄。
尾犯戳了戳麥婆子的腰杆,張著嘴不出聲,遞過去一句唇語。
「要不要推開門?」
麥婆子「噓」了聲,低聲道:「讓我想想。」
話音甫落,不知是誰從背後推搡一把,直接把前頭兩位婆子推進了屋。
「哎唷!」
慌不擇路間,麥婆子走了個踉蹌。腳底一滑,驟然摔倒在地。禪婆子摸瞎攙扶人時,後頭幾位女使已經跟了過來。一小幫人闐在門口,默契地往黑黢黢的書房裡張望。
窣窣,窣窣。屋裡暗,所以她們只能聽聲音,一面等待眼睛適應昏暗的環境。
麥婆子竭力瞪著眼,尋著動靜,悄摸踅及書桌旁。
甫一看清場面,眉頭就皺成了幾道山川。「老天!公主,您這是……」
書桌下跪著一位披頭散髮的小娘子,胳膊往更深處抻,像是在撈什麼物件。
禪婆子深吸口氣,早先在禁中做教習傅母,什麼驚悚場面沒見過。走進去才發現,那點桕燭光亮,早已被撲滅了。今下屋裡靜悄悄的,連月色都不曾照拂。她摸到燭台處,掏出匣盒裡的火摺子,「嚓」一下點燃燭火,又將桕燭放在燭台盞里,借著燭火,點亮幾盞燈。
星星點點的燭光匯聚攤開,照亮了書桌一方的光景。
只見浮雲卿屈著指節,這裡叩叩,那裡攥攥。凌亂的髮絲披在肩頭,擋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窺見慘白的下頜。她好似在極力隱忍著什麼,從指節到整個身子,微乎其微地顫抖著。
「怎麼會斷了呢……誰要你現在斷了……」
斷斷續續的話傳到麥婆子耳里,她繞著浮雲卿來回踱了幾趟,這才發現,原來浮雲卿狼狽地跪在地上,是在尋崩開的百毒珠。垂眸一瞥,那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珠子而已,往地上滾了幾圈,還沾上點灰塵呢。
麥婆子嘆口長氣,彎起腰拍了拍浮雲卿的肩膀,安慰道:「公主,起來罷,別撿了。左不過是一個手串罷了,您要是喜歡,奴家給您重新串好,或者另買幾條也行。」
這一拍可不得了。浮雲卿瘦弱的肩膀顫抖的幅度更大,胸口艱難起伏,下頜崩得極緊,只是什麼話都沒說。
麥婆子撩起裙擺,輕輕跪在她身旁。摁著她的肩膀,強硬地把她的身子掰過來,面對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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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映入眼帘的是她淚流滿面的模樣。淚水洗面,眸底是消散不去的疲倦意,臉頰蒼白,嘴唇也被咬得毫無血色。
來不及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她就猛地撲向麥婆子懷裡。
緊隨其後的是強捱不住的哭聲,她懇求麥婆子,「抱抱我罷。」
麥婆子悲痛地欸了聲,環緊她瘦到極致的腰肢,手掌拍著她的背安撫,掌心底下的觸感是瘦骨嶙峋,原本肉就不多,經此一事,更是只剩具骨頭架子在撐著。麥婆子揉了揉她的腦袋,「乖孩子,暢快地哭出來罷,你辛苦了。」
餘光瞥見浮雲卿攥著拳頭,麥婆子想把那拳頭掰開,叵奈浮雲卿攥的勁頭太大,手面青筋暴突,瘮人得緊。
低聲細語的安撫並沒有效果,反倒迎來更令人心碎的哭聲。
淚眼朦朧中,浮雲卿抽泣地開口:「到現在,他還在騙我。信里的字跡根本不是己丑日寫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料想到他的下場了,原來他早就想在大寒日了結自己了。」
所以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封信呢。是在倆人鬧矛盾,她置氣出走鞏州那時,還是更早,在相遇的春三月,他就提早料到了後來會發生的事。
他什麼都知道,爹娘兄姊們也什麼都知道,而她是在這齣戲落幕時,才後知後覺地讀懂他們的難言之隱。
麥婆子捋平浮雲卿翹起的髮絲,「一切都過去了。這場局,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過去了……」浮雲卿急切地揪著麥婆子的衣裳,「回來的路上,我昏了又醒,只聽見他們興高采烈地說『一切都結束了』。他們說,我是爹爹精心布下的局裡,最關鍵的那顆棋子。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瞞著我。局勢按照爹爹所想發展,如今局散了,爹爹大獲全勝。可我這顆棋子,連什麼時候入局的都不明白。」
她問:「所以我的親朋好友,我的愛人,我的師長,都是深陷局裡的棋子嗎?」
麥婆子不知該怎麼回她。官家的想法只有官家懂,她只能說:「這些事,您得去問官家。往事不可追,過好當下才是要緊事。大年三十,總得吃頓年夜飯罷。您的病剛好,千萬得愛惜身子。」
禪婆子湊嘴說是,「闔府忙了一晌,幫襯著周廚,一起備好了年夜飯,您多少得吃一點。先不說守歲這回事,就先吃頓飯,好不好?」
側犯搭腔說道:「您生辰那日晚,賢妃娘子來看過您。她說往後不再逼您做任何事了,只想讓您活得開心。事已至此,吃好睡好,才能走得更長遠啊。」
大家都在勸她吃年夜飯,好似吃過年夜飯,一切都會慢慢變好。浮雲卿艱難地站起身,攤開手掌,「他留下一柄鑰管,死士已經把要去的地方告訴我了,所以我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鑰管僅僅與紅珠手串擦過,便能解散手串。浮雲卿想,難怪先前敬亭頤總說,只有他才能將手串解下來。
可誰要他擅作主張地解開手串呢,她分明早已習慣手串的禁錮,甚至只要睃及手串還在,就能佯裝他還陪在她身邊。
相遇不由她,生離死別也不由她。她厭極了這種事事不由己的日子,可又無可奈何。她只是一個手無實權的公主,只是一個遲鈍的傻子,被人耍得團團轉,還好心地替人家數錢。
浮雲卿抹一把淚,「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還要很多事想做。倘若將這些事說出來,興許你們會覺得,我是個瘋子。我很清醒,我不是瘋子,我只是想尋找真相。我要去禁中見爹爹,要去詔獄找素妝,要去青雲山找緩緩。大家都說真相大白,我不信。在我還沒被傷得尋死覓活之前,我要做完該做的事。」
言訖,自顧自地踅到門前,推開門扉。
人就是這樣,有時堅強得刀槍不入,有時風一吹,就能吹走所有精氣神。屋外點著方燈,一盞接一盞,點亮了整個院。尋常的雪色里,夾雜著一種陌生的白。
那是白幡,死了人才會掛上白幡。
冷風驟然撲來,大家將散落在地的紅珠撿起,起身時暗嘆不好,默契地一齊抬頭——
浮雲卿扣著門框,挺直的脊背越來越彎,到最後彎成天上的上弦月。艱難地跨出屋,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路。她偎著門扉蹲下,蹲也蹲不穩,於是脫力地跪在地上,手卻仍舊扣著門框,扣得死緊。
她又開始哭了,也許是因為望見飄揚的白幡,將白幡視作魂兮歸來的遊魂;又或是天實在太冷,把她冷得涕泗橫流;也可能是看見熟悉的裝潢,一時生發無限感慨。
大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從來沒這麼傷心過,接連趕到她身邊,爭搶著攙扶她。
扶起來,她又搖搖欲墜地癱倒。姿勢卻從來沒變過,扣著門框不肯放手。大家合力才掰開她的手指,苦口婆心地勸她打起精神。
她手裡仍舊攥著那柄平平無奇的銅鑰管,鑰管把門框刮出幾道劃痕,一道比一道深。
大家沒轍,陪著她坐在地上。圍成半圈,一句接一句地開導她。
不覺間,刻漏已經滴過了子時。
嘀嗒,嘀嗒。漏針指向子時,今年的最後一日,在壓抑中翩然而過。
浮雲卿眨了眨眼,似有所感地捂住耳朵。
炮竹聲響徹雲霄,濃烈的炮仗味飄進府邸,飄進她的鼻腔。炮竹碎屑崩得哪裡都是,最後大多落在雪地里。五顏六色的,像給素白的雪地披了件花衣裳。
漫天炮仗聲能遮蓋住所有異聲,包括浮雲卿的哭聲。起初婆子與女使還能出聲安慰她,到最後,大家一起流著淚,陪著她哭。
那哭聲或是本就紮根在土地里,被燦爛盛大的煙花旋起,輕飄飄地飛到了天上去。
哭了會兒,浮雲卿手撐地站起身。她說:「我不哭了。」說罷,徑直踅出院。
大家掖好淚,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途經靈堂,浮雲卿的腳步頓了頓。她果真沒哭,只是抬起牌位,猛地朝地上砸去。
「亡夫」倆字,能戳瞎她的眼。
大家原本想,她或許只是在府內轉悠幾圈。等走累了,就會乖巧地折回臥寢,好好睡一覺。
可誰都沒料到,最後一段路,她竟提著衣裙跑了起來。
她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裙擺揚起的弧度比刻漏壺裡積攢的水還滿,眼瞧著就要溢了出來。
婆子女使一路追趕,可終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出府,甚至連門口的護衛軍都沒能攔住她。
子時一過,門禁悄然降臨。通衢空蕩蕩的,只有一位散著頭髮,身著素衣的小娘子不顧一切地奔跑。
大家在後面瘋狂追趕,一面猜測她會跑到哪裡。
從滑安巷追到御街,大家呼哧呼哧喘著氣,心裡都落了塊沉石。
浮雲卿依舊沒停腳,直衝宮城門。
深門緊閉,門禁時只有禁軍能進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麥婆子隱約猜到她要做什麼,邊跑邊大喊:「回來!您想做什麼,奴家都不攔,先回來,好不好!」
要緊關頭,護衛軍迅速接近浮雲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雲卿魔怔一般,將門禁拋之腦後,眼裡只有那扇緊閉著的宮城門。
朔雪飛揚,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萬籟俱寂之時,她瘋魔似的叩響宮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