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倆人又商議著更為詳細的策略, 再踱出軍帳,已是酉中。鄧州比京城的天黑得早,將士們舉宴助威, 一切事宜都備好後,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劉師門將兩捧火把揌進牆裡,霎時主座附近被照得無比明亮。敬亭頤與劉岑先落座,接著落座的是幾位有頭有臉的將領,將領後是坐著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家圍著篝火堆, 聊得熱火朝天,半點不覺得冷。
劉師門一手操持今晚的宴會。戰帖已經下好,明早兩軍對戰。所以今晚這場宴, 是為無數即將奔赴戰場浴血廝殺的勇士而辦。戰前緊張氣氛蔓延, 大家說了半晌話,就不再開口了,一齊睜著明亮的眼眸,期待菜餚登場。
劉師門掖手朝敬亭頤與劉岑躬了躬身,「主家, 今晚的重頭菜是烤全羊與炙牛肉。這個時候,嘗膳官已經在試毒囖,您且稍等片刻。」
所謂嘗膳官, 是歷朝歷代在禁中里, 給御膳試毒的人。廚子盛好菜餚, 嘗膳官先用銀針試毒,再親自品嘗。品嘗過菜餚後,嘗膳官人還活著, 大氣不喘一口, 才能證明膳食的安全。今晚大家相聚, 原本不需嘗膳官出場。只是這約莫是打仗前用的最後一餐,就怕心思歹毒的小人動了邪念,在菜餚里下毒。
事出有因,無非厚非。敬亭頤低垂著眉眼,手裡把玩著夜光杯。夜光杯慢悠悠地轉,杯壁散發著暗淡的幽光,時而折射在桌面,時而折射在腳邊。
見敬亭頤始終沒個回應,劉師門又朝劉岑一人躬了躬身,聽劉岑開口說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月中十五,都是親朋家人團聚的好時日。十二月十五過去了,怎麼始終不見你那幾個兒子的身影呢?」
劉師門有六個兒子,有的參軍,有的耕田,有的做死士,平時各司其職,每逢十五,都要聚一聚。今年最後一個月,大家卻罕見地沒來齊。劉師門回道:「小底的其他兒子之前都回來看過小底了,唯獨小兒子劉英成沒回來。」
話頭拐到劉守成身上,劉岑旋即說明白了,「噢,你這話倒是提醒我囖。英成這小子,先前一直待在虢州莊裡。他是按照死士的標準培養的,那時找不到機會進城。前幾日趁京城混亂,我叫他潛入公主府,好好守死士的本分。」又將目光轉到敬亭頤身上,「英成在你手底下做事,怎麼這次沒把他帶出來呢?」
敬亭頤轉杯的動作一滯,沾染霜雪的眼睫眨了眨,投下一片陰影。火把照著他的手,而他的臉龐隱匿在黑暗裡,神色晦暗不明。
敬亭頤沒有演戲的興致,實話實說。
「殺了。」
這兩個字說得輕飄,卻在劉岑與劉師門心裡投下一塊沉石。
劉岑神色焦急,「『殺了』是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誰殺了,自殺還是他殺。」
敬亭頤倏地將夜光杯往桌上一擲,「我殺了劉英成。」
話音落下,恰好碰上菜餚端上場。爐火架里噗呲噗呲地往下滴油的烤全羊搶去了將士們的目光,羊肉獨特的膻味與醃料味完美融合,大家咽著口水,等待廚子割肉分食。炙牛肉緊隨其後,後面的是牛肉撥霞供、香醇的美酒。
美食在前,大家都沒朝敬亭頤那處睇去一眼。今下主座周邊只有敬亭頤,劉岑,劉師門仨人。
敬亭頤開門見山:「劉英成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我出面清除業障。」
劉岑毫不留情地戳穿敬亭頤的假話,「是你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罷。我派英成潛入公主府,要他時刻監視你的行動。若窺見你有半分遲疑,立即給我寫信稟告。除此之外,他還背負著一個艱巨的任務——刺殺公主。公主無辜,但她活一日,你就會猶豫一日。緊要關頭,斷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誤了大計。」
劉師門倒不知其中內情,老父親深陷喪子之痛,恨不能軟癱在地,好好為他死去的小兒子哭一場。叵奈眼下不是哭喪的時候,兒子死了,而他這個做父親的,明早還得披甲作戰。只能一遍遍地勸自己忍一忍,但仍舊捱不住氣憤的心,氣沖沖地問敬亭頤:「這又是何必!英成他有什麼錯?」
敬亭頤解釋過原因後,一言不發。他始終融不進今下歡喜雀躍的場景,怔忡地踱到篝火堆旁,默默烤著火,把背影留給劉岑與劉師門。
劉岑心裡一沉,「他從小就是這樣,心裡藏事時,誰都不理,遠離人群,孤零零地坐在一處。」言訖往篝火堆旁一指,「給他點時間消化消化罷。」
做父親的,都偏袒自家孩子。劉岑心疼敬亭頤背負得多,劉師門心疼英成辛苦二十年,為他人做嫁衣裳。不過家國當前,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劉師門再躬躬身,悶聲不吭地走遠。
劉岑艱難地吞咽了下,明明今夜無風,可他還是被吹得頭疼。額前青筋一縮一縮的,他扶著額,吩咐將士們不要喝得爛醉,點到即止。交代完事,劉岑就折回軍帳,盯著沙盤發呆。
這頭篝火堆越燒越旺,火星子四處迸濺。敬亭頤盯著一瞬即逝的火星子,久久不能回神。肉香味直往鼻腔里撲,可他並沒有用膳的心思,反倒覺得今晚端上來的牛羊肉太香,香得像被下了毒似的。不過還未來得及細想,就瞥見有個鬼鬼祟祟的信使逼近這處。
敬亭頤攏緊氅衣起身,將信使引到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
信使叉手行禮,將一封信奉上。
再偏僻的地方,也保不準會有偷聽牆角的人。所以眼下這時候,能少說就少說,關鍵的信息都在信里,用眼睛掃一遍,比說千萬句話都強。
敬亭頤展開信,只見信里密密麻麻地寫著京城各家的動靜。
自變法以來,官家與韓斯漸漸生了許多隔閡。韓從朗有勇氣反,多是由官家派人引導。韓從朗雖已伏誅,但韓家難逃死罪。這一出借刀殺人耍得精妙,不僅除了叛軍,還不動聲色地將韓斯拉下台。
臨近年關,民間忙,衙門也忙得焦頭爛額。大理寺與刑部處理各種案件,難免有疏忽的時候。在施榮兩家牽涉的案情前面,還有更多更為緊要的案件,官員忙著處理那些更為緊要的案件,所以施榮案的案情至今沒查出個結果。再離奇的事,摁在過年的框架里,霎時變得通順合理。官家正是借過年打掩護,他並不急著處理施榮兩家,因著兩家還有利用價值。
施家的價值不在施家任何一人身上,反倒落在歸少川這個富商身上。近日來,歸少川關鋪歇業,迫切地想把施素妝從詔獄裡撈出來。歸家家大業大,官家想將歸氏產業收為官營,從施素妝這處做文章,效果最好。
至於榮家有甚利用價值,敬亭頤尚未想出。榮家狼狽為奸,能苟且偷生到今日,全是看在榮緩緩與浮雲卿關係匪淺的份上。信上寫,已經將許太醫墳冢所在告知榮緩緩。按榮緩緩那病急亂投醫的脾性,此刻定是在想出獄的辦法。不過她一個小嘍囉,鬧不出大動靜。
鄧州聚集叛軍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禁中。這次事態嚴重,朝官都當了真,一時紛紛獻策,哪知官家早有定奪,胡亂搪塞過朝官後,叫來禁軍統領,讓禁軍全軍備戰。
定朝少經戰亂,每場仗都屬險中制勝。浩浩湯湯的大軍列隊出發,當日百姓堵街,依依不捨地揮手送別軍兵,一面送上最真誠的祝福。有人反,那就讓軍隊去戰。百姓們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依舊窩在酒樓里享樂,絲毫沒有察覺到亡國氣息的逼近。
禁軍與叛軍算是徹底宣了戰。再有幾日,京城有難的消息會傳遍各個州郡,屆時江東諸路廂軍會一齊趕到鄧州支援。
這個時候,京城各家前都插上了旌旗,敷衍地表示全城已在備戰。公主府也不例外,甚至牆頭插滿了旌旗,唯恐外面人看不出府內備戰的決心。
信上最後一句,「公主府一切安好。」
寫信的死士特意避開浮雲卿,敬亭頤的思緒也特意避開她不想。看完信後,敬亭頤解下蹀躞帶上環著的火摺子,將信箋燒得一乾二淨。
「繼續監視公主府。」他冷聲說道。
信使叉手說是,說罷話走遠。
後日是大寒,浮雲卿十七歲的生辰。十七歲的小娘子正值芳華,是個哪怕只會吃喝玩樂,也不會遭受太多譴責的美好年紀。原本他想給浮雲卿備一份別出心裁的生辰賀禮,後來仔細一想,還是送金銀財寶罷。他攢的那些金銀鈿,每年送一車,也夠送上幾十年了。別出心裁的賀禮難想,俗氣的金銀卻取之不盡。
按計劃,他陪不了浮雲卿過生辰。人不到禮到,也算是聊表他的心意罷。
敬亭頤抬眼望著黑魆魆的天,今夜,連月色都是那麼黯淡。
他待在偏僻的角落,默默望了很久。
夜裡起了陣狂風,驟然吹開緊閉的窗欞。
「砰」一聲,驚醒了昏睡在榻的浮雲卿。她猛地起身,拍著胸脯大喘氣。
眼前不斷浮現敬亭頤僝僽悲戚的眼神,漸漸與卓暘那雙眼重迭到一起,狠狠砸向她的心頭。
她知道敬亭頤想幹什麼。不行,決不能任由他一意孤行……
去鄧州,她要去鄧州阻攔他,趁兩軍尚未開戰,趁惡果還沒釀成,一切都來得及。
浮雲卿趿鞋下榻,掏出藏在妝奩盒裡的匕首,死死抵在脖頸側,接著踢開門,試圖用自己的命,逼退院裡緊守的死士。闔府僕從被關押在離群頭春最遠的南側院,無法前來支援,所以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死士見她提前醒來,一時瞠目結舌,不知作何是好。握緊刀,威脅道:「休想踏出府邸。」
猛地驚醒,後遺症是身子隨時能軟癱著倒下去。浮雲卿欹著門框,艱難喘氣。實際上,在敬亭頤闔眼吻她那一瞬,她就察覺出了不對勁之處。緊閉牙關,卻還是被他趁虛而入。他渡過來藥丸,天知道她費了多大力氣,才沒讓那顆藥丸徹底融化。這顆藥丸威力不淺,若完全吃下,約莫得昏上十天半月。幸好她還留著心眼,並未如敬亭頤所願,徹底昏睡過去。
強制醒來,身子的不適感愈發強烈。浮雲卿搖搖頭,逼退腦里那些逃避的念。,鋒利的匕首劃破脖間肌膚,血珠斷了線地往外涌。
僵持之際,浮雲卿沉聲說道:「不讓我出府嚜……所以,你們是想看我血濺當場嗎?」
傷口愈來愈深,幾欲見骨。死士內心動搖,浮雲卿往前走一步,他們就往後退一步。不知不覺間,兩方就踅出了群頭春。
血珠「啪嗒啪嗒」地流了一地,浮雲卿胸前的衣衫被血洇透,髮絲凌亂,像個從地府里爬出來的惡鬼。
死士不敢動她,只能握緊刀裝模作樣地威脅。在不能傷她的前提下,若她非要走,其實他們束手無策。漸漸的,浮雲卿脖頸上劃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死士慢慢放下了刀,心想這小姑娘對她自己真是下得去手啊。
浮雲卿衣衫單薄,站在冷風裡,畏縮地吸了吸鼻子,「我要出去。」
聲音無比堅定。
莫名其妙的,又陷入一陣僵持。突然逼近許多腳步聲,浮雲卿定睛一看,來的竟是禁軍。
一隊禁軍圍緊死士,副統江舵朝浮雲卿掖手作禮,「公主,臣奉官家之命,前來捉拿叛軍。您安心待在府里,外面動亂,就不要出去了。」
「叛軍?」浮雲卿臉上的驚喜之意倏地僵住,「真正的叛軍在鄧州,不在公主府內。你奉官家命辦事,死士也是奉叛軍頭領之命辦事,你們雙方,都要將我囚.禁在此。是禁軍還是叛軍,於我而言,有甚區別呢?」
話落,果斷扔掉江舵遞來的帕子,「我有辦法降服叛軍。我得出去,我必須得出去。」
江舵自然說不行,朝禁軍遞去個眼神,示意當場誅殺死士。哪知禁軍剛一動腳,死士就咬開了藏在腔壁里的毒藥,當場毒發身亡。
等大家反應過來,死士都已咽了氣。
江舵順水推舟,威逼利誘道:「降服叛軍?您太異想天開了。想必您都知道叛軍的情況了罷,先前他是駙馬,但這時他是要造反的叛軍頭子。大事面前,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這話,也是在提醒自己。他一直不相信敬亭頤會做出這等大不敬事,不過事到如今,即使千萬般不相信,也得奉命辦事。
江舵交代完事後,讓一隊禁軍守在公主府,時刻監視浮雲卿。哪知剛一轉身,浮雲卿猛地抽出其中一位禁軍的佩劍,一手長劍,一手匕首,長劍對著大家,匕首仍舊亘在她脖頸上。這次她將刀刃抵在動脈處,「別過來,都別過來。」
言訖,不斷抬腳往外面走。
江舵示意禁軍跟緊浮雲卿,大家屏氣凝神,他不斷出聲相勸,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也沒能勸動浮雲卿。
不覺間,禁軍圍著浮雲卿,已經走到了府門前。
江舵暗嘆不好。禁軍進府前,已經誅殺了守在府門口的死士。因著時間緊急,並未派人接替死士守門口,所以當下府門前空無一人。
江舵好聲相勸:「不要往前再走囖,世道變了,外面亂得很。您乖乖待在府里,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何苦執著於去勸叛軍投降。」
再說,他並不相信浮雲卿能如她自己所言,說服叛軍不反。
電光火石間,猛地有一道身影自府門口處踅近,飛快撈過浮雲卿,帶著她拼命往府外跑。
江舵心裡一驚,趕忙帶著禁軍往外追。
終究是慢了一步。
竄到府門口時,那倆人已經騎著馬跑沒了影。
江舵氣急敗壞,「你們幾個,騎快馬封鎖所有能出城的路!你們幾個,隨我一起追!」
逃跑這件事嚜,常常是人在前面跑,魂在後面追。
一路走捷徑出城,走到城外,浮雲卿才回過神,側目看向身邊這位救出她的勇士,「你是……」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憔悴不堪的臉。
「緩緩?」浮雲卿瞠目結舌,「你不是在詔獄麼,怎麼出來了?」
緩緩說這些事不要緊,「一路向北走,逢岔路就都往右走,這是去鄧州暢通無阻的小路,他們不會發現你的蹤跡。不過天寒地凍,路不好走。你千萬要注意安全!」
說罷又放下帷帽簾紗,勒緊韁繩,準備往另一條方向完全相反的路上走。
睞見浮雲卿真誠的眼神,緩緩咬著後槽牙,多說了句,「小六,你幫過我很多次,我無以為報。不過你我的關係,該斷了。你的恩情我還不盡,今晚先還一點,剩下的,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緩緩……」
浮雲卿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眼前。來不及多想,她夾緊馬腹,甩著一路馬鞭狂奔。
只要及時趕到,她就能阻攔一切壞事發生。
敬亭頤,素妝,緩緩……
只要及時趕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