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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端午(四)

2024-11-16 12:03:36 作者: 浮玉山前
  初五早, 麥婆子提著一撮糖蜜巧粽,踅至珍饈閣。

  民間家宴大都定於初五,這日百姓上街購置粽子艾葉, 臨街店鋪常被一搶而空。與之相比,貴胄人家便清閒許多。

  麥婆子臊眉耷眼,「清閒也不是無所事事的清閒。有許多習俗也得做到位。」

  說著扭身朝尾犯交代:「該把公主叫起來了。咱們叫,不會有甚事發生。要是等禪婆子來,那她估摸就要數落咱們院懶惰散漫了。」

  尾犯福身說是, 不想甫一轉身,就見浮雲卿跟著兩位夫子走了過來。

  浮雲卿扭著僵硬的脖頸,「麥婆子怎麼跑到這兒了, 不是叫你歇著嚜。這些雜事, 交給旁的做就行。」

  麥婆子知她一番好心,只是總覺自己照顧人的權利慢慢被架空,落寞道:「奴家只是想多給您做些事。人老了,閒著閒著就閒出毛病來了,奴家寧願累, 也不願閒。」

  浮雲卿怨道:「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過人大多講求避諱, 這些心知肚明的事, 能不說, 就不說。

  浮雲卿揪下幾個粽子,將最大的那個穩穩放進麥婆子手裡。

  「昨夜睡得晚,今日又起得早, 本來能多貪睡會兒。然而熟睡時卻得知, 姐姐又要我過去一趟。」浮雲卿剪開粽繩, 說道。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心裡都有了底。

  無非是定相看宴的事,屆時會邀請京中貴胄世家的年青男女,吃吃喝喝,看順眼就定親結姻。

  不止是為浮雲卿一人相看,旁的貴女也可自尋夫婿,人際來往,交換信息。

  敬亭頤剝粽的動作一頓。

  睞見浮雲卿興致不高,安慰道:「禁中也是您的家,回家一趟,不是再正常不過麼?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要影響心情。」

  「這些我當然知道,可心裡就是不舒服。就像話本子裡說的,隱隱感到風雨欲來。」浮雲卿嘆道。

  卓暘沒心沒肺地嚼著粽子,「有甚不舒服的?小小一場相看宴,就把您給難倒了嚜。」

  浮雲卿滿眼驚訝,「我都沒說相看宴的事,你就猜到了?」

  卓暘嘁了聲,「您剛入宮背過書,今日叫您入宮,不是為著相看宴,還能是為著什麼。何況官家先前也向我們說過,叫我們留意京中年青男郎。我們呢,入府以來,也常去外面打聽。」

  

  浮雲卿撇撇嘴,「那留意到合適的人了麼?」

  卓暘剛想說有一個,結果就被敬亭頤截了胡。

  「端午解粽,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但該做的習俗還是要做的。」敬亭頤扯來兩個粽,解開粽繩,分別放於浮雲卿與自己面前。

  剝開粽子,比較誰剝的粽葉更長,謂之解粽。

  往年這些簡單的習俗,浮雲卿是萬萬不會做的。她遵習俗,遵的是那些程序隆重繁瑣的習俗。

  習俗越隆重,在她心裡,便愈重要。而像解粽這樣可有可無的習俗,那就不去做了。

  只是現下這顆小粽子,是敬亭頤遞過來的,它的內涵與旁的粽子不同。

  然而浮雲卿剛剝開粽子,那頭敬亭頤剝開的粽葉就斷了。他一口氣順下來的粽葉,不過拇指長。

  頂著浮雲卿疑惑的目光,敬亭頤鎮靜回道:「臣手抖,用不上力。」

  一聽他這話,浮雲卿忙擦了擦手,端起敬亭頤的手腕,確實見他的指節不受控制地抖著。

  「你手怎麼了?」浮雲卿問。

  敬亭頤只是搖頭,「臣這副身子,時不時犯些小毛病,來得快,走得也快。不過沒什麼大礙,只會平白無故地擾臣一陣,叫臣在您面前丟人。」

  浮雲卿心疼得緊,「這麼大的事,怎麼現在才跟我說呢?什麼丟人不丟人的,這樣,飯後你去大夫那裡煎些藥吃。小毛病容不得忽視,能治,那就得治。」

  她只怨世事不公。敬亭頤為人恭謹,向來溫溫柔柔的,不曾朝她發過半分脾氣,待旁人也溫和。這般好人,卻身子孱弱,還時不時受細微病痛的折磨。

  飽覷一眼卓暘那逍遙樣子,浮雲卿心裡更是忿忿不平。

  「卓先生,你與敬先生關係密切,你那麼了解他,怎麼不把這些事跟我說說呢?」

  卓暘連連點頭,「這事是臣的不對。以後呢,他有什麼好歹,病了不舒服了,臣立刻飛到公主身邊,給您事無巨細地稟告。」


  然而心裡卻罵著敬亭頤滿嘴屁話。

  敬亭頤為什麼手抖,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不過是這幾夜來回奔波,幾乎沒睡過好覺。日夜顛倒,病根犯了。

  相看宴要辦,公主心急,敬亭頤更是心急。

  他想鑽進公主的心,近些,再近些。

  浮雲卿沒聽出卓暘話中的腌臢之意,頷首說行。有一縷髮絲掉了出來,麥婆子瞥見,便福身上前說道:「這髮髻是誰盤的,怎的這麼鬆散?眼見您就要出門了,弄這齣不是難為您麼?」

  浮雲卿卻羞赧一笑,「是我自己拿根簪子,隨手盤的。我想著先來珍饈閣吃口粽,再回屋裡梳妝打扮。」

  她晃晃頭,將掛在後腦勺的簪子晃了下來,正好被敬亭頤接在手裡。

  浮雲卿變戲法一般,從手裡拿出個皮筋。

  「去年秋獵,我見大妗妗扎著馬尾射箭縱馬,那樣子真是瀟灑。我雖不會武,但卻喜愛那瀟灑樣子。我也學著扎個馬尾。」說著就用手做梳,把頭髮都攏在手裡。

  只是她素來習慣任人盤髻,今日親自動手,總覺得彆扭。浮雲卿兩手抓著頭髮,然而那股頭髮無論如何,也套不進皮筋里。

  「讓臣來罷。」

  敬亭頤說道。他也似變戲法一般,手裡倏地冒出一把木梳。

  「臣給公主扎辮子。」

  浮雲卿稍稍回頭,本想婉拒,畢竟敬亭頤的手還抖著。可再細看一眼,他的手竟然不抖了!

  她心裡暗笑,勾唇說好,「要扎得高些。」

  比及禪婆子走近,正好瞧見敬亭頤手指翻飛,靈活地將皮筋繞了幾圈。

  還真別說,他扎的馬尾辮,是禪婆子見過的,扎的最好看的那個,把公主拾捯得英氣灑脫。

  然而她面上仍肅聲說了句:「荒唐。」

  只是她嚴肅的話語,冰冷的面容,都被浮雲卿的歡聲笑語消解散去。

  只要公主開心,失不失禮,荒不荒唐,又有什麼要緊呢。沒人在意敬亭頤蹊蹺的準備,他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滲進公主的心。

  眨眼到了夏至。

  今年夏至在端午七日後,各家要燒柴做大鍋飯,贈饋給鄰居。附近百戶相互蹭飯,便是吃一日百家飯。吃百家飯討個吉利,老人常說,用過百家飯,今夏不中暑。

  百姓做大鍋飯,是要把飯一戶一戶地送到別人家去。而滑安巷只有公主府一戶,禪婆子叫來周廚,道:「在門前搭個棚,多做點玉米糝粥。咱們也讓旁戶鄰居,上門討吉利。」

  周廚說是,「咱們這裡是公主府,要是讓僕從一戶一戶地去送飯,豈不是丟了皇家的面?婆子放心,這飯是要認真做的,給咱家公主攢攢名聲。就是不知,今年誰會開了上門吃飯的頭。第一個到公主府吃百家飯的人,不是膽子非常大的,就是非富即貴的,想來巴結咱們的人啊。」

  禪婆子扽了扽起褶皺的衣袖,回道:「到時你也跟小廚房的幾位商量商量。站在門口等等,要是實在沒人來,就找幾個做戲好的托,給咱們造造勢。百姓都是隨波逐流的,愛湊熱鬧。只要門口熱鬧,就不愁沒人來。當然不用找托最好。」

  她湊近周廚身旁,小聲道:「我聽聞,滑安巷東頭,走百步就到的那條永寧巷,近來新搬進一位貴人。永寧巷先前坐落著慶國公府,後來廢置多年。這位貴人花重金買下慶國公府這片地方,又將牌匾摘下,取新名為『庸園』。兩條巷離得近,你多個心思,要是那位貴人來了,且我不在,那就趕緊派人告訴我。聽聞他不是個好相與的。」

  周廚不解,問道:「貴人來就來了,為甚要格外在意這廝呢?這裡是公主府,常有貴胄世家上門拜訪。來個非富即貴的人,再正常不過。光我知道的,就有朝中重臣的女兒,大頭商賈的女兒。不過咱們都給拒了。」

  禪婆子心想,這位貴人,可不是一般的金貴。

  她不欲與周廚多說,倏地瞪他一眼,厲聲道:「叫你做,那你只管做。」

  那廂浮雲卿拿著青篦扇,呼哧呼哧地扇風,扇片大力搖著,可她半點不覺涼快。

  尾犯端來一甌荔枝冰飲子,擱在浮雲卿身前。

  下層鋪滿碎冰,上層是冰涼的荔枝糖水與飽滿的荔枝肉。浮雲卿往前傾身,撲面而來的冰氣震得她頭腦發懵。

  「今年的夏至,比往年熱了不少。端午就熱得減了幾件衣衫,夏至又減了幾件。比及大暑,莫不是要熱得逼人裸.身出門了?」


  尾犯笑她異想天開,「既然熱,那咱們就不出門了。夏日漫長,咱們啊,就在院裡偷偷懶。盼到秋日,秋高氣爽,再出去散散心。」

  「秋日?我倒也想把事都推到秋日去做。」浮雲卿將衣袖撩至手肘,一勺一勺地,舀著荔枝糖水喝。

  她道:「我倒也想圖個清閒,可明日就是相看宴,相看三日,定下駙馬。秋日嚜,及至秋日,估摸我已經成過婚了。成婚後哪還有閒暇時間?」

  尾犯大驚,「明日?賢妃娘子就這麼盼著把您嫁出去麼?」

  「不是她盼,是早嫁晚嫁,早晚都得嫁。」浮雲卿嘆氣道。

  那日入宮,賢妃煞有其事地說:「早些嫁,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你能與心愛之人結成良緣。再晚些嫁,世家都想往婚事裡插一腳。到那時,這樁婚姻便是朝政的犧牲品。朝局動盪,影響的不止是前朝,它會滲入到生活的各方面。你懂麼?」

  浮雲卿不懂。

  誰主持變法,誰反對變法。誰升官,誰遭貶,她不關心,也無法關心。

  但她從來不會忤逆賢妃。何況她心知相看宴只是走個過場,她的駙馬,是她與天意共同選好的。

  既然選好,不管那人樂意不樂意,她都要讓他做駙馬都尉。

  浮雲卿整整衣襟,「給我挽髻罷。晌午後廚要擺棚做大鍋飯,百戶人家要上門拜訪呢。我還沒見過這麼多人。」

  尾犯說是。

  浮雲卿不懂各種隱晦的忌諱。她站在府門口,嗅著玉米糝粥醇厚的香,享著大棚下的陰涼,只是疑惑:怎麼沒人來呢?

  禪婆子勸道:「公主,您回去罷。您站在外面不成體統。公主豈是隨意能窺見的?兩位夫子待在院裡歇息,您也去歇息罷。百家飯的事,有周廚操心著。」

  浮雲卿搖搖頭,「與民同樂。再說公主又如何,公主不一樣是人麼。是人,怎麼就瞧不得。」

  「咱們做的粥,消暑消食,喝著舒坦。為甚就沒人來討吉利呢?」她落寞道。

  聞言,禪婆子朝周廚遞去個眼色,示意讓托登場。

  周廚又遞迴去個了解的眼神,故作嗓子不舒服狀,自然地「咳咳」兩聲。

  然不待托登場,滑安巷口,便慢悠悠地走出主僕二人。

  小廝走在後,推著輪椅上的年青男郎踅近。

  那男郎一身雲水藍袍,身姿清瘦。然而他的臉卻比女人還媚,眼尾有一處鮮紅欲滴的淚痣。薄唇紅得滲血,像恐怖話本子裡,剛喝過人血的妖怪。

  他似一片干透的紙翼般,枯寂,慘白;又似精緻的提線傀儡,若不是尚有平穩的呼吸,約莫要叫人以為,這小廝推了個死人過來。

  他的聲音也輕飄飄的,甚至不如蟬鳴響。

  「某謹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他掙扎著要起身,浮雲卿看得心都揪了起來,忙擺擺說,說不必不必。

  她要是讓坐輪椅的人,艱難起身給自己磕個頭,那良心真真是過不去。

  浮雲卿瞧著眼前這人面生,猶豫問道:「小官人是……」

  「某先前住在京郊,如今搬到了永寧巷,就是滑安巷往東走百步,走到的那條巷。」

  (本章完)

  作者說:重要男配出場,敬先生的醋罈子要打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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