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風是一晚比一晚燥熱, 暑氣與水汽交融,蒸得人額前冒汗。
浮雲卿指尖顫抖,眼前不斷湧現她將那衣襟拽開, 貼在起起伏伏的胸膛上的畫面。
她記得自己把臉貼在那上面,她的眸被酒意灼得氤氳朦朧,鴉羽般的眼睫扎在那處粉紅上。
敬亭頤被扎得癢,又不會拒絕,於是將頭側了過去, 因著她的那句話臊得臉紅。面上似痛似歡的神情,說不清是隱忍更多,還是渴求更多。
她那時說, 「真粉啊。敬先生, 你身上真粉,上面和下面都粉。我最喜歡的粉,就在你身上。」
闔眼嗅著他身上的清香,她像個地痞流氓一樣,打趣著:「男人身上都是這麼粉嚜。」
再一抬眸, 便是次日。復而抬眸,只見眼前的他眼神濕漉漉的,好似剛洗好, 還帶著水珠的葡萄。
敬亭頤握住浮雲卿的手腕, 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您沒有其他動作。」敬亭頤說道, 「不過往後可不能再醉酒了。」
浮雲卿皺皺鼻尖,說好。
又想起自己來花圃尋人的目的,羞赧道:「我想讓敬先生幫忙查個人。」
敬亭頤頷首說好, 「那人是誰?」
「內侍明吉。」
她覺得敬亭頤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叵奈身子弱些, 可腦子還是靈光的。能捋清帳簿,那想必也能查清人。
敬亭頤愣住,「明吉是禁中的內侍,還是內侍大監身邊的人。臣身在內院,恐怕查不好。不過您為甚要臣去查明吉?」
浮雲卿有些氣餒:「不過是最不靠譜的直覺罷了。他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不舒服。他眼底有莫名的恨意,看我的時候,那恨意便朝我而來。至於朝別人有沒有,那就不清楚了。」
「恨意?」敬亭頤不解,「您與他不過幾面之緣,他對您又怎麼會有恨意呢?」
「興許是我看錯了罷。」浮雲卿嘆口氣,「明吉的事,先生就當沒聽我說過。我真是病急亂投醫,先生平時大多時候都待在府裡面,偶爾出去一趟,也是有私事與公事要辦,哪有空閒時候去查人呢?何況你怎麼查,就是心裡想查,這副身子也會阻擋你查。是我想的少了。」
她的心一會兒被焐熱,一會兒被潑冷。難言都化作一句句低沉的嘆息,嘆著嘆著,又覺沒必要。
明吉就算恨她,難道還會恨到殺了她囖?她自覺與他無冤無仇,只是平常待人溫和,貿然闖出來個恨她的,心裡像是橫了一道梁,挖了一道坎,不舒服。
浮雲卿轉身回了內院,那廂敬亭頤換了身夜行衣,踅至金明池上一條絞盤棕船里。
船廂寬敞,帷幔重重。中央坐著一位中年男郎,正品著香飲子茶。
那人嘴裡漱著苦澀的茶葉子,將茶葉子在嘴裡轉了幾圈,兀自「呸」了聲,將茶葉子吐到茶碟里。
他道,「來了。」
敬亭頤叉手呵腰,「官家尊躬萬福。」
那人笑了笑,隨即青藤轉椅轉向敬亭頤。那身著明黃襴袍的中年男郎,竟是先前待在艮岳的官家!
敬亭頤面色凝重,勸著:「這兩年京城不太平。開封府審了一批又一批的殺人案,常有百姓告偷盜奸.淫之事。您這會兒到金明池來,恐有人身之危。」
官家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他們要砍朕的腦袋,那就隨他們砍去。搶,盜,奸,殺,無非是被朕的變法戳到痛處,狗急跳牆罷了。朕的人身安危……」
他森然笑了聲,「孩子,你離開皇城司不過數日,怎麼像是把那處遺忘了般?皇城司里,有朕親自培養出來的替身,他與朕臉身相似,話音相近,此刻正待福寧殿打著呼嚕酣睡呢。誰能想到朕此刻正待在這條平平無奇的船里。宮裡有朕的人,金明池外遍是朕養出來的殺手刺客。朕還怕什麼。」
官家掇來條杌子,示意敬亭頤坐到自己身邊,「慈元殿內,朕刻意抬捧卓暘;家宴上,朕克制著不給你半個眼神。你沒生氣罷。你不要心有芥蒂,你應該知道朕這麼做的原因。」
敬亭頤只是跪在官家面前,不卑不亢道:「臣知道。」
官家見他這動作,便清楚,他這是心裡正惱得很呢。
「你呀,就是被小六拿捏得死死的。她多看別人一眼,多跟別人說句話,你就慌了。要是再有提她婚事的,你恨不得卸下全部偽裝,直接把自己送到她床上去,跟她說句,咱們成婚罷。」官家身子往後一趟,戲謔問:「是不是朕說的這樣?」
敬亭頤叩了首,澹然回道:「臣沒有。」
「沒有?最好真的沒有。」隨即話鋒一轉,「那刺頭近來有什麼動靜沒有?朕的變法施行得快,眼看就要變到他家門口了。要是沒弄出些動靜,那朕會懷疑,他是不是死嘍。」
敬亭頤回:「他一直很機警。擾亂變法的事,從不親自露面插手,而是交派給無數下線,讓下線滲入各個方面,獲取情報。」
官家:「他這法子倒跟朕一樣。你且說說,這眾多下線之一,都有誰?」
「內侍明吉。」敬亭頤抬眸,直直盯著官家,「臣目前知道的,只有明吉。」
官家滿臉愕然,「明吉,明吉,竟然是朕提拔上來的明吉。」
他倏地嘆了句,「陪朕數年的大監通嘉,自變法來,一直與丁伯宏那幫人走得很近。朕只當他被腐蝕,連帶著他的乾兒子蒼巴,走了歪路。朕看明吉家世清白,不曾想這廝,竟是那刺頭派來試探朕的奸邪。」
官家又問:「你是怎麼查出來的?這事卓暘他知道麼。」
敬亭頤搖頭,「這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兩個問題,他只選了其中一個回復。萬幸官家並未多想。
敬亭頤懷疑明吉有問題,還是在浮雲卿告訴他,這廝眼裡有恨意的時候。先前他並未在意這個閹人,可他竟用那雙滿含恨意的狗眼,盯著浮雲卿看。
然而這僅僅是懷疑,他未曾調查過明吉。
從未有人敢恨浮雲卿。僅僅這點,敬亭頤便想將他碎屍萬段。因此即便明吉沒問題,敬亭頤也會把他推出來泄恨。
何況他的直覺告訴他,明吉此人不僅有問題,還有很嚴重的問題。
敬亭頤眸里是化不開的陰冷,他倔強地問:「臣何時能與公主成婚?」
聽及他提到浮雲卿,官家笑眯眯的臉登時拉了下來,「你與小六的事,我不多做干涉。成婚這事,朕比你更期盼。成婚早晚,難道不是你的能力問題麼? 」
官家嗤笑道:「小六從小到大,見過的無非是內侍宮婢,親朋好友。完全陌生的,約莫也就你與卓暘兩人。她喜歡溫潤清朗的,喜歡知識淵博的,喜歡能包容她時有時無的小脾氣的,喜歡萬般呵護她的,這些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說過嚜。你的確變成了她喜歡的樣子,可為甚她還沒在你面前提過成婚的事?這些你不比我清楚。」
敬亭頤心酸不已,他的確無能。
他覺得自己像勾欄院裡,不知廉恥地說著放浪話,勾搭客人的小姐。而浮雲卿是他唯一的客人,是他拼了命欲擒故縱,勾引誘惑的貴客。然而那位他想託付終生的客人,卻有太多鶯鶯燕燕能選擇。
他勾引她的手段,令他倍感羞恥。更羞恥的是,眼見他就要把一身衣衫脫在她面前了,可她仍舊無動於衷。
他有著文人君子的外表,做著光風霽月的事,可他不恥的行徑卻比待客多年的小姐還要霪,還要卑賤。
敬亭頤再叩首,滿心落寞道:「臣明白。」
或許他還不夠霪,不夠卑賤。他該再放浪些,勾得她走不動道才好。
官家笑他的心思叵測,給他淪著熱茶,道:「你也不要灰心。駙馬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是朕早就選好的駙馬,就算小六不喜歡,朕也會將找個正當的理由,把你塞給她。何況這孩子喜歡你喜歡得緊,成婚的事,什麼時候說,她自有考慮。她長大咯,但在朕心裡,她仍舊是不諳世事的少女。芳華少女,心思說好懂也好懂,說不好懂呢,也不好懂。回去你再觀摩觀摩。」
話落,又裝腔作勢地扽了扽袖子,「過來陪朕喝盞茶,下一盤棋。」
棋盤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將敬亭頤的黑子逼得連連後退。
四方棋盤,一子落慢,滿盤皆輸。黑子每落一處,白子便會下到其相對處,最終白子勝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著須髯,「下圍棋,若想必勝,需得執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盤棋氣就緊了。雖必勝,卻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敗,我勝,你可介意?」
敬亭頤沉穩回道,「一盤棋而已。官家想怎麼下,就怎麼下。官家要勝,那臣就輸。」
然而他心裡卻掀著一陣狂風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養的臣,是黑暗地裡的鬣狗。他可以讓官家勝,但某些時候,他若想,也會讓官家輸。
甚至不單單是輸。
*
公主府內院,臥寢後廊。
尾犯側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雲卿身旁,勸道:「公主,您去歇息罷。這都子時了,您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晚過。」
浮雲卿披著件薄毯,窩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邊的明月遜色。
「你倆去睡罷,不用守著我。後廊離臥寢不過二十步,我要是困了,會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倆要是想看,可以搬條杌子來,坐我旁邊。要是不想看,就趕緊回去。」
浮雲卿擺擺手,晃著藤椅,一搖一搖地,抬頭望著黑暗的天。
流星倏來倏去,在無邊的天際留下一道長長的,銀白色的尾巴。
五六歲的時候,國朝大修司天監。官家找來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員,做出了渾儀。
官家有時把她抱在懷裡,有時牽著她的手,穿過一扇扇雕刻著星宿的門,將她帶到擺著各種測量儀器的大殿。
他細心地把天文曆法知識講給她,她卻貪玩,撒腿爬進渾儀里,弧形的銅片鐵片將她包裹起來,她伸手數著星宿與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顆孤星,有個好聽的名字——北落師門。
官家說,他最喜歡北落師門星。不僅因著它名字好聽,更因它是一國軍事的象徵。
「只要北落師門還亮著,國朝便會一直延續。」他說。
那座殿冷清岑寂,經常迴蕩的只有儀器操作的聲音。
許多記憶朦朧不清,就如今晚忽閃忽滅的星星,遙遠模糊。
比及敬亭頤換上常服,再到內院,只看見浮雲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穩。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還披著件薄毯,不會著涼。
敬亭頤放輕腳步,放緩呼吸,單膝跪在浮雲卿身旁,拿著青篦扇輕輕扇風。
不消說,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駐留。
敬亭頤傾身,給她掖好毯子。借著昏昏暗暗的夜光,窺著她乖巧的模樣。
少女呼吸聲輕淺,睡著時,眉頭不蹙,表情舒緩。平靜安謐,卻是敬亭頤羨慕極了的模樣。
大多數小娘子家的內闈生活都是枯燥的。繡花縫衣,吹笛彈箏,規規矩矩地及笄,規規矩矩地嫁人生子。她們的少女時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們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的時光,卻一直延續到生命盡頭。
敬亭頤無比慶幸,他喜歡的少女,是享盡舐犢之情,尊貴受寵的皇家公主。
也無比慶幸,這位公主,不會被當做聯姻的工具,遠嫁遼金。
她會有什麼天大的煩惱呢?
敬亭頤撳住浮雲卿的手腕,摩挲著她白皙的指節。
睡夢中,浮雲卿驀地從尾椎升起一股細密的癢意,不難受,卻總想躲開。
敬亭頤托起她的手,驚嘆著,怎麼會有一個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著,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與欲。
她沒有勾引他,卻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頤將那雙柔荑貼在自己臉上,歪著頭,往她溫暖的手心裡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與指節,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著她的額,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靜的模樣闐滿慾海里的各處縫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丟槍卸甲,潰不成軍。
「小浮雲。」他幽怨地喚了句,「我們什麼時候成婚?」
他覺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條狗。他們的遇見,是他付諸一切,向官家求來的。他們的攀聊,是他沒臉沒皮地勾搭來的。
他有些累,但又不得不繼續做著誘她的事。
畢竟決定權,一直都在她手中。
未幾,敬亭頤環緊浮雲卿的腿彎,把她攔腰抱起。
婆子女使都睡了,他把浮雲卿輕輕地擱置在床榻上。
輕輕摘下她頭上的簪釵,將她的發梳開,把帕子搵濕,給她擦臉。
敬亭頤將浮雲卿攬在自己懷裡,哄著她張嘴,含水漱口。
她睡得熟,卻能隱約地聽見他指揮的話,也能聽話照做。
敬亭頤不知世間陷入愛河的男子,是否都如他一般,有時視愛人為長不大的孩子,有時視愛人為勾魂的女妖。
他那不潔的欲,冒頭的霪,此刻都化作一句哄詞。
「真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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