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驚得眸子瞪大,眼前這個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頂撞。
往常這般對峙時候,她早嚇破了膽,欹在自己身邊,軟聲乞求討好。
她不檢討錯誤,反倒執拗於抓住那廝通風報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頭的小軸鱉。
見賢妃閉著嘴不回應,浮雲卿氣鼓鼓地掇來條杌子,坐在她身旁。
沒錯就是沒錯,規矩是人定的,破例是來救人的。就算是挨幾道板子,也絕不會稀里糊塗地承認。
賢妃氣歸氣,總歸拿她沒轍,沉聲說道:「還能是誰?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雲卿說不信,掰著手指頭數道:「兩位婆子,退魚金斷,側犯尾犯,常在我身邊的也只有她們。可她們萬萬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言訖,慢慢低下了頭。說著說著,自己都覺著臊得慌。
賢妃冷哼一聲,眯眼覷著浮雲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隱瞞的樣子。
她回:「是個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聽了下,叫『霽椿』。」
「霽椿?」浮雲卿登時抬眸,「她……確信是府里的人麼?怎麼從沒聽過。」
賢妃覺著好笑,她叫浮雲卿來,是來問責生火之事,不是來探究誰是不是歸屬於公主府的。
遂厲聲開口:「別打岔,錯了就是錯了。」
浮雲卿卻不依,驀地站起身來,靜靜思考。
她記得府里每位僕從的身姿長相,記得他們的習慣作風。
獨獨不記得有位近身伺候過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難不成是旁人安插進來的線人麼?」
浮雲卿喃喃低語。
她提溜著衣裙在殿裡踅摸一圈,在賢妃等得不耐煩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邊。
「姐姐。」浮雲卿諂媚地笑笑,復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臥榻上的人。
賢妃一下便猜中浮雲卿的心思。她呀,是覺著霽椿是自個兒派去的人。
「小六,我沒心思去安排一場戲給你看。你是不是覺著,霽椿是我安排進去的,是我叫她時刻監視著你,記下你的錯,再抓住這個錯頭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說著,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養護的指甲飛快划過桌面,聲音消失得飛快,可叫浮雲卿聽著,卻難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現下就逃離出去。
賢妃噯一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及笄後,搬出宮去住。我呢,再不能似從前那般,有事沒事,忙裡偷閒,把你叫到身邊,守著你讀書學習。鳥長成了要飛走,何況是人。我漸漸力不從心,沒你想得那般堅韌。年輕時,困境攔不住我。可今下年紀大了,就是完全閒適下來,也不願再做任何挑戰。何況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賢妃詞句懇切,卸下肩上的擔子,她也不過是一位尋常的母親罷了。
可浮雲卿不信。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不下十次,同樣自卑自嘆的神態,她早也看得波瀾不驚。
賢妃說,沒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麼可能!
明明先前剛往府里派去幾位女使。
賢妃頗感心寒無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出家當甚麼僧陀去,一個蠢笨糊塗,只知吃喝玩樂,荒廢光陰。
她倒也想放手,可這一放手,從此孩子野馬脫韁,長歪了怎麼辦,想邪了怎麼辦。
故而寧可管得嚴厲些,也不願叫日後孩子為走錯路而恨她。
想及此處,賢妃漸漸冷了眼神,變回那個不講人情的鐵血母親。
「你以為,今日召你來,只是為著生火的事嚜。」賢妃捋起寬大的衣袖,從身側又拽出個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雲卿身前,冷眼道:「打開看看,說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門。
拉水車的漢子恰好與兩位從北面走來的小官人打了個照面。
漢子手一抖,水車便措不及防地翻了個身。水車上只裝載著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轉,清水嘩嘩啦啦地流下來,瀝濕地面。
車夫倍感惶恐,頂著兩道試探審慎的目光,顫顫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車上,旋即蝦腰作揖,向兩位官人問好。
「老伯不要擔心,會有宮婢來把這裡打掃乾淨。」其中一人開口。
聽及他這道安慰話,漢子不迭作揖,推著水車走遠。
背後衣襟被汗黏住,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漢子雙腿剪得比繡娘的手還快,生怕慢一瞬,就會被這深不見底的禁中給吃了。
這灘浄泚的水,潑出去後,再不似從前純粹的模樣。它闐噎著幾株搖曳的西府海棠,將燦燦的紅日擁在中間。它是無私的明鏡,什麼風景都往裡面裝。
卓暘乜見敬亭頤看著那灘水愣神,勸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說的事麼?你我不是朝臣,變法之事紛繁複雜,就像這灘水一般,瞧著清澈,實則各種腌臢事都隱藏其中。切記不要劍走偏鋒,若非走到絕境,千萬不能與丁伯宏那幫人有交往。」
卓暘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時機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蟄伏於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備;一面背後推波助瀾,引出那位刺頭。」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卻見敬亭頤像半個詞句都沒聽進去般,依舊站在那處巋然不動。
卓暘搖搖頭,「走罷,這處不宜久留。」
說著就朝敬亭頤走去。然而剛走兩步,腳便停了下來。
走近才知,敬亭頤到底在看什麼。
那灘平平無奇的水波里,漸漸倒映出金車駛來的景象。
車簾乍然被風一掀,浮雲卿紅腫的眼便躍進敬亭頤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倆怎麼才出來?」浮雲卿趕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轉,就是不看金車旁站著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狽的姿態被窺見。
話落,又覺著說得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見了,那就都上車來罷。要變天了,咱們趕緊回府。」
聞言,卓暘仰頭往天上覷了覷。
先前還是霞光滿天,不過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這晌已是烏雲翻騰,風催樹搖。
可他仍開口說不必,「我們是騎馬來的,馬還在東華門外栓著,何況與您同坐不合規矩。」
「不合規矩的事,做的還少麼?」浮雲卿發問道。
這話把卓暘噎得半死,眼睜睜看著敬亭頤上了金車,末了還遭浮雲卿數落一句,「規矩規矩,你們都拿規矩來壓我。」
待敬亭頤坐穩後,浮雲卿抱怨地剜卓暘一眼,又飛快地把車簾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願上來,那我也不做強迫。東華門外那兩匹馬,你自個兒牽來罷。記得牽得快些,不然等會兒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湯雞嘍。」
車簾掩著,偏偏卓暘能想像出浮雲卿幸災樂禍的鬼靈精模樣。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說什麼,做什麼,隨他們去罷。
可再一眨眼,金車竟駛出百步遠,車輪快速滾動著,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噯,你倆沒良心的可趕緊湊成一對罷。」
*
金車不算寬敞,如今兩人擠在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個路坎,衣衫便會纏在一起,指不准還會出什麼洋相。
金車轆轆,浮雲卿時而栽向敬亭頤,時而栽向硌身的車框。
她被賢妃數落了幾個時辰,哭得頭疼鼻塞,竟還能聞見那股好聞的草藥氣。明明才在這道氣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卻像依偎多年一般。
漸漸有些睏倦,比起欹著支棱的車框,她還是偏愛貼近敬亭頤那裡。
浮雲卿不動聲色地挪動身子,借著車馬的力,往敬亭頤身邊傾斜。
「困了麼?困了就睡罷。」敬亭頤斂眸,將她的細微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他的話語放得輕緩,幾欲要被車外的妖風吞沒。可卻一字一句地刻在浮雲卿心口上,叫她聽得再清楚不過。
「不是困,就是心裡悶悶的,難受。」
浮雲卿憶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詳細記著自個兒三月以來的行蹤。賢妃說,這是禪婆子記下的。
說放手的是賢妃,做各種監視的也是賢妃。
浮雲卿心累得緊,她搞不清楚賢妃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賢妃嫌她與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後另擇好友,遠離施家與榮家。這兩家都是跟隨變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雲卿覺得可悲。娘子家出嫁從夫,也只有在閨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瀟灑自在的自己
可她為數不多的自由,都被賢妃給褫奪得乾淨。
然而在敬亭頤面前,她還得保留幾分娘子家的體面。閨中之事,不便對他一男郎細說。
於是開口說起生火的事。
「霽椿?先前我看過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沒有這個人。」
敬亭頤回想著那簿上的字,的確沒有出現過「霽椿」。
浮雲卿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該把敬亭頤帶到賢妃面前,讓她看看,縱是機敏如敬亭頤,也不記得有霽椿這個人。這能反將賢妃一次,還能少挨一通責罵。
敬亭頤又問:「這位女使現今在哪裡?是在賢妃那身邊,還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浮雲卿一愣,她倒沒想到這層,羞赧地低下頭,「我沒有問。」
敬亭頤察覺事有隱情,決心要把這事查清。但眼下顯然不能再把這嚴肅話頭延續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來給麥婆子煎藥的。常有發熱染寒魂飛望鄉台的人,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實是賢妃娘子太過苛刻。」
聽到有人誇讚她的功勞,還替她打抱不平,浮雲卿立即笑彎了眼。
她輕輕起身,想坐到敬亭頤斜對面,贊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車剛碾過一道坎,她腳邊垂落的衫子與敬亭頤的衣袍倏然勾纏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敬亭頤那處砸過去。
「哎唷!」
浮雲卿害怕地闔緊雙眸,唇瓣卻驚訝地張開。
想像中的痛感並未到來。
她確實砸了過去,不過砸進了敬亭頤的懷裡。
驚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亂選了個物件拽著,她那驚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貼在敬亭頤的喉結上。
又過了一道坎,兩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後躺了些。
浮雲卿尚未理解透手裡那不斷變化的觸感,抬頭卻見,敬亭頤側首靠在堅硬的車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頸,似痛似歡地悶哼一聲,卻竭力抱緊懷中的柔軟。
借著幾束微弱的光,浮雲卿看見敬亭頤的耳廓,臉頰,驟然燒了起來。
有束光芒恰好灑在她拽著的那個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滯,遲遲未反應過來。
「松……鬆手。」
他的聲音低而沉,不復往常的清朗平淡。
浮雲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是怕,是驚,亦是微弱縹緲的喜。
她從未看過敬亭頤這般難耐隱忍的模樣,因她而起。
(本章完)
作者說:內鬼的事太雜,一兩章說不清,慢慢寫來。先走走感情線,哈哈大家應該能猜到這個「物件」是什麼~
明天老時間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