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清爽的風裡夾帶著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處角落。
辰時,浮雲卿懶散地窩在圈椅里,雲鬢松挽,薑黃衫子堆出幾大道褶皺,順著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來。
圈椅被透光的細箴竹簾四面環繞起來,卻半分不顯狹窄。廊邊擱著幾盆君子蘭,大片葉影灑下,遮住了浮雲卿臉上的神情。
她把後腦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滿樹玉蘭搽在淺藍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幹旁生出一朵朵內斂的白花,好似青絲鬢髻上扣著一個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問了側犯才知,原來在她熟睡時,禁中便下來一道旨意,讓兩位先生入宮面見官家。
敬亭頤不忍吵醒她,與卓暘一道問屋裡安後,輕手輕腳地離去了。
公主府僕從不多,每次碰頭,看的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原先敬亭頤跟在身邊時,浮雲卿尚不覺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暘也不在,總覺著鳥啼得吵鬧,風吹得心膩。
她切切實實地盼著敬亭頤趕緊回來,可轉念一想,人來了,她就得開始背書。幾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奮的她,養得更是慵懶。
浮雲卿睞起一旁正拾搗插花的側犯,兀突突地問:「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這倆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進宮去,你說,是不是有甚事要發生?」
側犯撳緊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花枝,說她是多想了。
「昨個兒那兩位不都向您解釋過了麼?敬先生有心,置買教具時,滿心是您餓得哎唷哎唷的模樣。乾脆物件也不買了,忙趕回來給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東市和北市,不僅買來筆墨紙硯與練武的物件,還趕在裁縫鋪歇業前,交代裁縫尋一批貼身吸汗的料子,買來給您做鍛鍊服穿。」
說罷,驀地覺著有些奇怪,「只是為甚二位要把置買的事安排在晚間呢?明明掃墓回來剛過晌午,他倆怎麼不趁著大白天去呢?」
被側犯這麼一提,浮雲卿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中的怪異之處。
她昨日沒多想,今下想及,妄圖踅摸出什麼門道來。結果一無所獲。
浮雲卿抬起手腕,細細看著自己剛染的指甲,感慨道:「兩位先生不單單要顧著我的事,他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與你們一道,拿著瓶瓶罐罐,捻著各種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們興許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輩子,總得要及時行樂嚜。」
側犯說這倒也在理。可心裡卻暗生一個念頭。
會不會兩位先生意不在置買教具,而是藉此時機,做些旁的要緊事?
然而還未來得及把這猜想說給浮雲卿聽,卻見禪婆子騤瞿踅近。
「公主,賢妃娘子急詔,要您立刻進宮一趟!」
禪婆子鮮少有慌亂的樣子顯露出來,浮雲卿聽罷這話,猛地站起身來。
絕不是什麼好事。
浮雲卿清清嗓,問道:「傳話的小黃門,可有透露出什麼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進宮背書的時候還早著呢。」
禪婆子回想著方才那來傳口信的小黃門郎說過的話,審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約莫是您身邊出了什麼壞事,被賢妃娘子知道了。」
言訖,驀然察覺身前與背後陣陣發冷。
原來是伺候浮雲卿的幾位女使,聽罷她這話,正直愣愣地死盯著自己。
她們用揣度的眼神乜著自己,仿佛在問,是不是你告的密?
禪婆子驚得身子發抖,福福身解釋道:「絕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從來了公主府,就再沒去過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浮雲卿扶著禪婆子的胳膊,輕聲安慰道:「去備金車罷。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凡事不要往壞處去想,興許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裡,都做了什麼事罷。」
*
越往深處走,越是肅靜。
車夫抬眼一睞,北落門就在前面。
北落門架在前朝與後宮中間,向北參政事,向南見后妃。
只是金車正緩緩駛向北落門時,忽然被人攔下。
車轍悄無聲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浮雲卿斂眸凝神,不自覺地絞緊手裡的帕子。
「是誰?」
浮雲卿問道。
車夫翻身下車,靠在車窗旁,老實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識不出具體身份。」
聽及金車內傳來的問話,攔車人叉手行禮,道:「問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歲無恙。」
這道聲音,車夫聽著陌生,浮雲卿卻是再熟悉不過。
金車前,那位脊梁骨比軸線還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參她狀的諫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執拗古板,對自己嚴苛,對旁人亦是。
他參二公主浮子暇放浪淫.盪,參三公主浮雲卿貪圖享樂,參三皇子浮倈不務正業。
他參政敵,參老友,參前朝後宮,似乎沒什麼事能叫他感到懼怕。
浮雲卿蹙緊眉,不耐問道:「丁相公,你攔我的車,是來特意告訴我,你又參了我一本麼?」
丁伯宏拱手說萬萬不敢,「臣找公主是為了變法的事。臣想請公主……」
「不行。」
浮雲卿出聲打斷他請求的話。
「朝政之事,我向來無法干涉,也不願干涉。你們一幫朝臣鬥來鬥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車夫叫上車來,接著趕路。
變法是官家支持變下去的。官家願意變,可總有一群人不願意圖變,黨爭從此而來。
浮雲卿朝丁伯宏說的話,句句屬實,何況眼下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去辦。
於她而言,變法雖是聽聞數遍,卻遠在天邊,不如賢妃突如其來的召見重要。
*
慈元殿。
浮雲卿前腳掌剛踩實金磚,後腳掌還虛虛滯著,便聽及一聲怒罵遙遙傳來。
「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好事!」
顯然是在忿然質問著來人。
浮雲卿在屏風前停住腳步,朝身旁的宮婢遞去個求救的眼色,無聲詢問著賢妃生氣的緣由。
宮婢搖搖頭,面色嗒然,是知道內情但萬萬不能泄露的無奈樣子。
正迷茫著,又聽及裡面傳來一句更瘮人的話。
「浮雲卿,給我滾過來!」
再成熟的人,在親娘面前,依舊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頓打的孩子。
何況還是在挨打前被喊了聲全名。
「欸,欸!」浮雲卿脊背發冷,被賢妃這一叫,魂丟了大半,顧不上風度禮節,貓著腰踅足湊過去。
「姐姐,我什麼壞事都沒做呀。休沐這幾日,我可是過得安安分分的。」浮雲卿顫聲回道。
她怕極了賢妃動怒的模樣,怕到骨子裡去。什麼風骨,什麼架子,在賢妃面前,縱是再竭力維持,也無濟於事。
浮雲卿愧怍地低下頭,她恨這座宮殿沒個洞,好讓她能鑽進去。
李賢妃整了整身前堆著的長衫子,把每道褶皺都捋平後,方慢悠悠地開口道:「沒做什麼壞事?你再好好想想,沒做錯我會把你叫來?」
聞言,浮雲卿竭力回想著先前凡事種種,想破腦袋,末了還是回了句:「真的沒有。」
卻睃見賢妃從擱在身側的匣盒裡,端出了一盞燃盡的燭。
「我當真是小瞧你了。」李賢妃冷聲道:「火禁時偷留火種,燃火毫不避諱,該承認時卻遮遮掩掩。亂窩裡藏不住新饃,若非我把你叫來,莫不是還想瞞到我蹬腿?」
斥罵聲劈頭蓋臉地襲來,化成數道鋒利的風刃,一齊射向浮雲卿脆弱的心。
紛繁複雜的思緒在她心裡纏成扭曲的結,越纏越亂,再也理不清。
浮雲卿眨了眨乾澀的眼,輕聲問道:「是誰告訴您的?」
她忽地有些惱,要是胡亂謅個理由,稱病不來,是不是躲過這場劫難;要是金車多在北落門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於與賢妃見面。
可叫她止不住發冷的,不是這些。
她將公主府視為一方逍遙天地,以為沒人會逆她的意,會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錯了。
存火是為著給麥婆子煎藥,藥湯得趁熱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並不覺著這有甚不對,她在賢妃面前,總是膽怯的,可也有自個兒堅守的倔強。
想及此處,浮雲卿倏地抬起頭,與氣憤的賢妃四目相對。
「是誰?」
(本章完)
作者說:換了新封面,感謝基友小江提供的美麗封面,巨巨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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