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卿曾見過暮靄下一叢再一叢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卻不扎手,比糖葫蘆細些。她常把幾根狗尾巴草攥在手裡,編花籃,編蟈蟈。
它柔軟,堅韌,在日光會被曬得乾燥枯黃,但也會趁著晨曦微升,吸滿露水,變得濕漉漉的。
與她手下的物件毫無關聯,卻莫名的有幾分相似。
「呀!」
浮雲卿忽地回過神來,連連轉身後退。
可車廂方方正正,依舊湫窄,退無可退。她的脊背緊緊貼著車框,硌得生疼,可卻不敢朝前挪動半下。
「我……我不是……」
浮雲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語塞。
她本想說,這番不是有意為之。可這話要真說出來,無異是把那尷尬事又在腦里過了遍。
她不願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著掩飾。一面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與敬亭頤之間隔開一道天塹。
「不礙事。」
敬亭頤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驚惶無措的少女,心裡斥罵著自己失了態。
怎麼被她一撫,就不自主地……
車外陰風陣陣,可敬亭頤總覺車內熱得要人發汗發昏,熱得要人坐立不安。
他的心空蕩蕩的,不知哪裡是歸處。趁著浮雲卿垂眸靜思,忙把腹前的衣擺拽正,試圖把那處異樣給壓下去。
同時心裡也在乞求,千萬不要看見他這反常卑劣的樣子。
浮雲卿倒不知敬亭頤詭譎多變的心思,她尷尬地笑了聲,其實鬱悶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頤方才經歷的事,忽覺自己沒有任何哭的立場。
這場失禮事裡,要論難堪,還是敬亭頤的感觸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頤哭才對。
可她實在想像不出那矜貴溫潤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黃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訴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勢陡然加大。雨滴墜得愈來愈快,從齏點漲成黃豆大的珠點。漫天撒下一道寬大的雨簾,模糊了行人的雙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這道雨簾劈在車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狽。但凡稍微張嘴,咸腥的雨水便會竄到他喉管里,灌一肚子腌臢東西。
車夫扭頭,艱難開口道:「公主,這雨下得太大嘍!車內豎著一把傘,您下車時記得撐上。」
即便車身與車頭離得機近,車夫還是在吼著說話。可他的話語仍舊被狂風暴雨無情吞沒。
比及傳到浮雲卿耳里,只剩下一個能聽清的字。
「傘。」浮雲卿眼睫輕顫,「原來捎了把傘。」
再飽覷一圈,那把竹青傘竟擺在敬亭頤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擋了大半。
「可是只有一把。瞧這傘量,並不是能乘兩人的大傘。」浮雲卿蔫巴著,不知如何是好。
這廂敬亭頤臉上的紅意已然褪了下去,只是耳廓依舊紅得滴血。他清清嗓,沉聲道:「無妨。」
「這傘許是麥婆子備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浮雲卿卻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嘗嘗被雨淋濕的滋味。」
敬亭頤不解,問她這樣做的緣由。
浮雲卿只是搖搖頭,並不欲多說。
在慈元殿待著的那幾個時辰,她不僅被賢妃數落著,也被賢妃提了個醒。
「敬亭頤絕不簡單。你找個時機,試探試探他。」賢妃如是說道。
她懼賢妃,卻從不懷疑賢妃。
可她不確定自己找的時機準不準,只能少說多引導,省得露出什麼餡來。
敬亭頤了解她的軸,她的倔,她莫名而來的興致,因而並未多想。只是說著:「您與我們不同。您是君,我們是臣。」
聽及,浮雲卿反駁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麼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樣是人麼?」
也許她自個兒並未意識到這話有多曖昧。
在公主府內,與公主同吃同睡的,只能是駙馬。
敬亭頤心裡澀意翻騰,說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著桂花圓子進了浮雲卿住的那進院,她調皮地舀起一個圓滾的圓子,遞到他嘴邊。
「敬先生辛苦嚜,快來嘗嘗。」
他素來不愛甜食,卻在浮雲卿面前,說不出半個「不」字。
玉蘭飄香,盈月當空,他與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蒼穹之下。
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罷。
可偌大的公主府內,不止他一人享受過這般待遇。
敬亭頤面容闃然,然而他心裡那陣摧枯拉朽的颶風不迭捲起,漸漸捲成深不見底的漩渦,兀自踅摸著浮雲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進漩渦里。黑魆魆的天地里,只有他們二人。
這樣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您與我們不同。」敬亭頤喃喃道。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浮雲卿並未回應他,只是把頭欹在車框,挪了挪身子,離他更遠一些。
*
滑安巷。
公主府深門緊閉,可那道髹黑門後,一幫僕從卻比熱鍋上的螞蟻還焦急。
年輕的女使圍著麥、禪二位婆子走來走去,不時便要問句:「公主來了麼?」
麥婆子本在屋裡養著病,甫聽廊下女使吆喝著「下大雨了」,驟然自夢裡驚醒,忙找到禪婆子,問清情況。
府里三位身份最尊貴的人,眼下都未回來。
禪婆子只覺耳邊聒噪至極。
風聲,雨聲,驚慌聲,傘身擠在一起的碰撞聲。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禪婆子叫兩位漢子拉開門。
「天都黑嘍,公主能不回來麼?」禪婆子扭著腰肢踅至門前,探頭張望著。
漸漸的,昏暗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一個移動的黑點。
禪婆子揉揉眼,細細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終於來嘍!
隱隱約約有駿馬嘶鳴的聲音傳來,幾位女使跑到門邊,高低錯落地站著,手裡持著的傘不約而同地傾向一側,恍似連綿不絕的山巒。
女使竭力瞪大雙眸,試圖穿破風雨的桎梏,將那黑點揪到眼前。
只是睞見金車那處,似乎起了什麼衝突。
那把青傘,被浮雲卿推到敬亭頤身前,又被敬亭頤反推了過來。
車夫牽著馬,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瞧著無辜的青傘被推來推去,忙勸道:「公主,您有什麼事,到府里再說好不好?這雨下得大,您已經下了車,就趕緊撐上傘罷。您要是有什麼好歹,叫我怎麼去給各位交代。」
暴雨打濕了浮雲卿的鬢髮,也打濕了她輕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貼在身上,沉重得幾欲叫她邁不開步。
偏偏她在這時犯了軸,也不知圖什麼,硬是纏著敬亭頤與自己同乘一把傘。
敬亭頤握著傘柄,可他的手被浮雲卿緊緊按著。這點力氣算什麼,根本阻攔不了他。
可肌膚相觸那瞬,他總覺有股微弱的電流順著他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小臂。酥酥麻麻的,叫他一下就散了力,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只想要她好,結果到頭來,什麼好的光景都沒呈現。
「敬先生,你若是不肯,那我就跟你一同淋雨。」
浮雲卿仰著頭,眨巴著眼,費力地說道。
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何她要為了一件再小不過的事,鬧這麼大的陣仗。
公主府一幫僕從,有幾個想上去遞傘的,都被浮雲卿狠狠剜了眼,於是再不敢動。
敬亭頤這次沒再拒絕,他沉默不語,只是認真看著試圖伸手給他擋雨的少女。
不起一點作用,可她踮著腳用手做傘的模樣,實在令人動容。
敬亭頤終於明白,浮雲卿一定是存著什麼話,要在此刻說出來。
遂撳住她的手腕,將她伸著的手按到身側。
旋即抬手,用自己的衣袖,給她遮雨。
儘管他的衣袖早被淋濕,但能遮一滴是一滴。
他能負重前行,浮雲卿卻不能。
下一瞬,卻見浮雲卿倏地撲到敬亭頤懷裡。
她緊緊扣著敬亭頤勁瘦的腰,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著什麼。
那幫僕從皆驚得屏氣凝神。
「公主一定是在說什麼情話。」
一傳十,十傳眾。
旁觀者皆以為,浮雲卿在訴說著世間最美好的情話。
暴雨疾風中緊緊相擁,該是多麼動人的場面。
就連敬亭頤自己也這般以為。
可他分明知道這不過是假象。
他們的衣襟又纏在一起,卻不是相擁。浮雲卿只是向前走了幾小步,揪著他的衣袖,輕輕地擺了下。
雨簾厚重,足以給外人一個美好的錯覺。
她沒有抱住自己,也沒有在說情話。
「姐姐說,過幾日有個相看宴,諸多年青才俊會來,他們要給我選駙馬。我中意的人,就在那裡面。」
那絕不是情話,而是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口,要將他凌遲至死的酷刑。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雲可不是傻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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