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寅時,福寧宮。
第一縷微弱的光束衝破幾迭軒榥的桎梏時,內侍已經給官家系好了攀膊。
宮殿中央,鋪著一張髹棕長羊絨毯,放著棗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繩,幾個榫卯機關。
內侍大監通嘉甩著拂子,蝦腰跟在官家身後,試探道:「官家,小黃門郎在外面候著呢。這些都是小底親自從入內內侍省挑出來的機靈孩子,總要有個能鑽木取火的。」
官家聞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風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見個身影,他也知道這幫孩子,都是勁勁的年青人。
遂長袖一揮,「叫人進來罷。」
二十餘位小黃門從屏風兩側踱步走來,方才還空曠的宮殿,霎時顯得闐委。
通嘉點人數時,官家也不閒著,自覺地搬來條杌子歇息。乜見人走近,出聲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言訖,作勢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利落地將麻繩系在棗木橛子上,橛子順著榆木塊的凹槽嵌了進去。接著雙腿一併,將腿間的榆木塊籠牢,拽起麻繩,飛快旋轉著橛子。
火禁的日子過去了,宮裡取新火,下發給重臣,皇族貴胄。這是國朝的老傳統。
官家自然不會冒著手磨破皮的風險,艱難地鑽木取火。他演示罷,洗了遍手,站在一旁觀摩。
通嘉隨之開口:「諸位,今年取新火者,賞金銀各百兩,往後直接跟在我身邊做事!」
今年的獎賞比去年豐厚許多。禁中的人,哪個不存金蓄銀的?然跟在通嘉身邊做事,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
通嘉伺候過先皇,當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護長大的。內侍大監通嘉,是官家身邊的紅人,誰都想巴結巴結,想跟皇家攀上關係。
話音一落,小黃門郎就搶著往那條杌子上坐。
官家坐過的杌子,官家用過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覺著沾光!
安靜的宮殿此時無比喧鬧,高呼聲,喝彩聲,木塊摩擦聲。恍然間,官家以為自個兒到了峨眉山去觀猴。
「通嘉,你覺著誰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問表面意思。官家想問的,是今年入內內侍省重點要栽培誰。
這可不好答。
通嘉謹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憑本事的活兒。硬要小底說的話,小底先把乾兒子蒼巴給排除出去。那小子不爭氣,沒那麼聰明,也沒多少力氣。」
官家笑他急著撇清干係,拉著他往玉階上坐。
「朕就是隨口問問,瞧把你給緊張的。」
眼皮上掀,小黃門郎都穿著一樣的螺青交領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淨淨的,他還真看不出哪位是蒼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著,正探頭望的人,就是蒼巴。」
那廂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剛剛還推搡擁擠著的一群人,現下竟都簇在一旁,圍成半圈,仔細盯著圈內坐著的一個人。
半圈特意留了個缺口,正對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貫注地鑽著木塊。
臉生,官家指著那人,問:「這是誰?」
然不待通嘉回應,人群中便接連爆發驚呼。
「點著了!點著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來得猛然。官家甚至沒看清火苗冒出頭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遞嬗點亮桕燭,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蓋上了罩子。
點著新火的人,托著一盞桕燭,朝官家走來。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問。
那小黃門點點頭,彎腰將燭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後倒退幾步,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年青人。
「什麼名字?」
「明吉。」
官家頷首,側身朝通嘉說:「記下來。」
通嘉卻連連擺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識字,沒讀過書。」
像他這樣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識的白丁。為防擅權,太祖太宗朝,大監皆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揚得更翹,「大監不識字,那你就自己來說罷。」
明吉應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見天子,卻不懼不餒,神色鎮定坦然。
官家被這份不屬於年青人的沉著吸引,拍著明吉的肩膀,沉聲道:「往後你就跟著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時候。」
然正欲轉身出殿,就被通嘉趕緊叫住。
通嘉十分為難,指著一張擺滿桕燭的長桌。
「官家,今年要發把新火賞給誰,您還沒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無奈地搖頭。每年都做的事,照舊例給就是了。
然而他還是把賞賜給誰,都數了一遍。
「噢,對了,今年往小六那處,多送兩根燭。那兩位夫子,可是我專門請來的。不過不要用桕燭,用新火點著雜燭。」
通嘉說是,並未多想。待官家走後,遣散一群黃門郎,獨把蒼巴一人帶到身邊。先去往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巡視一圈,回到屋裡,才把袒露情緒出來。
通嘉指著跪在地上的蒼巴,低吼罵道:「豎子無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兒教給你了麼,你怎的還取不出火?」
蒼巴心裡委屈,「乾爹,明吉是突然冒出來的。這廝跟我一樣,都讀過書,識得字,難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蒼巴一腳。
「你是我的乾兒子,還有誰會比你背景硬?跟在我身邊,伺候官家,等我老了,你就是官家身邊的親信。這個機會你沒把握住,往後甭想接我的班了。」
蒼巴一聽,熱淚頓時淌了下來。摟著通嘉的腿,「乾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你把明吉弄走,再弄個機會,我一定好好把握!」
「沒有機會了!」通嘉氣急敗壞地拍著桌,他不敢大聲責罵,畢竟隔牆有耳,只能用氣聲罵,罵穿蒼巴的耳朵才好。
「官家已經記住他了,起碼這幾年,是不可能把他弄消失嘍。」說罷長嘆口氣,「算了,罵有什麼用,氣有什麼用。清明新火,先賞后妃,再賞皇子皇女。我估摸著這時給後宮的賞賜已經到了,你拿著官家定下的三盞燭,往公主府跑一趟。做不了官家身邊的人,在六公主面前混個眼熟,也成。」
燈罩里的火苗,活潑靈動。燃著燃著,天就亮了。
緊閉的正門被叩了三聲。
蒼巴覺著奇怪。卯時,街上的攤販已經把貨賣光了幾批;寺院的頭陀已經用過膳,坐在大殿裡誦經。
可公主府依舊沉睡著,就連守門的護衛也沒起來。
在外面等了小半晌,終於出來了個婆子。
「你是……」禪婆子瞪大雙眸,警醒地望著外面的人。
「噢,您是禪婆子罷。不記得我嚜,我是內侍大監身邊的人。新火點著了,官家賞公主府三盞燭,冷食冷水可以倒掉了。」
聞言,禪婆子眉梢上挑,反應過來。
「原來是蒼巴你啊。噢,不該這麼叫,應該尊一聲『中貴人』。」
說著就領人進去。
早先跟在李賢妃身邊做事時,禪婆子便聽聞內侍大監通嘉收了個小黃門當乾兒子。她與蒼巴不熟,但也知道這是不能得罪的人。
若來個尋常黃門,禪婆子早拿錢給他打發了。可今日是蒼巴來送新火,她不敢怠慢。
蒼巴也在睃眼觀察著公主府。
他好奇受寵的公主,更好奇新來的兩位夫子,這三位都想見見。
誰知,這一見可不得了。
公主竟與兩位男郎一同用膳!
噢,不能這麼說。
蒼巴跟在禪婆子身後,緊張地連端燭火的手都在抖。
他心裡總盤旋著兩句話。
公主選好駙馬嘍。
可公主竟然選了兩位駙馬!
(本章完)
作者說:記住這個明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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