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薄霧從湫窄的小巷蔓延至道道通衢,卷著嗚嗚咽咽的簫聲,悄然吹開一道戶牖。
女使揉著酸澀的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定睛一看,來人竟是禪婆子。
兩位婆子關係不疏不近,因著都為公主做事,明面上的關係還過得去。只是怎麼也沒親近到互相探視的地步。
「麥婆子屋裡藥氣嗆得慌,您有什麼事,不如同我出去說罷。」女使舉著早已燃盡的櫸燭,輕手輕腳地走到禪婆子身邊。
禪婆子乜她一眼,稍稍側身,露出身後端著藥盅的退魚。
而後輕聲道:「我是來給她送熱藥湯的。公主昨日歇得晚,今早沒起來,也就沒親自來看望她。」
女使微微頷首說好,領著來人進屋。
甫一邁步,猛地想起藥湯的事,趕忙趴在禪婆子耳邊,試探問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訴婆子了麼?」
禪婆子招呼著退魚把藥湯放到床几上。這藥湯熬得濃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還苦。周廚昨晚親自守著爐火,一夜未眠,就是為了這盅湯。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這屋,心裡未免吃味。這藥湯放在床頭,就是為著嗆嗆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麼?單她麥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話噎到,心想:您還真不是。
面兒上可不能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牆是密不透風,可萬一飛進哪只外來的蠅子,不知道府里的規矩,飛出去後胡言亂語可怎麼辦?」
禪婆子知道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諷刺她,諷刺她一仆二主。無論她怎麼說,怎麼做,這幫僕從都會認為,她是李賢妃派來的線人。
她不屬於公主府,也不屬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誰都想夾槍帶棒地訕她幾句。
平時她不會出聲解釋。不信任自個兒的人,就是把頭顱割下來遞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樣不信任。
只是今日,禪婆子想給自己辯解幾聲。
旋即豎起狹長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內鬼,撈住個時機就會背叛公主?國朝寒食火禁甚嚴,不是因著冒犯規矩有嚴苛刑罰,而是因著,若點火被百姓發現,十里長街,鳴鼓聲張,集聚臭罵。往後若是遇上任何不順的事,那百姓可是會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鬧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給淹了!」
「如今是沒有律法清楚寫著,不守火禁要怎麼用刑。可你當外面的聲音就不重要,何況你供的主子還是公主!小娘子家臉皮薄,天天被人罵,一傳十十傳百,到那時國朝上下都怨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住?」
怒火竄天,說罷一長串話,禪婆子覺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個毒泡。
這串話反叫發問的女使無地自容,帕子被絞得凌亂,她探探身,叫醒麥婆子。
本還想掀開床幔,誰知麥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來。
蒼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厲害,皮膚鬆弛,像浣洗了無數次的麻布。
麥婆子提著力氣勾勾手,隨即手腕便無力地耷拉下來。
「我觀你身子是虛得厲害。」禪婆子冷不丁道。
「你來我這裡,只是為了泄怒麼?」麥婆子被女使扶著坐起身,雙手艱難捧起一盅藥湯,一飲而盡,眉頭就不曾鬆開過。
「噢,不是。」
剛人沒醒時,禪婆子神色還透露出擔憂之意。待人一睜眼,她便又恢復了那般淡漠的,疏離的,冷酷的神態。
恍若剛剛心裡擔憂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麥婆子睞一圈眼,這才瞧見,原來禪婆子身後還跟著退魚。
「既然有事跟我說,我也給你面子。」麥婆子擰著眉頭,擺手叫女使出去。
退魚福福身,也跟著走遠,輕輕合上門扉。
「為了給你煎藥,公主冒著風險,叫周廚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著你的事,連晚膳都撤了,說是沒胃口。小廚房的柴火早都鎖了起來,周廚呢,為了這盅藥湯,把藥爐搬在自己屋裡,守了一天一夜。」禪婆子掰著手指頭說事,越說心裡越酸,「你金貴,春纖如玉,心如琳琅,你一病,全府都沒心做事嚜。」
想了想,補道:「噢,除了新來的兩位夫子,那倆都是不好相與的種。」
言訖,才發覺麥婆子的眼珠提溜轉,死死盯著自己看。
一番靜默後,屋裡迴蕩起麥婆子明朗的笑聲。
「你笑什麼?」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瓮里,笨得爬不出來。原先瞧你那冷淡樣子,還以為你當真什麼都不在意呢。」
禪婆子心聲被她抖了出來,嘴唇張張合合,吐了句:「虛與委蛇。」
兩位半百的婆子,就這樣破了冰。
麥婆子扯著禪婆子,推來條杌子,示意她坐下說話。
禪婆子心事坦露,總覺著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數落一句,得懊惱幾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間,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麥婆子嘴角翹起,「小六她素來吃軟不吃硬。這孩子心軟,心善,誰犯了錯,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計較。我看著她長大,這孩子讀書識字方面,是不機靈。可旁的事,她心裡可都清楚著呢。誰是真心對她好,她心底明鏡一般。」
「照你這麼說,公主是覺著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麥婆子頓頓聲,慎重道:「你來府里許久,可作風還是在賢妃娘子身邊那套。賢妃娘子是個嚴厲的主,偏偏小六就煩嚴厲。若真想安頓在此,不如試著換換性子,軟一些,親近一些。這裡是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裡,就不要有拘束了罷。」
禪婆子覺著這是在異想天開。
「我始終記著當初賢妃娘子吩咐的話: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導督促公主的,可不是來陪玩的。」
麥婆子低罵她脾性軸,「你服服軟是能掉一層皮麼?你呀,真是跟賢妃娘子一模一樣。我偷打聽下,慈元殿的宮婢都是像你這樣的麼?」
到底是彼此嫌棄不懂對方。禪婆子還覺著麥婆子過於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無論是黃門郎還是宮婢,都是背著一萬個心眼子苟且偷生的。」禪婆子額前冒出幾滴汗珠,趕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見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驀然回首,禪婆子又覺著慶幸。幸好從大染缸里脫了身,熬出了頭。
公主府里的這幫人嫌她不近人情,可從前在禁中做事時,她嚴厲更甚。
她已經拔掉許多根刺,卻還叫這幫人覺著成效甚微。
麥婆子發覺身邊人不再說話,知道自個兒的話重了,忙安慰著:「其實小六也把你放在心裡的,你把她當侍奉的主,不如把她當孩子一樣疼。」
兩人絮絮叨叨半晌,禪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時,倏地丟下這麼一句,「你怎麼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們私下都喚小六,聽著親切,叫著順口。」
聽罷這句話,禪婆子面色嗒然,然還是沉聲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操點心。你雖是卸了許多重任,可府里威信還是在的。這消息,萬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賢妃娘子知道。」
麥婆子說知道了,「都是搭夥結伴做事的一群人,沒人想找事的。」
回去路上,禪婆子腦里總竄著那番對話。
關係親不親,心近不近,從來不是一日能觀摩出來的,也不是一日能培養出來的。
禪婆子前半輩子如履薄冰地過著,提著腦袋走路。朱紅牆,琉璃瓦,四面閉合,蜉蝣匆匆,潦草終生。
後半輩子,在同樣的四方院牆裡蹉跎。只想盡本分,哪會想堅守的本分在這裡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錯。」
浮雲卿躺在尾犯膝上,握著傀儡兒做傀儡戲,忽地感嘆道。
抬起紙糊的手臂,邁起輕盈的腳步,線起線落,傀儡兒就完成了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尾犯正給她梳著打結的發尖,聞聲,隨口問道:「您是何意?」
浮雲卿沒有立即回話。是何意,她倒真認真思索一番。
昨晚她做了場夢。
漫天細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論她去哪,一直緊跟身後。
每每回頭,都會迎來一個淺淡的笑容。
瘦削頎長的身骨,乾燥溫暖的藥香,一眼便會陷進去的淺笑。
只是再多看幾眼,心底總會冒出一陣刻骨銘心的寒。
甫一醒來,尾犯便說,敬亭頤前來請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紙窗,敬亭頤依舊是長在她心坎上的模樣。那一瞬寒,似是錯覺。
既然是錯覺,乾脆都推到卓暘身上好嘍。
「卓先生明明是武將,性子不該豪邁一點麼。他總讓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幫留著長長的須髯,一本正經的臣子。有些……不合群。」
尾犯笑著捏捏她的臉蛋,「評價一個人的話語,千萬不要落這麼早喲。」
浮雲卿隨即反應過來,摟緊尾犯的腰,撒嬌道:「說錯了,說錯了。」
眼眸流轉,精緻的傀儡兒,如今再看,興致全無。
浮雲卿撳住傀儡線,隨意一拋,傀儡兒飄蕩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時,它精緻,生動,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拋棄後,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無味。
少女的喜歡,來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浮雲卿側目望著門前鬱鬱蔥蔥的烏桕樹,總覺著日子悠長,閒適,卻是能一眼看到頭。
一隻粉蝶翩躚,落在浮雲卿挺翹的鼻頭。
她微微瞪大雙眼,仔細觀摩著這隻大膽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時,壞心眼地聳聳鼻頭,把蝴蝶顫走。
忽然之間,她做了個決定——
她要給平凡的日子裡,增添一個樂子。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云:猜猜我找到了什麼樂子?
府里眾人:別鬧,好好學習。
哈哈,下更明天零點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