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定則受到了最好的傷患待遇, 隊裡的衛生員親自到曬穀場來,替他包紮傷口;分到的口糧,也有年輕小伙主動請纓, 替他扛回家去。
楊大石拍著楊定的肩膀,寬慰道:「總要有這麼一天的,徹底撕破臉也好,以後你就安心顧好自己的小家。」他看了眼怯怯上前,一臉擔心的大妮, 笑著說:「像你說的,把三個閨女養大,讓她們給你養老!」
楊定想回個微笑, 但扯動了臉上的傷口, 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我一定給爸爸養老!」這時,稚嫩的聲音響起。
楊定和楊大石同時低頭,只見大妮水汪汪的大眼睛噙著淚花,卻一臉堅定地重複:「等爸爸老了,大妮給爸爸煮飯, 洗臉,洗腳!」
就像爸爸現在對她做的一樣。
楊定鼻頭一酸,啞聲道:「大妮乖。」
楊大石樂呵呵地笑了。
父女倆回到家裡, 楊定拿出上回買的, 還剩下的雞蛋糕, 分給了幫忙扛糧食的年輕小伙。等他們走後,他看著滿滿的糧倉,滿足地笑了。
日子, 一定會好起來的。
而屋裡, 張琴從大妮有限的表達里, 艱難地拼湊出了事情的原委。
當知道楊定並未屈服於壓力,說到做到地將所有糧食都帶回了家時,她笑出了眼淚。
這一次,日子是真的要好起來了。
——
時光匆匆,眨眼就過了七年,這一年,世道又一次發生了巨變。
取消了十幾年的高考,恢復了!
無數曾經被下放,被冤枉的學者們被平反,回到了自己本就該在的位置。
無數知青也被點燃了回城的希望。
就在第一批知青熱血沸騰地準備考試時,楊定在家裡,摸著大妮二妮的頭,高興地說:「繼續努力學習,只要你們能考上大學,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送你們去!」
七歲的小妮聞言不服氣:「爸爸,人家也要去。」
「去!」楊定高興地說:「只要能考上,就都去!」
只要能上大學,國家就會分配工作,他們全家就都翻身了!
看誰還敢跟他嘀咕什麼讀書無用,讓女兒讀書更無用之類的話!
張琴笑看著爺四個一如既往的和諧畫面,默默下定決心。
「我不去了,祝你們成功。」她平靜地對面前的人說。
陳紅一臉不解,「你為什麼不去,十幾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機會可以離開。你還沒過夠這樣的日子嗎?每天下地,回家就是煮飯帶孩子。張琴!你有多少年沒看書了,你還記得嗎?」
「就是因為我很多年沒看書了,筆都不知道怎麼握了,怎麼考的上呢?」她輕笑著反問。
她和陳紅,是同一批下來的知青,其實家裡父母並不是普通工薪,而是因為條件都不錯,所以被打上了資本主義標籤的富戶。長輩們為了保平安,動用了關係,把她們下放到這裡。所以比起一般知青,她們更難回城。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們倆前後腳嫁給了當地的社員,都是老楊家的人。
誰能知道她們有生之年,真能等到這平凡昭雪的一日呢?
十幾年了,但終究是來了。
張琴看著陳紅,斟酌著用詞:「楊定現在改了很多,對我很好,對女兒更好。我捨不得離開孩子們。」
陳紅臉色一變:「你是想說我冷酷無情?為了自己的前程,連親生孩子都能捨棄?」
張琴嘆了口氣。
她早該知道的,陳紅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都喜歡拖人下水,好像就算錯了,但只要是兩個人一起做的,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別人不也做了嗎,以此來逃避良心的譴責。
「你知道什麼!楊定是改好了,我家那死人沒有!你都生了三個賠錢貨,楊定還是對她們那麼好,還肯花錢讓孩子上學。我呢,我都給楊啟生了兩個兒子,他還是一喝酒就打我!」痛訴完自己的遭遇,陳紅狠下心腸。
「不管你怎麼想。」她說:「我一定要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轉身離去,利落又決絕。
張琴什麼都沒有多說,踏上另一條小路,回到家中。
陳紅自述的悲慘,並沒有引起她多少感慨,她甚至連一絲同情也沒有。
因為當年她之所以落水,被楊定救起,背後搞鬼的人就是陳紅。
當時知青點裡也就三男三女,她和張琴,還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女知青。
那位女知青是位先進分子,早在多年前就自願下鄉促進生產,人非常勤勞,也很可親,她們來不久,就聽說她已經被推薦到工農兵大學去了,和她們兩人沒有直接的競爭關係,相反,還總是像個大姐姐似的,對她們照顧有加。
至於三位男知青,有兩個也是中規中矩,但第三個,名叫安山的知青,卻非常出色,不但人長得好,文質彬彬,還來頭不小,明顯只是家裡人特地下放過來躲避動亂的。
但跟她們倆這種看不到希望的躲避不同,他家裡卻有能力,把他叫回去,只等最勁的風頭過去。
說實話,她和陳紅兩個,都是嬌生慣養著長大的,怎麼可能受得了鄉下髒亂差的環境,和那些粗重的農活。
誰都想跟安山談對象,然後跟他一起回城,因此也起過一些小摩擦。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陳紅的心腸會這麼狠,為了搶到安山,居然一不做二不休,找了藉口把她騙到河邊,趁她不注意,把她推進湖裡,這是想要她的命!
儘管後來,陳紅反駁說,她沒想要自己的命,那天那條路,她都算好了,那個時間楊定總會經過,也絕不會見死不救。
畢竟張琴長得比她好,她怕日子久了,安山會對張琴動心,所以她想讓張琴早點處個對象,最好嫁給老鄉,這樣就能搬出知青點,和安山徹底沒有了可能。
她後來沒有把陳紅的所作所為嚷嚷出來,一是因為那會兒她也就十八歲,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紀,看陳紅哭得可憐,心就軟了;二是聽了陳紅的花言巧語,認定自己的名聲已經毀了,與其鬧大後,還要扯上安山,一不小心,就擔上婚前男女關係複雜的壞名聲,倒不如就糊裡糊塗嫁到楊家,落個清白。
她生性軟弱,尤其是年輕那會兒,更是天真得可憐。被陳紅那麼一說,就信了,雖然還是對她恨的要死,卻也如她所願,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後來嫁給楊定,先甜後苦,日子最艱難的時候,比起陳紅,她更恨自己,懦弱無知,不會反抗。
不過她聽說,安山始終沒瞧上過陳紅,她嫁給楊定第二年,生下大妮沒多久,安山就被家裡人接回城裡了。
陳紅扛不住農活,眼看著年紀也大了,不好再留,這才找了楊啟,倆人只談了一個月的對象,就擺酒結婚了。婚後,陳紅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只比她的二妮小一歲。
當時陳紅還總在她面前,有意無意地誇耀自己運道好,能生兒子。
她今日才知道,原來陳紅嘴裡的好日子,也不過如此。
張琴手裡縫著衣裳,嘴角上揚,露出一抹譏笑。
老天有眼吶。
——
恢復後的第一屆高考,轟轟烈烈的落幕,據說,全國各地共有幾百萬的人參加,年紀最大的,都有三十好幾了。
知青點有人唉聲嘆氣,抱怨說這些年被農活磨礪得,連字都寫不順暢了,兩個月的臨時抱佛腳,根本抵不上多少用處。但也有人自信滿滿,認為考場上遇到的題目都非常簡單,這次,定能榮耀歸家!
鄉親們倒是沒什麼特別感受,該感嘆,感慨的,在兩個月前剛恢復高考那會兒,都嘆完了。
這會兒將近年關,家家戶戶更多是在籌備過年的東西。
甚至還有個別精打細算的,恨不得知青們趕緊回家,這樣年底分肉,就沒有知青們什麼事兒了,每家每戶還能多分一口。
那位老鄉剛說完這話,就被大家笑著罵了回去。
這麼多年了,誰還不知道誰啊,知青點的哪個知青是傻的?
都精著吶!
就算要走,肯定也等吃完肉再走啊!
年後不久,高考成績就通知下來了,有人歡喜有人愁,但這些都跟張琴沒什麼關係,她依舊關起門來,一心照顧好自己的三個女兒,什麼也不去打聽。
十五這天晚上,張琴剛煮完元宵,用的是楊定今天早上拿來的糯米和豆沙做的。
似乎是從她生下小妮那天開始,他總能帶些好東西回來。大多時候是精細又不常見的糧食,有時是舒適精緻的布料,有時是孩子們的上學用具,比如書包,鉛筆,字帖什麼的。
無一例外的,都是好東西。
但這麼多年,她從來不多問這些東西的來處,他說是哪裡來的,她就信是哪裡來的,哪怕藉口再拙劣,也從無二話。
只要這些東西,是他拿出來給孩子吃,給孩子用的,她就心安理得地照單全收。
糯米軟,豆沙甜,三個閨女吃得很香。
張琴笑看著孩子們吃,時而回頭看向門口。晚飯後楊定就被一個年輕人叫出去了,他的那份元宵,她也沒下鍋。
(本章完)
作者說:媽耶,收藏不漲反降,是我這兩章過於沉重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