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西域晚霞光
正是中秋佳節。
潤澤城外,客棧之中熱鬧非凡。
有人飲酒,有人酣睡,有人趁著酒意高歌,有人閒談瑣事趣事。
夥計也偷喝了幾杯水酒,喝得醉,仗著有新娶的媳婦在店中幫忙,他乾脆靠著客棧的柱子偷懶,樂呵呵的聽客人談話。
有人談及去年潤澤城外官道邊的妖怪,說是有一位神仙高人出手,降伏了那妖怪,還勒令他退回了所有錢財。
初聽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只覺不僅比往日裡聽的神仙故事更精彩,更有妙趣,而且就發生在身邊,又有一種難得的真實感。而夥計聽來,卻只覺得他們講的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光是在這裡都聽過不知多少次。
雖然此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可就因為自己知道得更早,知道得更多,而且還清楚的知道神仙是誰,乃至有過接觸,就仿佛與有榮焉。
又有人說起去年綠水仙翁的事。
毫無疑問,不管此地的人此前多麼信仰那綠水仙翁,待得綠水仙翁死去,從瀑布上掉下來妖怪的屍體,沒有多久,真相便會自動浮出來。
如今潤澤百姓皆知,那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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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仍不知那妖怪是如何死去的。
當時登仙台下十分熱鬧,在場客人之中不乏親臨現場的,一時紛紛講述著當時的細節。
火光,打鬥,咒語。
披甲的身影,舞起的狂風。
夥計坐在旁邊聽著,還是樂呵。
這些人知道的事雖然多,但還是不如自己啊,
恍惚之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勝過了這些客人。
又聽旁邊一桌的客人說:
「這事算什麼?差不多半年前,魏水河邊突然發水災,禍害了岸邊好幾個村子,河上又無風起浪,掀翻了不少船隻,你們該不會不知道吧?
立馬便有另一個帶著酒意的客人接話:
「怎麼不知道?只有外鄉來的人才不知道吧!那是一個大妖王在作亂,捉了幾百號人去吃,聽說過了沒有多久,天上降下天兵天將,把那個大妖王連同下面所有妖兵妖將全部除去了!那妖王的骨頭就留在岸邊,是一條龍,比兩三間房子還長!」
外來的行商聽了,只睜大眼睛,不相信這是真的。
隨即又有人反駁:
「那不是什麼天兵天將!乃是一些武人,還有一男一女兩個道長,大概是神仙!當時被那妖怪捉去了幾百號人,都被神仙除妖后給放了,我們村就有一個跑船的被捉了,之後還有很多武人去縣衙領了賞,不信儘管去問!」
「武人?」
「武人怎麼了?許多了不得的神仙在成仙之前,不也是英雄大將嗎?不信儘管去問!縣衙的事總不敢亂說!」
外來的行商不得不信了。
一時眼中更是震驚。
神仙妖鬼事聽了不少,有真有假,有大有小,可從沒有聽過這麼真而又這麼大的。
那可是數百號人。
什麼妖怪,能一次抓這麼多人?
又是哪來的神仙高人,能一次將他們除去?
夥計還是在旁邊聽著,沒有出聲,直到後廚叫人去端湯菜,他雖有心偷懶,
卻也怕湯菜太燙,燙到了自己的媳婦,便親自去端來了。
出來時眾人已經紛紛詢問起了最後說話那名客人,那神仙長什麼樣子。
「就我們村里那個人說,地牢里太黑了,他們沒有看清,關了那麼久,誰也看不清,只知道是一男一女兩個神仙,長得很年輕,但很有風度,身邊帶著一個護法神將,還帶了一隻白狐。」
「?」
夥計來了興趣。
這人知道的倒是不少。
不過還是沒有自己知道的多。
自己可是門兒清。
甚至於神仙就住在自己家。
縱觀天下,誰又有自己這般福氣呢?
然而客棧中有不少熟客,一聽此話,卻都炸了鍋,紛紛滿臉疑惑:
「一男一女?長得年輕?還帶只白狐?為何我覺得有些眼熟呢?」
「好似在這裡看見過這兩位神仙?」
「義也好似看過——」
「莫非神仙住在這裡?」
「?聽此前那些在後面官道上被妖怪勒索過錢財祭品的人說,神仙就住在這邊,他們還曾來尋訪過,不過沒有尋見,我問他們神仙住在哪,他們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給我說,難道去年降伏了路邊妖怪的那位神仙和今年在魏水河邊剷除妖王的神仙是同一位?」
夥計聽了卻是愣了一下。
任這些人這麼議論下去,怕不是真要把神仙給找出來了?
神仙可是叮囑了自己不要說!
可是連知道得最清楚、和神仙最親近的自己都沒說,他們憑什麼說出來?
剛巧這時,有人說道:
「這客棧就在這裡,這夥計天天都在這兒,要想知道我們有沒有記錯,問問這夥計不就得了!」
眾多目光看了過來,全都飽含期待,
夥計一時有些無措,又覺得心中暢快。
仙人可是叮囑了自己不能說的,怎麼能說呢?
夥計是想拒絕的,只是酒意太濃,一時不慎,脫口就變成了:
「神仙叫我別說——」
眾人一聽,全都一愣,隨即更加不肯放過他了。
「看來你這夥計知道的還真不少!」
「快說!別賣關子!」
「在魏水河邊除掉那妖王的真是那兩位神仙?為何神仙會在這裡?」
「除掉綠水仙翁的神仙呢?你可知曉?」
「說了我們有賞!」
夥計哪經得住他們如此催促,酒意之下,索性也不管了,只是說道:
「各位客官真是糊塗,以前此地也有妖怪神仙,可哪有這麼多除掉的事情?
如今一連就是三樣,自然都是同一位神仙仙遊路過做的了。」
「神仙住在哪裡?」
「哈哈!」夥計臉本就紅,一時更是紅光滿面,「自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什麼意思?」
「就住在小人家中啊!」
「阿?」
客棧小小的一個夥計,一時竟也體會了一把眾星捧月,談話中心的感覺。
這可真是.···
暢快至極!
尤其面對著眾人震驚的眼神,夥計簡直春風得意,好比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回「快細說!」
「不急不急,此事還得先從綠水仙翁說起,那日我家客棧來了兩位道長,看著就像是神仙——.
夥計乾脆坐下來細說。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不知不覺明月上了松梢,眾人聽得如痴如醉,既嚮往這般神仙除妖之事,又驚覺神仙就在身邊而自己竟然不曾發覺。講述的夥計也對這種享受享受極了,講得繪聲繪色,酣暢淋漓。
只有更多人來,而不見人離去。
等到夥計回過神來時,看向四周驚訝的眾人,餘光一掃,外面已是黑夜。
有人忍不住問:「那神仙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夥計。
看著外面的黑夜,夥計忽的一陣悵然若失。
自打神仙離去之後,他也常常思索這個問題。
神仙去了哪裡?
自己的這段奇妙的見聞,這段奇妙的緣分,好似就短暫到這裡,神仙一去,
自己仍是那個平凡的自己,沒了下文。
林覺這邊還沒有天黑。
正是黃昏時候。
幾人走進一片荒蕪的村莊,前方是一條筆直的村中道路,兩旁皆是低矮的被風沙掩埋的房屋,唯有正前方一個小坡,上面修著一間村廟。一眼便可看見村廟居於高處,下方連著一條石階。
村廟是村路的盡頭,一時有一種整個村子都虔誠供奉廟中神靈的感覺。
林覺拿著一個小瓶,採擷著風沙之氣。
「嬰嗚呀—」
狐狸轉頭對林覺說。
「它說什麼?」
小師妹轉頭問師兄。
「前面!房子!跑不動了!」狐狸便又轉頭對小師妹說。
「跑不動了~」
旁邊彩狸貓打著呵欠說。
林覺對此並不意外。
追了這麼久,那鼠妖終於是油盡燈枯,身與心神皆撐不住了。這其實是他能慢慢感覺得到的,雙方互為對手,對方的狀態彼此都很清楚。
遠處夕陽緩緩沉下,頭頂的雲彩逐漸被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澤。
林覺收起了手中瓶子。
三人牽馬前行,風沙俱在腳下。
順著村中道路一直走到盡頭,來到村廟的腳下,走入第一道門,只是可以沿著石階往上,走入第二道門,只是村廟的儀門,還有一道,才進村廟。
哎呀一聲。
村廟早已破敗了,裡頭甚至神像都已破碎,因為背對夕陽,天光也暗,廟中有些昏暗,灰塵沙沙落下。
房樑上掛著一根上吊繩,邊上站著一隻鬼。
幾人看見鬼的瞬間,那鬼便是一道黃煙,朝著他們吹了過來。
然而幾人卻面無表情,避也不避。
「?你們也在這裡歇腳?」
「天還沒黑,你這狗東西就出來害人了,應該也有些道行了吧?」羅僧站在旁邊說道。
「你在說什麼?快來快來,站到這裡來,我給你看個寶貝!」
鬼見羅僧接他的話,便對著羅僧招呼,讓他站到那上吊繩的前面去。
這鬼以為羅僧被它迷了,奈何它已昏了頭,不知武人一身血氣旺盛,根本不怕這些歪門邪道的小手段。
「你過來,我也給你看個寶貝。」
「什麼?」
那鬼一時有些迷茫。
只見武人拔出長刀,刀身煞氣濃重,自生靈光,驚得那鬼一陣失魂,轉身就想跑。
可是怎麼跑得過羅僧呢?
刷的一下!長刀揮下,廟中明明昏暗,硬是閃過一道刀光,直接將這鬼給砍成了兩半。
這也是這鼠妖一路上常用的手段了若是哪處有妖精鬼怪被它知曉,它定要把幾人帶過去,拖延他們時間,或許也抱著將幾人害死的希望,倒為羅公的那口寶刀又添了許多靈韻。
只是此時都是無用功了。
狐狸出了廟子。
一行人也跟著狐狸,走出廟宇。
越來越暗的天光下,沙地里一串很小的腳印,通往村廟背後的沙丘。
眾人爬上沙丘時,鼠妖就坐在這裡,不僅是全身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法力也耗幹了,甚至連補充的空隙都找不到了。
看似認命,實是力盡於此。
狐狸與彩狸一左一右,不急不忙的走上前去,分別站在了鼠妖左右兩邊,
「喉··.—·
鼠妖不禁長嘆一口氣。
忽然神情一凝,握緊木杖。
篷的一聲,它直接化作兩隻鼠妖,一隻往左,一隻往右,分別逃跑。
狐狸與彩狸卻都沒有動,只是齊刷刷的扭過頭,看著往右邊跑的那隻鼠妖跟跟跪跪跑出幾步,便又跌倒下來,左邊那隻鼠妖則瘋狂往前,然而它的身體卻虛幻到了一看就知是假非真的地步,沒跑多遠,便篷的一聲消失了。
狐狸和彩狸這才文走上去。
三人也向著鼠妖跑去。
林覺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追了它半年,多次交鋒,都被它給跑掉,這其中的關鍵是土遁這門法術不假,但絕不僅僅只是如此。
這隻鼠妖很有本領。
只是它的本領不在戰鬥上罷了。
此時終於到分出勝負的時候,林覺卻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既有暢快,也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因此也只是慢慢走上沙丘,對這鼠妖說道:
「足下被我們打下印記,還能跑這麼久,真是讓我佩服。若有機會,足下未必不能成就一方妖王。我說的是真正的妖王。」
「你不也追我這麼久嗎———
鼠妖雖然虛弱,卻撐著木杖,不讓自己顯出頹喪來,聲音也竭力保持穩定,
維持著自己的尊嚴。
可是它還是忍不住詢問林覺:「你就這麼不肯饒過我嗎?」
林覺與它對視,仍是沒有什麼表情:「若我饒過足下,足下可以做到忘記足下堅守數年的血仇,不再找我報嗎?」
鼠妖沉默,隨即一聲嘆息,閉上了眼晴,只是說了一句:
「若有來世,我願為人。」
「!」
林覺的長劍從它頭頂戳下。
風吹黃沙,帶著些許血腥味。
此事終於結束。
林覺深吸了一口氣。
半年追妖,一身意氣,然而中間風霜雨雪,千里奔襲,又怎會一點也不磨人?
如今此事了結,自然一身輕鬆。
不光是不必再擔憂那鼠妖又去投靠什麼妖王來幫它報仇、或是未來有了成就找自己報仇,更多的是一樁蒙繞心間的恩怨就此了結的輕鬆,因此輕鬆中又有幾分暢快,暢快中又有幾分空蕩。
林覺一屁股坐下,乾脆什麼也不想,放空一切,好好欣賞此刻風景。
正是大漠夕陽,無邊霞光。
落日已經只剩一個邊角,天上已經一片橘紅,不光是天邊,還有頭頂,甚至於整片大漠也被映紅了。
三人三馬、一狐一貓的影子都被拉長。
夜風不斷撫來,此刻真是可以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不必費心,亦不必再費力,只吹著風,看遠處的夕陽。
直到太陽徹底落下,天邊仍留霞光,有著如夢似幻的漸變色彩。
不知不覺整個人都沉浸於此時風光中。
此地遼闊,天地空空蕩蕩,道人心中也空蕩,分不清是空空蕩蕩的天地裝了一名道人,還是道人眼中心中裝了這片空空蕩蕩的天地。
風聲呼嘯間,忽有道人的聲音。
「羅公?此處是西域嗎?」
「正是西域。」
「西域啊.
道人身體微動,一個瓶子便落了出來,落在沙地中,瓶身的白釉正映著此時的落日晚霞光。
林覺鬼使神差的拿起瓶子。
對著遠處天邊伸手一捻,再放入瓶中,看似平平無奇的動作,可瓶中竟是多了一抹霞光,如夢似幻,亦難分虛實,就如此刻的天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