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819【知我何求】
李道彥在談論翟林王氏的時候,陸沉其實還在思考那四條措施。
天子籠絡邊軍中下層將領、劃分戰區實現權力切割、輪轉制度避免區域僵化、邊疆主官三足鼎立互相牽制,這些手段不會立刻削弱陸沉手中的軍權,但是只要能夠順利推行,陸沉身上的束縛會越來越多。
正如李道彥所言,這些都是非常溫和的水磨功夫,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定力。
陸沉沒有理由阻止,除非他公開豎起反旗,否則他只能捏著鼻子接受,因為這些措施明面上不是針對他,就像他利用京察風波剪除李适之的羽翼,本質上都是陽謀。
縱然這些年久經風雨,早已磨礪得心如鐵石,陸沉依然能感受到面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不動聲色之間施加給他的巨大壓力。
然而李道彥仿佛真的只是閒談,繼續風輕雲淡地聊起翟林王氏的問題。
聽到老人自嘲的話語,陸沉感慨道:「老相爺何必自損,世家望族之中終究還有您這樣心懷家國的大賢。」
「你不適合拍馬屁,在這方面恐怕連丁會都比不過。」
李道彥略作打趣,看起來精神頭恢復了一些,於是將那枚棋子往前一推,繼續說道:「像翟林王氏這樣根基深厚的門閥世族,行事自有一套趨利避害的規則,你的老丈人王承無法決定整個家族的命運,家主王安仲同樣做不到。只要天子給翟林王氏拋出足夠的誘餌,這個歷史極為久遠的望族一定會沉浸在權力失而復得的狂喜之中。」
聽到這裡,陸沉不禁輕聲嘆道:「老相爺言之有理。」
這會他的情緒已經逐漸平靜,於是又好奇地問道:「翟林王氏容易被分化拉攏,那麼老相爺有何妙策拿捏七星幫?」
「沒有。」
出乎他的意料,前任左相干脆利落地搖頭,老邁的雙眼裡泛起智慧的光芒:「這世上從來沒人可以做到無所不能,只有蠢人覺得自己事事盡在掌握。七星幫因暴政而出現,二十餘年一直背離朝廷,完全因為你個人的魅力才會重歸大齊治下。他們對朝廷天然不信任,對你矢志不移地追隨,即便你沒有迎娶林頡的女兒,這股勢力依舊只會遵從你的號令。」
陸沉正色道:「多謝老相爺指點。」
老人開頭那句話確實讓他獲益匪淺。
李道彥微笑道:「但是從朝廷運轉的角度來說,林家和七星幫可以造成的威脅遠不如翟林王氏,再者我先前說過這些舉措不是要逼你去死,只是在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盡力維繫中樞的地位。」
陸沉聞言坦然道:「這倒也是,老相爺的出發點和那些人不同。」
李道彥又拿起第三枚棋子往前一放,徐徐道:「陸家商號目前和江北民生的聯繫不算特別緊密,天子和李适之讓許佐入京算是歪打正著。即便沒有這一步鋪墊,天子只需撤換一些重鎮的主官,同時支持江南的大商號渡江北上,便足以攪渾這潭水。令尊的能力的確出眾,但是用商號撬動民生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如果再有人從中作梗,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低。」
陸沉靜靜地聽著。
老人先是將他的底牌一一闡明,然後又給出應對的策略,溫和卻有效。
若是換做旁人這樣做,難免會有幾分得意自矜,但是李道彥用他的坦誠和親善,讓陸沉無法生出反感的情緒。
關於老人對陸家商號的判斷,陸沉點頭表示認可,隨即問道:「如果是老相爺操持的話,你會怎樣對待我在京城的布置?」
「什麼都不做。」
李道彥坦誠地說道:「在京城布置耳目,這種事不光你在做,天子做得更加光明正大,絕大多數世家門閥都在做,我也不例外。既然如此,為何要大動干戈引得朝堂震盪?從古至今,除非是異族進犯不死不休,殺人都是最下乘的手段。至於你和織經司的關係,天子未必完全沒有察覺,若是讓我來操持此事,絕對不會輕易揭開這層蓋子。」
陸沉問道:「靜待時機?」
李道彥將第四枚棋子前推,點頭道:「耐心地收集證據,等到你想掀桌子的時候,告訴天下人這件事的內幕。你身為邊軍實權武勛,竟然和織經司主官暗中勾結,世人會如何看待此舉?即便你的初衷是為了自保,但是有些事情並非黑白分明,到時候你連自證清白都做不到,民心皆向朝廷,你又有幾分勝算?」
至此,陸沉的底牌除了七星幫不可動搖之外,盡皆受到老人的鉗制。
李公緒望著陸沉依舊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何心裡忽然有些難過。
他想起當年那段給陸沉當親兵的歲月,曾經親眼見證陸沉如何拼命為大齊抵禦強敵,尤其是某次從軍事院出來,陸沉在溫暖的陽光里隨意坐在街邊,和親兵們一起簡單填飽肚子的畫面,至今讓少年記憶猶新。
這樣的人……為何會被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像防賊一般對待?
陸沉飲了一口茶,瞧見少年沉鬱的臉色,於是微笑道:「公緒,你有何看法?」
李公緒愣了一下,隨即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的脾氣真好。」
「嗯?」
陸沉略顯錯愕。
坐在對面的李道彥不禁笑了起來。
李公緒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低下頭。
李道彥看了一眼這個孫兒,悠然道:「稚魚兒,你先生的脾氣好壞歷來是分人的,他對你自然和藹親善,對我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也很尊重,不代表他在其他人面前還是這副模樣。」
陸沉沒有反駁,只是心悅誠服地對老人說道:「老相爺的提攜庇護之恩,晚輩會牢記於心。」
「這些談不上恩情。」
李道彥微微搖頭,懇切地說道:「一方面我非常欣賞你的品格,另一方面我和稚魚兒的想法不同,或許他認為你的處境頗為憋屈,但是我只會覺得被逼到絕境的陸沉最可怕。」
「怕?」
陸沉略顯不解。
哪怕沒有今日這場坦誠的談話,他依然堅信面前的老人是除先帝之外,大齊朝堂最有智慧的人物,亦是真正能壓制住他勢頭的幕後掌舵者。
李道彥輕嘆一聲,眼中浮現幾分悵惘:「怕你鋌而走險,走上那條最極端的路。無論對你個人還是對大齊而言,這都是最壞的結果。朝廷雖然控制著邊軍的後勤命脈,但是他們似乎沒有想過,邊軍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會傻乎乎地等死。江北的資源足夠你麾下的將士支撐一段時間,足夠你帶著他們千里奔襲,從定州到淮州沒有人能阻擋你,屆時你率十餘萬精兵渡江南下,京軍怎會是你的對手?」
「就算你無法威脅到京城,江南富庶之地毫無疑問會成為邊軍的跑馬地,同室操戈自相殘殺,億萬百姓生靈塗炭,江山社稷就此傾覆……」
老人的神情略顯沉痛,愧然道:「若真發展到那一步,我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陸沉默然。
片刻過後,他輕聲說道:「老相爺很不容易。」
「只是一個裱糊匠罷了。」
李道彥靠著椅背,淡淡道:「我那個兒子權欲薰心,只想取代薛章憲成為百官之首,同時又對武勛極其戒備。其實我這幾年已經看出他的心思,然而李家的基業早就交到他手中,除了偶爾敲打一二,我又能做什麼呢?我不能將你逼到絕境,同樣也不能將他逼到絕境,所謂家國兩難,大抵如是。因此我只能縫縫補補,盡力讓所有人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爭鬥。」
「所以老相爺沒有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只是提醒我要謹守人臣本分。」
陸沉這句話略顯直白,即便他並未表明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道彥沒有深究,點頭道:「今日這場談話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換而言之,他不會將那些手段告訴李宗本,教他如何對付陸沉。
所圖者不言自明。
與此同時,陸沉亦明白李道彥這次為何要出手對付李适之,一者是助他一臂之力,讓他知道江南不是所有人都只有私心,二者便是希望李适之能夠吸取這次的經驗教訓,莫要一心想著陰謀算計,這終究是不入流的手段。
一念及此,陸沉望著老人疲憊的面色和單薄的身軀,正色道:「等和厲姑娘完婚之後,我便會請旨北歸,往後除非必要不再回京。」
老人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逐漸浮現欣慰和感動的神色,探手緩緩握著茶盞,道:「如今我已不能飲酒,便以這杯茶相敬。」
陸沉長身而起,雙手舉杯道:「老相爺保重身體,只要您在一日,大齊便不會波濤洶湧。」
李道彥終於舒心一笑,頷首道:「有你這句話,我一定能多活幾年,至少要等到你收復舊都的捷報。」
「定不負所托。」
陸沉放下茶盞,再行一禮,然後轉身走出見喜亭。
李道彥望著他的背影,輕聲道:「稚魚兒。」
「孫兒在。」
「你先生北上的時候,你隨他而去,往後在他身邊侍奉,以盡弟子之道。」
「是,祖父。」
李公緒恭敬地應下。
李道彥雙手攏在小腹上,緩緩呼出一口氣,微微閉上雙眼。
清風拂來,人間無比安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