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
狄進抬起頭,端詳著高大巍峨的城樓上,那氣勢磅礴的牌匾,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都君」口口相傳的生平。
屠戮據點「大名」,焚毀「記冊」,從此不見蹤跡。
這裡的大名就是此地,只是那個時候還未升府,但戰略意義已然是防備遼國的重鎮了。
不然夏也沒辦法在短短半年內,就將大名府構建起來,作為北伐的總指揮部。
此時此刻,他輕車簡從,沒有驚動守城軍,一路到了大名府衙門前。
這座府衙是新修的,之前夏和楊崇勛就在裡面指揮前線戰事,相比起開封府衙的老舊沉肅,
又有一番新的面貌。
此時府衙前站著五六個吏胥,不斷翹首以盼,見到狄進騎著馬,帶著隨從接近時,仔細分辨了一下後,立刻迎了上來:「可是狄相公當面?」
狄進微微頷首:「不必驚動,我自入府衙。」
「是!」
吏胥們不敢違逆,安置好馬匹,亦步亦趨地跟隨入內。
相比起狄進當年入河東,河東轉運司還有些官吏,仗著并州知州韓億之子韓綱的招呼,故意不相迎,經歷了滅西夏、鎮河西、知開封后,這種不開眼的下屬是不可能存在了。
何況狄進在出汴京的時候,就命信使快馬來大名府,將幾員重要的下屬招了過來。
不是河西的班底,而是劉平之子劉宜孫,劉平的副將郭遵。
等到他正式入府衙,劉宜孫和郭遵立刻被驚動,幾乎是一路小跑地來到正堂,激動地單膝跪地:「下官拜見狄相公!」
當年若不是狄進點將,劉平是真的不好,在無憂洞上栽了一個大跟頭,一不振,再也爬不起來,可謂知遇之恩。
此前劉平病逝,狄進雖然人無法至雄州,卻也第一時間送去慰問,相比起其他冷漠的同僚,又顯出人情冷暖。
而且狄青率河西軍入遼,事後的功勳也分給了北伐的宋軍,這極大地改善了他們的處境,不然這群敗軍的將領,個個都要蹉跎許久,才能得到重新啟用。
如此種種,此前劉平的下屬聽到是狄進前來接手大名府,激動得是徹夜未眠。
「不必多禮,快快起來!」
狄進此時伸手,扶起劉宜孫和郭遵,再對著越來越多的屬官將領點了點頭,領著眾人直入正堂,看著那河北燕雲之地的沙盤,微微一笑:「準備得很好,河北如今有多少可用之軍?」
聽到話語裡著重強調的可用二字,劉宜孫心領神會,立刻回答:「有三萬之數!」
狄進道:「全是歷經過涿州戰火磨礪的老兵?」
劉宜孫重重點頭:「是!」
北伐也就是天聖九年發生的事情,如今是明道二年,過去了還沒到兩年,當時退守下來的禁軍,相比起早就糜爛的河北禁軍,這群自然是可用之兵。
只是數目未免少了些。
狄進卻對於三萬之數很滿意,開門見山地道:「程學士已經連夜趕往雄州,出白溝河使遼,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後方給予他最大的支持,必要時,當出關進兵!」
眾人身軀一震,興奮不已,有人當即喊了起來:「狄相公之意是,再伐北虜?」
「不!」
狄進搖了搖頭,將旗幟插向沙盤一處:「必要之時,我們得出關,但目標只有一地!」
眾人的視線望了過去,發現那裡是如此的熟悉。
正是燕雲十六州裡面,與雄州接壤的涿州。
被劉平堅守半載的州!
被北伐軍打爛的涿州!
「原來是那裡———」」「哈,回涿州那不跟回家一樣,我們早就把涿州人的膽給嚇破了!」「末將願請命!」「末將也願意!」
堂內氣氛熱烈,以郭遵為首的眾將摩拳擦掌,戰意高昂。
此番狄進重用北伐劉平一路的將領,也是一種對此前戰績的肯定。
至今宋朝一共發動了三次北伐,都未能收回燕雲十六州,但三次北伐的成果大不一樣。
第一次太宗親征,趙光義自己騎個驢車在高梁河邊飛馳,十萬大軍葬送於燕雲,第二次雍熙北伐,又是數萬宋軍殞命北地,被耶律休哥築成京觀,大將楊業戰死,更是對全軍上下一場沉重的打擊。
關鍵在於,這兩次北伐對於遼國的傷害都太小,
第三次天聖北伐,宋軍傷亡之數同樣巨大,主要集中在任福和葛懷敏兩路,唯獨劉平這一路,
給予了涿州重創,不僅血洗了當地的大族,還將城池都打得殘破了。
而後續影響更是關鍵,因為在堡寨工事的塔防對抗上,遼比起宋就差得遠了。
根據機宜司的諜探情報,涿州的防禦工事至今沒有修復完畢,大約只完工了六成,這還是在蕭孝穆成為南京留守後,親自督促手下監工的成果,不然還得拖個幾年。
最奇葩的是,此前狄青率騎兵千里奔襲,從遼西直插中京,事後遼人也沒在關鍵要地建設足夠多的堡寨,阻截騎兵,或許是認為以騎兵的機動性實在難以阻截,乾脆就聽之任之了?
反正這些恰恰說明了,涿州此前的傷害沒那麼容易復原,自然要選擇軟柿子捏。
但劉宜孫也有顧忌,低聲道:「狄相公,再攻州,軍中將士都有信心,然便是奪取了州,
也再難北上幽州·」
「幽州池深城堅,當年我軍圍攻幽州二十餘日不下,將士多怠,士氣低落,才被遼人反撲,如今自然不能重蹈覆轍!」
狄進笑笑:「所以此番的目標,不是真的占據涿州,而是接納燕雲百姓,歸順我朝!」
劉宜孫眼晴一亮,立刻反應過來:「狄相公之意,是讓我等行曹太尉之事?」
「不錯!正是天都山故事!」
狄進道:「新帝交接,國母遇害,值此遼國朝野動盪之際,燕雲就沒有想要回歸中原的?無論是漢民,還是其他各族,只要有願意投效的,都將納之!」
當年西夏有不少大族願意投靠宋朝,邊境官員軟弱,害怕得罪李德明不敢接納,於是曹瑋率軍進入了天都山,將歸順的部族接納,李德明懾於曹瑋之威,不敢動彈,無論是威望還是力量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減。
現在同理。
接納歸順之人,是在不發生激烈衝突下,展現實力的一個上好選擇。
甚至是如今的唯一選擇。
因為大規模的戰事,狄進不願意打,那是遂了秦王蕭孝穆的意。
可越是不想大規模開戰,越要在小規模的戰場上得勢,才能遏止住遼人高層的蠢蠢欲動,讓他們不敢冒著風險打,只想談判。
同時這種小規模的戰場,還需要一定的獲利,便如同軟刀子割肉,不斷削弱遼國的力量,如此一來,宋朝這邊才能堅持下去,得到中樞的支持。
不然後方那些主和保守派又要跳起來,以民生維艱,百姓困苦等諸多理由,阻擾戰事的進行了。
所以狄進瞄準了遼的人口。
遼國的戰爭動員能力遠甚於宋朝,再加上地域廣,制度成熟,是毋庸置疑的龐然大物,國力絕不容有半點小。
但有一個弱點,它的人口是遠遠不及宋的,巔峰時期也不過九百萬人左右,宋這邊則破了億,
十倍差距都不止。
這也是為什麼單看疆域,燕雲只是個邊角地,卻能成為遼國的農業經濟中心,也是主要的賦稅來源地,燕雲地區眾多的漢民人口,更為遼國提供了大量的兵源。
實在是其他四京道地廣人稀,人員以部落為聚集地,零散分布,與燕雲這種州縣完整的中原地區,有著明顯的差別。
有鑑於此,歷史上徽宗朝收服燕雲時,金人已經把這裡擄成了白地,人口財物統統轉移,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童貫還興沖沖地花費重金買下,並且朝野上下引以為傲,是有多麼的愚蠢!
「人口是遼國的弱點。」
「當年雍熙北伐,也遷移了不少燕雲的人口到河北河東安置,只是相較於我朝的損失,那點燕雲人口的失去,對遼國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
「但如今不同,我們瞄準的就是涿州,乃至周邊州縣的人口,將願意投靠的順民統統接納過來,讓遼庭心痛,卻又不至於完全難以接受!」
聽了這位相公所言,堂內眾將有的不太能理解,劉宜孫和郭遵則對視一眼,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是!」
狄進又將一封情報取出,遞給兩人:「這是各家契丹貴族,此前與我朝往來的商路,自從北伐後,榨場關閉,私市橫行,商路也由明轉暗,對方的渴求卻更大了,甚至開始瘋狂囤積好物,這些契丹高層用慣了我朝的絲綢、茶葉、香精、寶器、佛像,早就離不開了!」
劉宜孫目光閃了閃:「狄相公之意,是要斷了他們的商路?」
「恰恰相反,這些商路要留下,還要給予對方更大的方便!」
狄進有便宜行事之權,哪怕提及走私,也毋須藏著掖著:「一味強硬,遼國高層的利益不斷受損,他們也是要惱羞成怒,這個時候表達出適當的誠意,是對程學士的保護和支持!」
越是國家危難之際,貴族階層的軟弱性越會彰顯,少不了吃裡扒外的,狄進當然要給予這群人足夠的餌。
嘗到了甜頭,這群人自然會在遼國內給程琳保駕護航,促成談判。
因為兩國只有重新回到談判桌上,他們才能繼續賺取貿易帶來的暴利,而不是去跟著蕭孝穆去戰場上搏命廝殺,即便戰事勝利,功勳也難以落在自己頭上,何苦來哉?
「一手大棒,一手蜜糖,這便是如今的對遼之策!」
狄進布置完畢,雷厲風行地一揮手:「各自聽令,即刻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