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內亂,局勢瞬息萬變。
因此兩府的效率前所未有地高,狄進也立刻交接了開封府的工作,在龐籍戀戀不捨的相送下,
告別了這座京畿府衙。
沒有驚動外界,並無百姓相送。
確實也沒必要,權知開封府事由於更換的頻率太快,經常有再度任職的情況,如狄進這般,正在其列。
以最壞的打算,他北上坐鎮大名府,並未影響到遼國內部的局勢,趙禎依舊會調他回開封府衙,相當於延展磨勘,不至於在外蹉跎。
狄進卻沒有在意這些退路,到了他這一步,是真正實現理想抱負的時候,再斤斤計較一時的仕途得失,格局就太小了。
所以在走完卸職流程,與包拯、公孫策就「組織」案件的後續,進行了一場簡短的溝通後,狄進輕車簡從,立刻啟程。
與他一同出發的是程琳。
程琳今年四十六歲,身體十分健康,頭上幾乎看不到白髮,雙目炯炯有神。
歷史上的這位是六十九歲去世,這點很重要,身體是執行出使任務的本錢,中途倒下,那再順利的發展也會功敗垂成。
所以狄進確定對方的身體精神狀況,暗暗點頭。
程琳同樣默默觀察,態度謙和:「聽聞狄直閣精通契丹話,還望教我!」
狄進道:「精通不敢當,不過我認為契丹語確實重要,還專門揣摩了一些契丹貴族的言語技巧,程公此行凡有所需,儘管交流便是!」
程琳顯然清楚臨危受命,又是要去一個北伐結束沒多久,不久前還翻臉索要歲幣的國度,現階段不是客套的時候,所以問話直接:「依狄直閣所見,此行的第一目標是什麼?」
狄進道:「是讓秦王蕭孝穆無法得掌遼庭的大權,便是給遼主執政,也比蕭孝穆的威脅要小!」
程琳撫須:「那個小娃子,確實不足為慮!」
耶律宗真今年十八歲,其實已近成年,但歷史上劉娥死時,仁宗都二十四歲了,在一眾老臣眼中,依舊是小娃娃。
因為一直以來,是太后劉娥為這個天子遮風擋雨,無論是不是願意,仁宗都沒有建立權威的機會。
別說宋朝不是後世明清,那個皇權達到巔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時代,就算是明清,年幼的天子一直要苦熬到攝政王死後,才能得掌權勢的例子也是有的。
遼國的情況類似。
遼聖宗耶律隆緒不是不知道蕭斤的脾性,為什麼要容忍?關鍵就在於元妃的幾個兄弟靠得住!
他的計劃是,自己死後,由蕭孝穆、蕭孝忠、蕭孝友等人輔佐新帝,以生母元妃為親情樞紐,
對抗其他臣子,等到耶律宗真年歲漸長,坐穩帝位,元妃老去,哪怕再作妖,也可以平穩過渡了。
歷史上的發展,比遼聖宗預期的還要好,元妃直接作大死,僅僅四年就倒台了,耶律宗真靠著掃平這位生母的黨羽,順理成章地鑄就威望,
反觀宋朝這邊拉了,仁宗靠著廢掉劉娥為他選的郭皇后,也樹立了一定的威望,但依仗呂夷簡的支持太多,以致於呂氏壯大,幸得范仲淹等人衝鋒陷陣,再提高御史台的權柄,利用御史言官對抗宰執,才把朝局掌控在手裡,可從此之後也頻繁地更換宰執班底,恰恰是內心深處沒有安全感的體現,生怕臣子結黨營私,架空自己。
狄進通過觀察這些早年由太后執政的天子生涯,也能對症下藥,這才是他願意北上的基礎,此時分析道:「蕭孝穆的依仗是軍權,欲為執政,必宣戰事!」
「戰事分內外,對內則是要平定兩個江湖幫派,以遼東為根據,發展了近二十年的馬幫,還有在遼西盤踞,壯大至十萬眾的青幫!」
「對外自不必說,正是越來越強盛的我朝!」
程琳目露思索,一針見血:「馬幫——青幫——遼國內居然還有這等江湖結社,他們的首腦與遼庭官員有聯絡麼?」
「何止是聯絡!」
狄進道:「馬幫首領歐陽春,青幫首領李元昊,此前擔任護衛太后的詳穩。」
程琳眉頭揚起:「如此說來,遼國太后逝,這兩人若不處死,那便是投靠了新君?」
狄進頜首:「正是!」
他十分懷疑,太后太妃同歸於盡,是李元昊和歐陽春在其中有所推動,如果真是如此,這兩個人如今肯定投靠遼帝了,而年輕的遼帝就算知道他們背後的幫派,是國家身上的毒瘤,這個時候也得捏著鼻子認下。
就像是都清楚太監作惡多端,但一代代天子都喜歡用宦官作為皇權的延續,相比起蕭孝穆篡權,李元昊和歐陽春成事的機會更小,這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好!當真如此,那是大好的機會!」
程琳心裡有了底:「對內戰事,遼帝不會同意,也不會願意看到蕭孝穆得勝!」
狄進道:「對外就更不必說了,遼國之所以內亂,根源還在於此前與我朝的對抗上,沒有占到半點便宜,如今得不到每年的歲幣,反被索要,契丹貴族卻又喪失了當年的銳氣,倘若蕭孝穆領兵取勝,那遼主日後只能仰仗著這位舅舅的鼻息而存了!」
「是啊.
程琳頜首表示贊同,目光一閃,乾脆又問道:「倘若我朝與遼再起兵鋒,勝算幾何?」
狄進淡淡地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程琳瞭然,就是很難贏唄!
事實確實如此。
或許河西收復後,宋朝未來可期,可就現階段而言,宋遼的軍事力量依舊沒有什麼差距,屬於誰犯蠢誰就輸的情況。
對上蕭孝穆這種身經百戰的將師,別說狄青還不是完全體,就算是歷史上平定儂智高后的那位,他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把握能戰而勝之。
但程琳並不喪氣,反倒頗得安慰。
他還擔心這位近來一直對遼強硬的年輕重臣,視內亂的遼國為土雞瓦狗,那樣此行就難了!
現在對方清晰地分析出敵我優劣,頓時讓他平增了不少信心。
有了這樣堅定的後盾,在遼國他也敢挺直腰杆,大膽行事!
狄進北上大名府,同樣出於這樣的考慮。
當年他出使遼國,雄州知州葛懷敏接待,說得比唱的都好聽,要成為堅實的後盾,結果什麼作用都沒有派上,都是他一個人帶領使節團在遼國闖蕩。
程琳的能力沒問題,手段的話,敢獻《武后臨朝圖》,無論是政治投機,還是大膽試探,都不是一個遷腐文人能夠幹得出的,王曾確實有眼光,選了這麼一位使臣北上。
既然兩府的決斷無錯,狄進當然也希望此番能夠成事,一路上耐心地教程琳契丹語,同時將所熟悉的契丹貴族統統告知。
比如宋朝的老朋友蕭惠,比如曾經的太后親信蕭匹敵,比如當年追《蘇無名傳》的那些貴族書友們。
等大名府遙遙在望,程琳對於遼國的了解,也已今非昔比,而第一個迎接兩人的,是從雄州趕來的劉知謙。
劉知謙自從卸任機宜司提舉後,便在雄州任職,他的資序是不夠擔任知州的,但立功極多,再加上於河北軍中頗有人脈,仕途順暢,如今已是正七品的東染院使。
歷史上名將種世衡幹了一輩子,末了也就是這個官職,民間稱其為種老太尉,實則是尊稱,離真正的太尉之銜差得遠了,所以種世衡死後,其子種古上書訴說父親的功勞,希望得到追封,實在是這位在西北鎮守了一生的父親,本官確實不高。
此時劉知謙年近四十,便是東染院使,太尉是不指望了,但好好走下去,一個高階將領的橫班之位,基本跑不了的,同樣是武臣里的前程似錦。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忘記初衷,此時親至大名府外迎接,更是第一時間將諜探的情報匯總奉上:「請程學士,狄直閣過目!」
程琳看了後,目光微沉:「蕭孝穆傳令各部,揚言太后太妃皆為宋人所害,將南下為國母報仇?此人是要私調大軍,率兵南下?」
狄進語氣平和地道:「契丹不比我朝,我軍沒有後方的糧草重支持,無法久戰,遼人擅長於打草谷,以戰事養戰事,若是傾巢而下,確實敢於衝擊邊關!」
「但是這樣的急戰,便如我朝當初的北伐,太過匆忙,隱患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軍心動盪,
兵敗如山倒!」
「蕭孝穆是不會如此不智的!」
程琳聽的就是轉折後面的內容:「如此說來,蕭孝穆此舉的目的,並非真要開戰,而是逼迫遼主?」
「恐怕還是為了安內!」
狄進琢磨了一下:「看來遼庭斗得相當厲害了,蕭孝穆要將內部矛盾外移,如果能把太后太妃之死歸結於我朝,不僅可以斷了契丹貴族的僥倖之心,而且也能團結內部,平息紛爭,一致對外!」
劉知謙聞言有些擔憂地抿了抿嘴,這位說得如此直接,還會有人願意在這個關頭踏入遼地麼?
然而程琳與狄進相視一笑,泰然自若地道:「既如此,就更要儘早至遼上京了,請劉將軍安排兵馬護送,諸位將士辛苦些,隨我日夜兼程,過白溝河,於契丹會獵於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