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官家的寢殿!」
劉娥回到禁中,神色已經完全恢復如常,原定的計劃卻改變,朝著趙禎所在的寢宮而去。
趙禎確實病了,不是什麼大病,冬日有些受寒發熱。
他還年輕,身體撐得住,不過或許因為情緒影響,神情不免快快,在張淑儀、苗昭容、俞婕妤等後宮娘子的服侍下,也不見好轉。
「大娘娘來了?」
直到太后駕臨的消息傳入,趙禎一個激靈,背後出汗,倒是突然有了精神,起身坐了起來,對著左右道:「你們退下吧!」
「是!」
眾嬪妃也對那位打心底里畏懼,畢竟太后最屬意的郭皇后,並不受官家寵愛,如今的皇子公主,皆是妃嬪所出,生病了皇后都沒有陪在身邊,反倒是她們出現,還是不要觸了太后的霉頭為好。
趙禎屏退她們,也是出於保護,但左右都退下後,他又好似沒了同伴壯膽,正苦笑著,就見那位衣著樸素,神態威嚴的嫡母,緩緩走了進來。
「大娘娘!」
趙禎趕忙相迎。
劉娥穩步上前,打量著他的臉色:「官家,病可好些了?」
趙禎止步,恭敬地行禮:「回大娘娘的話,好多了——」
話說完了,又隱隱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好似太過生疏。
「冬日嚴寒,官家兒時病弱,長大了也要注意著身子!」
劉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點,揮手讓宮婢內侍退下,來到床榻邊,彎腰拍了拍:「坐吧!」
待得趙禎乖乖過來坐好,她才接著道:「老身方才至開寶寺,為官家祈福,期間累了,歇於禪房,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先帝,也夢到了天禧二年時,我兒剛剛進位太子時發生的事情,官家還記得麼?」
趙禎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憶,是有些印象,可具體細節實在記不清楚了,只能低聲道:「兒子記不清了。」
「有些事情過去了,也沒必要記得那麼清楚,但有些教訓,還是要牢記的·——.」
劉娥突然道:「官家有什麼話,要對老身說麼?」
「啊?」
趙禎流露出茫然之色。
劉娥看出,這位對於開寶寺內發生的事情,確實毫不知情,暗暗點了點頭。
悟淨當然不是死士,卻不代表不會被人利用,通過前塵往事來打動她,勸她放棄袞服祭祖的念頭。
說實話,官家如果是幕後指使者,劉娥會既警惕又欣慰。
警惕於這個兒子的心機深沉,欣慰於如今的官家有這樣的心機手段。
但顯然,官家並不清楚。
這個孩子從小養大,雖非親生,但比起任何人都要熟悉,這點是絕對瞞不過她的眼晴的。
也不知是什麼情緒,劉娥輕輕拍了拍趙禎的手,慢吞吞地道:「就在剛剛,老身夢到了當年,
與先帝的事情「我出於蜀中,家境貧寒,後隨兄長來到京師,兄長是一位匠人,打制的銀飾樣式別致,在街頭被張耆看中,得張耆引薦,銀飾得以入了韓王府,很得女眷喜歡,漸漸的,我們也能去王府,量身打制銀器...
所謂兄長,就是前夫龔美,這點趙禎也是清楚的,卻不知道原來他們是這麼接觸的趙王府,想到後來擔任樞密使的張耆,這位確實是大娘娘命中的貴人。
「兄長打銀飾,我就在旁邊幫忙,等候的時辰中,還在後宅,播而唱—」
「,官家你知道麼?是一種民間樂器,老身很久不碰了,恐怕早已生疏,不會奏了———」
劉娥說到這裡,語氣裡帶著遺憾,眉宇間卻帶著幸福之色:「那一日,我們照舊來到韓王府,
我在院中播,一位溫和的少年聽到歌聲,繞牆而入,他制止了旁人向他的行禮,搬了一個小小的矮凳,坐在中間,聽我唱曲,終了還大聲喝彩·————」
「那是我與你父親,第一次相見。」
「後來你父親,要向我學播,呵,還把府中的金銀飾品收集起來,全部交給大兄,讓他重鑄,為的僅僅是讓我到韓王府中時常相見.....」
「後來-—-太宗知道了,將我逐出,若非張耆收留,為了避嫌,還將自家宅子予我,主動搬出去住,我就不得不回蜀中了.」
趙禎聽得入了神。
對於真宗和劉後的結合,他也大致清楚一些,但當事人這般回憶,當真是前所未有。
只是溫情的回憶終有盡頭,劉娥罕見地如一個尋常的老太太,絮絮叨叻地講述完年輕的歲月,
突然回到現實:「老身時日無多了,不知哪一次閉上眼,就能見到先帝在遠處等著我,等著我再為他播而唱..—.」
如果說這一句還算溫情,那下一句就令人頭皮發麻:「官家,你說老身若穿著袞服,是不是無顏見先帝於地下呢?」
趙禎一個激靈,腦海中陡然浮現出那個關照。
之前的朝會中,太后正式發難,聲勢浩大的帝黨,如同一盤散沙,兩府宰執默然,趙禎孤立無援,唯一收到的慰藉來自於狄進。
事後他趕忙派張茂則前去,詢問有什麼謀略,可以挽回大局,制止太后袞服祭祖。
而狄進只傳了一個字過來—
情!
母子之情!
動之以情!
或者再直白些,論手段斗權謀,是比不過太后的,那就只能談感情了。
當然,這個策略對其他人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
是不是假仁假義,一生歷經無數風浪的太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但趙禎對於劉娥,確實是有感情的。
畢竟他一直到十八歲前,都認為這位嚴厲的大娘娘是自己的生母,或許與溫和的小娘娘楊太妃更加親近,或許後來對於親生母親李順容有愧疚之心,覺得這些年她受苦了,但心底深處,趙禎最認的娘,還是眼前這一位。
「不會!」
所以此時此刻,趙禎固然想到了那個情字,也依舊是真心實意,眼眶大紅,淚水滾落下來:「父親一定不會怪大娘娘,若沒有大娘娘,兒子早就被那些臣子欺負了,根本坐不穩這大位,
大娘娘完成了對父親的承諾,父親豈會怪你?」
劉娥有些異,但又似乎沒那麼驚訝,含笑著看著他:「我兒,你這些年雖有長進,卻還是心軟,太過念情!如你父親那般,臨終前都三番五次防備我,擔心這國朝江山的安定,才是一位官家該做的事情!」
「不過我雖知他的擔心是有必要的,但還是生氣,氣他為什麼不能像當年那般恩愛,全心全意地信我!」
「我非武翠,那一年有人獻武后臨朝圖,我將之撕了,擲於地上,不是真的不貪戀那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是清楚,想要登上那個位置,不知要死多少人,不知要流多少血,更要傷害你!」
「我不願殺那麼多人,更不願害你!」
趙禎大泣:「大娘娘!娘!娘!」
聽了這聲娘,劉娥終於動容,伸出瘦削的手掌,輕輕摸了摸趙禎的臉頰,為他拭去淚水:「我兒不哭,娘也對不住你,袞服祭祖,不過是與你爹嶇氣罷了,傷的卻是你的威嚴,來日你親政後,
想要壓服群臣,統攝朝綱,便又多了不少難處———.」
趙禎聞言抽了抽鼻子,反倒強行止住淚水:「兒子已經長大了,這些年皆在大娘娘的羽翼之下,也要學會執掌朝政!」
劉娥終於露出欣慰之色:「好!胸懷寬廣,善體下情,廣言納諫,任用賢能,娘相信你能做到這些,然勵精圖治,為一代明君,更要雷霆手段,方可上下賓服——」
話到這裡,她頓了頓,摸著官家不知是因為情緒激動,還是身體著虜,又微微有些發燙的額頭,溫和地道:「躺下!好好休息吧!現在你還有娘在呢!」
「唔.—
趙禎乖乖躺好,很快沉沉睡去。
劉娥起身,離開寢宮,回到了執政的垂拱殿內。
母親的慈和退去,執政太后的狀態迅速回歸,開始召見重臣要員。
由於此前朝會上的公布,群臣愈發敬畏,但他們如果知道,方才這位太后居然有意放棄袞服祭祖,恐怕又會大驚失色,百思不得其解。
事實上道理很簡單。
劉娥的袞服祭祖,本就沒有任何利益,無論是國朝的局勢,還是她的身體,都不可能更進一步了。
起初無人知曉她的心結,只以為是年輕時無法放縱的欲望,在臨終前徹底抒發出來,哪怕不能稱女帝,也要行天子事。
而今當年的往事,被一位民間的僧人揭露,回宮後又與官家說開,劉娥心中的鬱結,終於散去了許多。
人有時候愜著一口氣,真要說開了,也就放下了。
亦如悟淨所言,不要在臨終時追悔莫及,卻也改變不了什麼。
她與真宗一生恩愛,難道真的要死後穿著袞服,去地下見那位夫君麼?
況且寶神奴是遼國諜探,竟然猜出當年的真相,她絕不容許此事被敵國利用!
所以此時此刻,劉娥腦海中首先浮現出機宜司。
但很快想到,機宜司的新任提舉韓忠選,能力平平,不堪大用!
接下來的這場風波,她既要徹底清理掉那群心懷回測的賊子,又要確保往日的真相不遭泄漏,
思來想去,似乎唯有一個人能夠辦到。
那個在八大王事件中,同樣扮演著關鍵角色,卻又能置身事外,青雲直上的能臣:
「累權知開封府事狄進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