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劉娥的聲調首度上揚,並未尖叫,但簡短的兩個字,已經讓不遠處的班直猛地沖了進來。
他們被太后揮退,就知道裡面談的可能是極為秘密的事情,真要聽了,極可能惹禍上身,故而站得遠遠的,可當裡面傳來動靜後,還是即刻撲了進來,護衛太后安危。
然而映入眼帘的,並不是僧人發難,傷害太后,悟淨依舊萎靡地靠在牆邊,手腳根本無法恢復行動。
那就是僅僅憑藉話語,便讓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后如此震怒,眾班直面面相,背脊發涼,
若寒蟬。
「退下!」
劉娥眼中凌厲的寒光卻很快斂去,面容恢復平靜,擺了擺手。
眾護衛趕忙彎下腰,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等到腳步聲完全遠離,劉娥再度開口,語調與之前竟無區別,完全聽不出失態的怒斥:「這一切都是寶神奴推斷的?」
悟淨倒是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是!」
劉娥又問:「此等才能,為何來我朝做諜細?
悟淨解釋:「他腿有殘疾,又患有陽狂病,在遼國沒了賜姓,得成貴族的機會,才會來我朝..
「嗯?」」
劉娥稍加沉吟,卻還是搖了搖頭:「便是如此,僅憑外朝的些許傳聞,能做出此等猜測,這個契丹人留在遼國,依舊有大好的前程!」
悟淨心頭一驚。
他之所以欣然成為真相的講述者,正因為寶神奴被捕後,兩人是朝夕相處的獄友,如今寶神奴身亡,有關真相的分析,借自己的嘴道出,顯得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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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成別人,就沒有這般好的理由了。
但事實上,寶神奴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思路和眼界,正如悟淨聽到真相時只覺得不可思議,他小時候還親身經歷過天書降世的狂熱,都難以想像,堂堂天子居然會想出這樣的法子,寶神奴自從成為諜探後,滿心全是陰私詭之事,更無法代入當權者的思路里。
所幸除了寶神奴外,還有一層保險,悟淨接著道:「太后還記得那位太醫局的孫神醫嗎?」
劉娥道:「記得,此人是王旦相公從峨眉山請下的神醫!」
悟淨問:「此人現在何處?」
劉娥道:「那次入宮後,很快離京,再也沒有回來。」
悟淨立刻道:「孫神醫並非害怕,相反這個人心懷回測,是一個神秘勢力的首腦,根據寶神奴所言,成立的時間比他的『金剛會』還要早得多—」
劉娥平靜地聆聽。
機宜司的新任提舉韓忠選,在重新站隊後,對「組織」高度重視,雖然能力不足,至少態度是到位了,幾番上奏,言明這個神秘勢力的威脅。
即便沒有這個改變,她也清楚不少事情,如今悟淨所言,又繼續補充了一些關鍵細節:「寶神奴的師承,本就來自於『組織』,他的殘疾和瘋癲,也與這個勢力息息相關,雙方牽扯極深,互相打探秘密!」
「寶神奴探知,『組織」的首領叫做『司命』,孫神醫正是第三代『司命』,一心追求長生之法,為了接近皇室,在京師潛藏了十數年,一直以閒雲野鶴,淡泊名利的神醫面目示人!」
「正因為此,先帝才會相信此人!」
劉娥聽到這裡,終於開口:「那寶神奴又如何解釋,那所謂的起死回生,根本沒有傳於外朝?」
悟淨道:「寶神奴認為,這第二場天書降神,被阻止了。」
劉娥目光閃了閃:「老身阻止了先帝?」
「不!」
悟淨微微搖頭:「太后或許有所參與,但應該不是直接阻止,因為後來寇相公要廢太后時,先帝是拒絕他的!」
「拒絕麼——」
劉娥面無表情,只是語氣還是終究流露出幾分複雜,似感慨似傾述地道:「先帝那般防著老身,所謂廢后,非不願,實不能也!」
悟淨趕忙閉嘴,沒有對此多做評價。
人家夫妻倆的事情,哪怕是皇帝和皇后,也終究夾雜著夫妻之情,外人怎麼評價都是錯。
他緩了片刻,謹記自己該說的話,繼續道:「寶神奴對此深感可惜,他希望太后被廢,先帝卻沒有那麼做,更有遺詔,軍國大事權取太后處置———」
劉娥原本只當寶神奴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敵國諜探首領,想要通過謀害李順容來讓她和年輕的官家反目成仇,倒是沒想到此人還有這般見識,不禁奇道:「那個契丹人,就這麼忌憚老身?」
悟淨道:「寶神奴認為,太后出身民間,深知民間疾苦,先帝駕崩,新君繼位,主幼國疑,本該動盪!然有太后執政,我朝可得太平,果然如今河西平定,又殺入遼都中京,遼人心懷憂懼,再無昔日的不可一世!」
這話固然有幾分吹捧之意,卻也並不誇大,尤其是前半段。
劉娥確實是起點最低的女性掌權者了,半八子是楚宗室之女,呂雉是縣長之女,獨孤伽羅家世顯赫至極,武則天的父親雖然是商人,但也跟著李淵一起起兵反隋,是從龍之臣,後來封為國公.—
唯獨劉娥是蜀中孤女,家人全亡,後來窮困潦倒,還被前夫賣掉。
一路走來,她忍住了宋太宗的排斥、兩朝名相李流的燒詔書、趙安仁沈才人的威脅、無親子而封后、協真宗管理朝政、鬥倒了以寇準丁謂李迪為首的眾多強敵,最終登臨執政太后之位,統攝國朝大權。
如此經歷,自是傳奇。
而劉娥沒有忘本,在她攝政期間,朝廷實施了不少舉措,悟淨還提出了他自己知曉的一項政策:「貧僧知道,自太后執政後,允許民間檢舉不法官吏,被檢舉的官吏如果貪污百石以下的糧食,則貪污數目都歸檢舉之人,如果貪污百石以上,則一半歸檢舉人,剩下的籍沒官府-——」
劉娥淡淡地道:「此法未能很好地執行,只能治一治朝野上下的奢靡之風,令他們有所顧忌罷了!」
悟淨道:「這便足夠了,太后仁德愛民,國朝方有此等盛世,先帝所託,太后做到了,守護新君,守護天下!」
「嗯—·嗯?」
劉娥有幾分觸動,卻又突然有所醒悟,這所謂的解開心結,莫非是為了自己袞服祭祖而來?
但仔細想想,自己宣布袞服祭祖,這位僧人正關在牢中,或許是太過敏感了,卻也把話題重新拽了回來:「你還沒說,起死回生之事為何沒有傳揚?帽妖之亂匆匆而終?」
悟淨緩緩地道:「寶神奴不知,這點唯有『組織」中人知曉,並且他們至今還不放棄宣揚官家曾起死回生,有天命在身-貧僧聽完後,自己猜測,應是有人制止了那場鬧劇!」
劉娥道:「確實有人出手,制止了這場鬧劇!」
悟淨是真的好奇:「誰?」
「那也是一位民間義士,老身不知其姓名,卻知他與孫神醫,即你所說的『司命』,是對手!
劉娥道:「此人可比你膽大多了,他直接說,天書之亂不僅消耗了國朝大量的財物,還讓朝野內外沉浸於鋪張浪費的奢靡之風中,必須停下,更不能讓皇子也被這樣的『天命』」所束縛,繼位後變本加厲地大興祭祀!」
悟淨露出由衷的贊同之色:「說得真好!」
「是啊!說得確實很好!」
劉娥有些感念:「然不管是好心還是惡意,知曉這等秘聞的人,便事關先帝的清譽,你—-明白麼?」
正如劉娥制止了持續十五年的天書運動,也不能說那就是造假,而是下詔,「前後所降天書,
皆先帝尊道奉天,故靈昭答」,天書是真宗尊敬天道,供奉上天,才得到的回答,這是真宗一個人的功業偉績,如今先帝駕崩,天書從葬永定陵,一切關於天書的活動,當然就要停止了。
相反,這個真相里,真宗的所作所為就是徹頭徹尾的造假,再聯想到天書運動的狂熱,可謂昏。
所以劉娥的語氣里沒有殺氣,但越是如此,決心越是不可動搖。
寶神奴是遼國諜細,可以「誹謗」先帝,傳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她絕對不容許宋人,知曉當年那些不為外人道也的真相。
「明白!」
悟淨笑了:「貧僧曾被賊人所惑,鑄下大錯,追悔莫及後,方知執念乃虛妄!由己度人,貧僧由衷地盼著,太后百年之時,回首過往,無有後悔之事!」
這番話有說教之意,但相同的話語,從不同閱歷的人口中道出,效果截然不同。
劉娥沒有動怒,只是悠悠嘆了口氣:「好!承你所言!」
「《南朝雜記》在四方館東南第三間的樑柱內,需得密鑰開啟,還有一部在無憂洞,貧僧卻不知具體的地方了」
悟淨講完寶神奴筆錄的地點,最後說道:「請太后避讓,再讓那些護衛,給貧僧接上雙手!」
劉娥深深凝視了這位面容鬆弛,嘴角含笑的僧人一眼,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離開偏殿,她立於一尊佛像面前,並未敬香,只是默默等待。
半刻鐘後,親信班直來到身後,低聲稟告:「太后,犯人自盡了。」
「他不是犯人,是民間的義士,得道的高僧,在開寶寺厚葬之,為其立碑!」
劉娥轉過身來,對著悟淨坐化的地方,雙手合十,遙遙一躬:「送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