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婆子進帳前,陸商匆匆走了。
既扮作了魏武卒,在大營行走到底容易許多。
只是,阿磐沒有機會。
謝玄夜裡雖比從前溫柔許多,也常與她閒話幾句,只是要冷水的時候比從前更早一些,她也要比從前更早地出帳。
從前是天光大亮,如今已不到平明了。
關伯昭依舊會在帳外問起,「主君還好嗎?」
謝玄會說,「孤甚好。」
然阿磐知道,他是不好的。
他的溫度要比從前更灼,呼吸要比從前更重,他在有意識的溫存與無意識的本能之間輪流跳轉,不由自主,亦不能隱忍。
若能極力別過臉來窺他的臉色,能瞥見他的臉色在溫黃的燭光下白得駭人,額際的薄汗亦泛出了一層冷冽的微光。
阿磐憂心如搗,她會試探問起那人,「大人......看起來不太好......」
那人眉心是緊蹙的,一雙好看的鳳目深不可測,這好似是他不得不做的事,他欲罷不能,對此上了癮。
乍然會想到周子胥從前說的「就當自己是一味藥」,總覺得必有蹊蹺。
他看起來不知克制,若非有疾在身,那必是中了什麼毒,哪裡是一句貪涼就能掩蓋過去的。
阿磐心中咯噔一聲,連忙碎聲求他,「大人....…」
她在千機門學來的不就是識讀用毒嗎?千機門的毒已是這世間罕見,若果真中毒,她興許能有法子呢。
然而她若拼力轉身去阻他攔他,那人只會將她雙腕扣住,掌心微微作力,叫她分毫也動彈不得。
如今不到平明,那人便命她離開大帳,她一離開,便是關伯昭進帳,隔著帳門,會隱約瞧見關伯昭緩緩攙起謝玄,依稀也能聽見零星的幾句話。
似是,「主君怎樣了?」
又如,「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
還不等細聽些什麼,一旁的周子胥便會催她,「北地天涼,衛姑娘快些回去吧!」
婆子也來攙她,「老婦已為姑娘備好溫水了,姑娘跟老婦來。」
不管怎樣,她壓根連靠近那間青銅案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先不說關伯昭和周子胥將中軍大帳把守得似鐵桶一樣,只說婆子。
那婆子雖是來侍奉起居,不也是謝玄的一雙眼睛嗎?
營中就這麼些人,女子又唯獨她那麼扎眼,哪有下手的機會。但凡干點兒什麼,即刻就要暴露身份,一旦暴露身份,又是死路一條。
要想取得謝玄的軍事布防圖,實在是千難萬難。
陸商一來,因了謝玄而淡出許多的「國」與「罪」又一次浮上心頭,一顆心成日掙扎,幾乎要撕扯成兩半。
一半為主人。
因父輩叛國,為主人恕罪。
一半為王父。
為他的厚待,為他的去而復返。
何況如今謝玄那樣的境況,她實在不忍去處心積慮地算計他。
成日都在籌謀,舉止規矩,繩趨尺步,行事愈發地小心,總要消了他們的戒心不可。
也在暗中冷眼靜看,端相窺察,總要想法子白日留在中軍大帳。
零零星星的,斷斷續續的,帳中的事也能被她窺知一二。
譬如,她聽關伯昭與周子胥閒來說話。
周子胥說,「中山與一大半的趙國都是主君打下來的,主君何必客氣,還尊大梁王宮裡面那個黃毛小兒為王。按理說,該讓這新打下來的疆土盡歸主君,與大梁小兒以黃河為界,分而治之。伯昭兄以為如何?」
關伯昭搖頭,對此頗不認同。
他說,「子胥兄還是保守了,這天下就應當是能者治之。主君就是當年的周武王,這魏國的天下得是主君的,這中原舊土得是主君的,這天下十四諸侯國也都該是主君的。」
周子胥恍然大悟,連忙折腰作揖,朝著關伯昭深深一拜,「還是伯昭兄遠見。」
阿磐由此便知,王父攻奪天下,他身邊的人也存了宰割魏國的心思。
有時聽見不識得的人來稟,「長平侯老樣子,還是成日與幾位公子侯爺進宮,不知又在大王身邊攛掇什麼。那個老東西,遲早要鬧出大動靜來。」
又有人滿口鄙夷,冷嗤一聲,「他若不是弄出個國丈的身份來,豈敢在主君面前蹦躂!關某先不容他!」
因而阿磐進帳前總會聽見關伯昭在一旁諫言,「以主君這樣的實力,取而代之,實在易如拾芥......還請主君早作定奪!」
卻並不曾聽見謝玄應上一句什麼,不應卻也不見反駁。謝玄城府詭譎,難以捉摸,但阿磐仍能從這隻言片語中管中窺豹,也窺見大梁的滿城風雨。
最常聽見的是關伯昭與周子胥說話,他們說東道西,常說得忿忿不平,因而該說的和不該說的全都衝口而出,被她聽得一清二楚。
好脾氣的周子胥時常咬牙切齒,「近來主君發作愈發頻繁,我等憂心,卻不敢勸主君回朝!」
壞脾氣的關伯昭聞言便痛罵起來,「娘的!別讓關某再抓到那姓蕭的!但若叫關某看見一次,關某定將他劈了!砍了!將其刳剃!菹醢!」
這樣的話,旁人也許聽得沒有個頭尾,阿磐心裡卻豁然一下分明了起來。
原就猜測冷水湯沐必有蹊蹺,如今才恍地一悟。
魏王父中毒了。
刳剃,為剖殺割剝。
菹醢,為剁成肉醬。
可見關周二人,恨之至深。
因而這姓蕭的人,除了蕭延年,還會有誰呢?
周子胥長吁短嘆,「總算有衛姑娘在,也有子期先生為主君調理,伯昭兄寬心,後頭總會有辦法。」
關伯昭七竅冒火,恨恨叱罵,「中庶長那無用的飯囊!十六人只餘一個!連自己都不知死哪兒去了!娘的!一個怎夠主君用的!」
阿磐一怔,謝玄去而復返,哪裡是因了離不開她,不過是營中只她一人可用。
妓子污穢,他是決計不肯用的。
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是關伯昭暗中為謝玄尋的美人。
你瞧,以舞姬為名,雖落個貪戀女色之名,卻能掩住王父有疾的消息,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再橫生出什麼事端來。
終究朝中的事也好,謝玄的舊疾也罷,阿磐自己是不敢當面問的。簪子在那人心頭留下的刺一時半刻哪兒能消得乾淨,因此阿磐不敢再問起不該問的。
若再使那人生了芥蒂,將她攆出魏營,或將她棄如敝屣,那才是得不償失呢。
周子胥壓低了聲,「伯昭兄消氣,聽說尋回了幾人,已經在送來的路上了。」
聽這意思,先前被魏趙兩軍衝散的舞姬就要來了。
也好,也好,人一多,營中必要亂起來。
營中一亂,不也才有成事的機會嗎?
而這機會,比預想的還要快上幾分。
不,不止是偷布防圖的機會來了,好似所有人的機會都來了。
契機便是魏武卒蕩平了邶國。
斥候的消息一傳進來,中軍大營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聽說魏趙兩國屢屢交鋒,趙國不敵,棄了邶國退守太行。
而邶國小國寡民,依附趙國由來已久,趙國大軍一退,半日不到就被魏武卒踏平了王城,險些闖進宮門。
邶國求降的文書不到晌午就送進了魏國中軍大帳,灰頭土臉的邶國使臣跪請魏王父進邶宮。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而敗國乞降是政治大事,往往以「死」向對方國君謝罪,這就需國君面縛、銜璧、衰絰、輿櫬、肉袒、牽羊,以求獲得諒解,保留奉祀。
因而邶國投降,茲事體大。到底誰來受降,是髫年無知的魏惠王,還是功蓋天下的魏王父,天下諸侯今有十二國,全都殷殷矚目。
正是在這時候,大營先後來了幾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