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他人之臣
南直隸松江府,徐家閥邸。
臨近新歲關口,這棟占據整個松江府風水最佳之位的宅邸早早掛上了迎節的燈籠。
楹聯漆上金粉,紅綢纏繞青瓦,喜慶的氛圍格外濃厚,似乎半點不受近段時間內帝國中四起的謠言所干擾。
但若是有常年生活在松江的老人在此,便會發覺隱藏這片祥和之下詭異反常。
按理來說,往年的這個時候,徐家早已經是門庭若市,車如流水馬如龍。
整個松江地界,不管是那條序列的,只要是能數得上號的頭面人物,都會攜重禮登門拜訪。
最熱鬧的時候,甚至徐家所在的這條寬如江河的松柏大道,都會被各式各樣的昂貴車駕堵的水泄不通。
等著進門拜見的各州府官員和商賈老闆們,在這裡都不會繼續端著高人一等的架子,而是迫不及待的跳下車來,當街便開始互換名刺,攀談結交。
以至於在南直隸的儒序中,曾流傳著一種說法:徐家門前三兩言,能抵十年序升八。
可如此盛景,在今年卻不見了蹤影。
寂寥的寒風吹過檐下的燈籠,晃動的紅光映著門前一塵不染的台階。
穿街而過的不是熙攘熱鬧,而是一片清冷蕭條。
「今年的初春,可比過往幾年都要冷啊。」
閥邸最高處,徐海潮負手站在一處伸出樓外的天台邊,舉目眺望著夜幕下安靜的松江府。
風打衣袍,獵獵作響。
「潮兒,其實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
一聲帶著關切的話音,在徐海潮的身後輕輕響起。
「您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徐海潮並未回頭,嘴角卻緩緩勾起了一縷不屑的笑意。
「現在形勢你應該能夠看的明白。如今帝國內不過是風雨剛起,這幾家看似摩拳擦掌,實則只是做做樣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逼迫我們儘早站隊。但眼下誰輸誰贏尚且沒有顯現出半點端倪,在拿捏不准勝算高低之前,貿然入場只能是惹火燒身。」
那道蒼老的聲音嘆了口氣,苦口婆心道:「潮兒,現在大家都在觀望,這個時候你繼續留在倭區當你的宣慰使,那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能握住倭區,不管局勢如何風雲突變,哪怕是發生了什麼我們預料之外的變故,徐家到時也還能有一條安然的退路。這些道理,你不該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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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父親您的意思是說,我就應該只做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了?」
徐海潮緩緩轉身,淡漠的目光看向站在身後的那道佝僂的身影。
細碎的灰塵在光影中纖毫畢現,和他對話的老人顯然並不是真人。
而那投影光線的盡頭,赫然是一塊擺放在祭台上的牌位。字跡端正的祭名中寫著老人的名諱:徐升月。
「徐家都已經是一等門閥了,前面已經沒路了。你即便是雪中送炭,難道還能讓徐家再進一步?」
老人眼眸微抬,晦黯的目光落在那張帶著笑意的臉上。
「如何能夠安穩度過眼前這道難關,才是徐家真正該考慮的事情啊。」
「安穩?」
徐海潮聞言,不禁搖頭失笑:「就是因為您這輩子事事都將安穩擺在首要位置,徐家才會一直被困在松江府這一畝三分地。到頭來別說是跨入皇城,就連一個小小的南直隸都不能盡入掌中,這樣的安穩有什麼意義?」
老人泛起濃濃的苦澀,剛剛抬起的目光又落了下去,身影滿是落寞。
「至於您口中的一等門閥?那就更加只是一個笑話罷了。」
徐海潮冷笑道:「在他張峰岳的眼裡,我們這些門閥的價值不過只是為他破入序一墊腳鋪路罷了。反正他遲早都會對我們下手,我為何還要選擇坐以待斃?」
徐海潮話音頓了頓:「所以父親,我這次回來,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站隊,也沒人值得我站他的隊。」
「那你想做什麼?」
徐升月的話音變得惱怒急促:「你以為首輔大人不知道你們的存在,不知道你們在背後幹了什麼?潮兒,你沒經歷過三教並爭的混亂年代,所以你根本就明白不了他的恐怖啊。」
「他不是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了?」
徐海潮不屑一笑,繼續朗聲說道:「他為了推行新政,故意坐視我們把你們這些尸位素餐,老而不死的人一個個攆下台,這難道不是事實?」
老人神情一窒,嘴唇翕動,竟無言以對。
「眼下他確實是如願了,以新政成功蕩平了罪民區和番地,為帝國掃清了先帝留在的外患,順利完成了一部分破序儀軌。但可惜,他最終還是錯判了大勢,忘了真正的隱患從來都是爆發在內部!」
「父親,我們春秋會從來就沒有輕視過張峰岳,只是他已經活了足足三個甲子,老的不能再老了。現在的張峰岳,早就不再是你記憶中那個運籌帷幄、洞察人心的帝國首輔了,他現在不過只是一個垂死掙扎的老人!」
徐海潮的音調逐漸拔高,眼中迸發出駭人的狂熱:「張峰岳在那個位置上已經坐的太久了,久到他以為儒序內依舊沒人敢反抗他,以為他自己還能緊握那一言決定千萬人生死的滔天權勢,能讓自己衰敗的基因在更加洶湧熾烈的權力之中再獲新生,只是.這可能嗎?」
「不可能了!」
徐海潮自問自答:「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怕他,是因為被他踩斷了骨頭,再也站不起來了。而我們沒有,我們不會再讓任何人騎在我們的頭上,也不願意去仰他人鼻息,苟且偷生!」
「潮兒,就算你們真的能把他拉下首輔的位置,又如何?」
老人反問道:「最後的結局也不過是換個人坐上那個位置罷了。但是坐上去的那個人會是你嗎?不會啊!既然明知道不會,為什麼還要為他人做嫁衣?這對你,對徐家而言,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會再留下那個位置!」
「你說什麼?」
「既然儒序必須附國而生,那為什麼我們不能幹脆直接放棄這座腐朽不堪的帝國,放手去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為王為君,何必非要為他人之臣?」
徐海潮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了這句話,慷慨激昂,卻讓老人身影止不住的劇烈搖晃。
「你們.你們真的是瘋了!」
「我們不是瘋了,而是徹徹底底的醒了!」
此刻的徐海潮,眼眸中閃動著明亮的華光,意氣勃發,揮斥方遒,字字擲地有聲。
「既然他張峰岳要把持著這座帝國,到死不願意撒手,那索性就徹底毀了它,讓天下再回到千年前的春秋戰國,再造就一個百家爭鳴的輝煌盛世!」
徐海潮雙拳緊握,展臂身前,朗聲道:「封疆列土,山河遍起儒國!與之相比,什麼官位、什麼門閥,根本就不值一提!因為到時候,我們自己便是國祚,就是青史!」
徐海潮壓下眼眸,定定看著老人:「這才是我們真正要的,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現在你明白了嗎,父親?」
「既然你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徐家現在是你的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
看著宛如走火入魔的子嗣,聽著那離經叛道的言語,徐升月感覺自己已然心如死灰。
不,自己早已經沒有所謂的心了。
自己現在只不過是一顆缸中之腦,一條流連孤魂。
投影的光線漸漸黯淡,老人眼中的哀傷絕望也變得迷糊不清。
「只是潮兒.」
就在老人即將消散之時,他突然開口問道:「你知道在你奪權那天,為父為何沒有反抗,甘願讓你摘了頭顱,挖了腦子嗎?」
徐海潮聞言一怔,眼中的狂熱稍淡。
「因為當看到你帶人衝到面前的時候,為父突然覺得,你比我要心狠,更比我果斷,把徐家交代你的手中,或許會走的更好。」
老人話音中帶起了笑意:「所以潮兒,你千萬別讓為父失望啊。」
「放心吧,父親。」
徐海潮默然站立許久,緊握的十指才才終於漸次鬆開。
他走到那座擺滿徐家列祖列宗的奠台前,燃起一柱香,畢恭畢敬跪地叩首。
「徐家要不了多久,將不再只是門閥,而是真正的儒國!」
「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麼世道?」
重慶府金樓,川渝賭會總部。
王謝抱著一罈子老酒,剛進門就被赫藏甲這一句話給逗笑了。
「發什麼瘋呢,你充其量就是個黑幫頭目,還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
他扯了把椅子坐在赫藏甲對面,嘴上問道。
「我也不想關心啊,但現在是影響老子生意了啊。」
赫藏甲罵罵咧咧道:「你看看現在這座金樓是個什麼鬼樣子,樓上樓下就剩大貓小貓兩三隻,再過幾天,恐怕連個鬼影子都不剩了。要我說還不如乾脆早點打,早點打出個勝負,咱們老百姓也好繼續過安穩日子。」
「你現在只是生意慘澹,要是真打起來了,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好說。」
經過了李鈞那件事,王謝和赫藏甲這一兵一匪之間的關係親近了不少,說話間也沒有之前的顧慮。
「所以你就知足吧。」
「說得也是,生意差點就差點吧,活著比什麼都強。」
赫藏甲也只是發發牢騷,當然不可能期待真的亂起來。
「不過我的王大百戶,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光臨寒舍?」
王謝雙手捧著酒罈放在桌上,「大人物有他們的大事情,咱們小角色也得有咱們的小日子。喝兩口?」
赫藏甲掀開泥封一角,深吸了一口撲鼻的酒香,雙眼頓時一亮。
「好東西!這種傳統手法釀造的窖藏老酒,現在可不多見了,你從哪兒來的?」
王謝撣了撣自己的袖口:「你沒眼力見,可不代表別人也沒有啊。」
「明白了,王百戶這是在點我啊。」
赫藏甲嘖嘖有聲,話鋒卻突然一轉:「不過這種好東西在這喝,那可就有點暴殄天物了。」
「這裡有什麼不妥?」
王謝環視周圍富貴奢華的陳設,不解問道。
「讀書人看書講究一個紅袖添香,咱們兄弟雖然都是大老粗,但起碼也得來四個佳人在左右陪伴」
赫藏甲眯著眼睛抬手虛抓,一臉淫穢笑意。
「算了吧,沒那個心情。」王謝擺了擺手。
「這麼年輕身體就出毛病了?你們錦衣衛是不是有什麼職業病?」
赫藏甲猛然咧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上下打量著對方,隨後拍著胸脯道:「放心,兄弟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農序,連老李我都能醫得好,你這點小問題那更是手到擒來。」
「老李有什麼毛病?」
王謝話音剛落,便猛然反應了過來,明白對方是在拿自己開涮,沒好氣罵道道:「滾滾滾。」
赫藏甲哈哈一笑,一手抱起酒罈,一手將王謝從椅子中拉了起來。
「行了,就算不要美女作伴,炒兩個菜總要的吧?咱總不能幹喝吧?」
片刻之後,兩人出現在金樓外的一處路邊小攤。
爆炒的明火照亮了兩雙帶笑的眼睛,嗆鼻的煙氣籠罩著他們的身影。
「嚯,挺有勁兒啊!」
赫藏甲滿飲一碗,大呼一句痛快,對著王謝笑道:「好酒還就得佐著這股子煙火味兒,要不然怎麼都得差點意思,你說是吧?」
「你這個人,有時候還真不像個農序。」
和赫藏甲那一身狂放不羈的草莽氣不同,王謝則顯得沉穩許多,小口小口抿著酒。
「我不像農序,那像什麼?難道像武序?」
赫藏甲搖頭失笑:「武序那群莽夫打打殺殺純粹是個人愛好,我是迫不得己才走上街頭跟別人搶飯吃,這裡面差別大了。不過說到這兒,我也覺得你不像個縱橫。」
「怎麼,不造反的縱橫,在你眼裡就不地道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主要是我接觸過的縱橫序,那一個個都是滿肚子的壞水,站起來一晃,都得叮咣亂響。」
赫藏甲笑了笑:「你跟他們不一樣。」
「照你的意思,咱們都是異類了?」
「不對,不能說是異類。」
王謝眉頭一挑,「那是什麼?」
「咱們這種啊,應該得叫好人!」
赫藏甲表情認真,舉起了酒碗。
「你這句話放在現在,可不是誇讚啊。」
王謝同樣舉起酒碗:「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沒聽過?」
「當然聽過了,但我還聽過一句.叫舉頭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
「你一個種田的還信神?」
「當然不信了。要真有,我他娘的早就換到道序、佛序去了。」
「那哪兒來的天?」
「我說的這天吶,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田。我種下什麼,它就給我什麼。我種下恩,那就能得情。種下怨,那就得生仇。要是種下了狼心啊,那它只會長成狗肺。」
王謝默了片刻,眼神古怪的看向對方:「這都是你從哪兒偷聽來的?拿到我這兒炫耀?」
「什麼話,這可都是我赫藏甲正兒八經的人生感悟。」
赫藏甲板著臉,正色道:「這每一個字的背後,起碼都被人砍了至少十刀以上,才可能明白的過來,簡直就是字字泣血吶。」
王謝啞然失笑:「行,那就敬你的字字泣血。」
「敬我的百刀不死。」
兩人對視大小,酒碗相碰,一飲而盡。
王謝為兩人重新斟上了酒,慢悠悠問說:「老甲,你跟李鈞是怎麼認識的?」
赫藏甲往嘴裡扔著佐酒的小菜,聞言翻了個白眼,「這你還用得著問我?你們錦衣衛早就查的一清二楚了吧。」
「那你可就高估我們了。」
王謝苦笑道:「在金樓還沒有易主之前,我們在重慶府那就是給人配相打雜的。」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也就是他那時候恰好落難,被人從成都府攆到了這裡,正要咽氣的時候剛好被我給救了,死乞白賴的非要拜我為大哥。我這人心腸軟,見他也不是什麼壞人,乾脆就把他收下了。」
赫藏甲感慨道:「只是沒想到沒過多長時間,那小子就成咱們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了。你說造化這小妖精,多弄人?」
「真的?老李拜你為大哥?」
王謝挑了挑眉頭,一臉促狹笑意。
「這還能有假?不信你去問他。」
王謝咧嘴一笑:「行啊,你剛才說的我可都錄下來了。」
「你個龜兒子,這就有點缺德帶冒煙了啊。」
「別慫啊,反正都是實話,你怕什麼?」
「王謝,我發現你是真見不得我好啊,非要把我往火坑裡推是吧?」
「哈哈哈哈.」
兩人手上的酒一碗接著一碗。偌大的酒罈子被喝空,不知不覺夜色已經漸濃。
興許是酒濃人易嘴,不遠處金樓的燈火突然間變得朦朧,周遭的人聲也變的空洞飄渺。
「老子喝醉了?」
赫藏甲忽然瞪大了眼睛,攤開手掌,接住一片飄落的晶瑩。
雪?!
王謝臉色驟變,依在桌邊的繡春刀『鏘』的一聲奪鞘而出。
「是誰在造夢?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