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最壞的局面?
江南正值今年秋糧徵收。
沈一貫雙手顫抖。
「總參,怎麼了?」成敬悠悠地問。
守備廳里,徐弘基和崔勝也在。
這個原先護漕水軍的參將,如今成了長江水師提督,這是真正擔任了大明的關鍵職位——在過去,這個位置都是勛臣擔任,幾無例外。
現在當然是機要大事。
沈一貫這個樞密院南京總參謀心中驚濤駭浪,眼神惱怒地看著李汶:「李都督想必是早就知道?」
李汶也不否認,點了點頭:「消息不日必定傳來,總參要拿個主意,如何應對。」
「那如今才告訴老夫?」沈一貫重重地把那公函拍在桌面上。
李汶不緊不慢:「戰局變化萬端,若沒能按事先謀劃來,那又何必橫生枝節。眼下韃子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陛下和樞密院才提前讓我等做好準備,免得江南不穩。誤了糧餉事小,若生出內亂,我等可就萬死莫贖了。」
沈一貫氣得在守備廳里走來走去。
七十好幾的人了,此刻倒顯得步履如風,健旺矍鑠。
他當然很氣。
樞密院大膽!陛下……大膽!
先敗後勝,誘敵深入,何必要用邊牆被迫來做?不能出邊牆在燕山里做嗎?
這也就罷了,還有建州甚至朝鮮一同出兵的危險。
官軍在邊牆外一時吃了敗仗,傳到江南無非多受幾句揶揄挖苦彈劾,可邊牆被破了呢?
沈一貫萬萬沒想到自己需要擔當這麼大的責任。
他難以想像江南這邊聽說傍海道被斷、遼東成了孤軍、山海關告急、北疆乃至朝鮮皆反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一個月。」李汶說著,「壓住一個月,穩住一個月,遼東必定再有大捷傳來。」
「拿什麼保證?」沈一貫忍不住大聲呵斥,「就因為錦州南面有寧遠侯帶著一萬京營、寬甸六堡西邊另有一萬京營?誰敢保必勝?誰敢說寧遠侯……」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之後恨恨道:「朝堂諸公,知機而不苦諫,老夫定要參劾!」
沈一貫已經退了,他沒參與謀劃,他不知道機密。
但他知道,雖然其餘四相不能對樞密院內部事指手畫腳,但當然有知情權,是有「御前內閣會議」可以影響皇帝決定的。
這樣大膽的方略,真不知他們為什麼不阻攔。
他不能在這裡直接說萬一李成梁這個關鍵人物怎麼樣。
這時候成敬悠悠道:「陛下有言,君臣要互相信任。沈總參,如今不是埋怨時候。陛下和朝堂諸公信任我等,江南可不能辜負了信任。朝堂諸公沒有諫阻,自然是覺得勝算頗大。戰場之上將士去做,江南不要在這個時候扯後腿,那勝算只怕就更大了。」
沈一貫看著他,過了一會緩緩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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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兵布陣,非我所長。」他看了看李汶,「如何以防萬一,李都督做主吧。要我來南京,無非這種時候讓江南官紳多忌憚一二。」
他皺著眉思索了一會,然後說道:「寧遠侯實在遼東,這消息不久也會傳來。朝廷提防江南之意明了,那老夫不妨明說。我的意思,南京不如託辭以防萬一,先召水師和孝陵衛、留守親衛軍整備。南京國本之議不免甚囂塵上,不如順勢而為,讓他們以為老夫也擔心北京有失。老夫先奏請漕糧留半於江南,既不誤今冬糧餉,也是以防萬一……」
沈一貫的策略無非是順勢而為。既然江南在這種時候必定會擔心半壁江山失守,他不如站出來領頭做這件事。
能夠聚集南京附近的兵力整軍備戰,再加上先暫緩輸運一半漕糧的舉動,甚至會讓人覺得他沈一貫有「不臣之心」。
反正最近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和蜀王、肅王、楚王走得很近。外人知道的當然是三王準備招募幕僚「奉旨實邊」,但形勢有變,說不定……
李汶沒所謂,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月余罷了,捷報傳來,自然雲霽天清。倒是龍江公,可莫弄巧成拙。當真有什麼狼子野心之輩鼓譟,到時龍江公可不好處置,士林風評只怕極差。」
沈一貫淡淡回答:「老夫都做在明處,事事為社稷江山考慮。鼠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卻不是老夫能管得了的。李都督擔心老夫不明分寸?」
「那自然不擔心。」李汶笑了起來,「我必呈明龍江公一片苦心。」
他向誰呈明?當然是樞密院,是皇帝。
沈一貫看了看他們,搖了搖頭之後對成敬行了一禮:「諸王那裡,卻要成公公留心了。要說弄巧成拙,就怕有些人真以為天命有變。李都督雖說月余罷了,可就怕有些人月余的耐心都沒有。錦州邊牆一破,便想到了山海關也破,京城沒了。」
「我自會留心。」成敬點了點頭。
過了兩天,只比樞密院的急遞慢不了多少,北邊的消息終於傳到了江南。
這當然成為了最熱門的話題。
邊軍吃了敗仗,連邊牆都被攻破了,現在汗廷大軍正在韃靼大汗的率領下肆虐遼東,山海關告急,遼東邊軍成了孤軍……
有前面那些傳言打底,這件事頓時引起議論紛紛。
無非貪功冒進、好大喜功那些,再加上這麼多年整訓京營勞而無功,樞密院重臣尸位素餐,進而就轉向如今大改後的中樞出了大問題,還不如不改這種論調。
改任南京戶部尚書的趙世卿還要完成今年的賦稅任務。
他最擔心的是鄉間傳聞。
浙江、江西還好,但南直隸鬆散,南京六部也並不直管南直隸各府。
現在最怕的卻是江北各府「逃難」。
大明不是第一回在韃靼手上吃大虧,以前有這樣的事,也不至於會出現這種局面,畢竟北面還有那麼遼闊的縱深,韃靼也不容易就這麼一路打到淮河甚至長江。
但如今卻是泰昌朝以來各種地方矛盾想藉機做點什麼。
被厲行優免、監察學籍的士紳,往往只需要通過各種手段誇大其辭,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就容易聽信。
氣氛一時緊張起來。
楚王朱華增「奉旨」結交江南士紳,這段時間以來成果頗豐。
大族總有旁支,江南更不缺那些不得志的秀才甚至沒考中秀才的讀書人。
雖然明說了是要去遼東「吃苦」,但也明說了有邊貿特權等利益。
但今天的話題就不再是將來實封藩國啥的了,今天還有新朋友來。
「王爺,這遼東……還去得成嗎?韃子都打進遼東了。」
朱華增並沒有太高水平,他現在其實也擔心。
但他還是說道:「勝敗兵家常事嘛,陛下英明神武,既有旨意,當然有把握……」
這小院一般的酒肆里,今天來了好幾家答應朱華增安排一些旁支和家僕去遼東的大族家主。
此刻他們神情凝重,也玩味地看著朱華增。
「何里正,你說是吧?」朱華增看向其中一個老者。
「陛下天威浩蕩,雄心壯志,那是自然。」他回答道,隨後蹙起眉,憂慮地說道,「只是如今戰事不利,現在想來,早早就做準備讓王爺等招募勇壯漢民實邊,倒顯得小覷了韃子……」
「是啊,就算先前把遼河套打下來了,以後怎麼守呢?還以為這次官軍大肆出擊是勝券在握,結果沒想到……」
「王爺,我琢磨著,怎麼有些蹊蹺啊。是說咱們去管著蠻子開墾出良田來,這還能去嗎?」有人連連搖頭,「何老說得對,陛下未免太小覷韃子了。這回開疆拓土不成倒事小,若是遼東都丟了,甚至京城……」
朱華增勉強笑道:「這才初嘗敗績嘛。薊鎮北面不是大捷嗎?」
「那是韃子暗度陳倉啊,薊鎮被擺了一道。我聽說那韃子的大汗才十幾歲,不簡單啊,有勇有謀。先頂在薊鎮邊牆外讓朝廷警惕不已,再偷偷以奇兵突襲錦州。留下那些老弱病殘扮做大軍,這大捷能有什麼成色?夠狠啊,丟下那麼多老弱病殘做誘餌……」
「難道韃子又要出個達延汗或者俺答一般的雄主?」
面前的人憂慮不已,你一嘴我一舌地開始討論戰事走向。
話里話外,皇帝這回太托大了。戰線太長,氣勢是有了,可韃子反倒是懂了兵法,憑戰馬來往迅速,先示弱把官軍誘得深入草原,就為了等冬天快來。
現在戰馬餵壯了,此前避敵鋒芒讓邊軍不少都到了邊牆之外,眼下剛剛用了全力,錦州邊牆就破了。
下一步呢?
朱華增漸漸聽出來了,他們藏在話里的意思主要有兩點。
一個是皇帝太過好高騖遠,這次的搞法根本不對,可能搞出大亂子來。
另一個就是:以皇帝如此好高騖遠的個性,戰事不利之餘,怎麼處理對三個藩王的承諾?
看著他們關心的眼神,朱華增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本王相信官軍還是能轉敗為勝的。」
「殿下,還是要先慮敗啊。如今您在江南結交了不少人家,若是官軍勝了還好,若是敗了,陛下惱怒之餘……」
江南的輿情就這麼發酵了數日,到了十月十五時,更大的噩耗傳到江南。
建州女真虜酋建國稱汗,國號稱金。
他們反了。
不僅他們,連朝鮮都反了。原因是:皇帝想以建州女真為前驅,下一步吞滅朝鮮。
另外,之前退守遼河以備的科爾沁和喀爾喀也大軍南下。
「朝鮮素來恭順,太祖以之為不征之國!」
東林書院內群情鼎沸,高攀龍大聲說道:「去年壓服女真,奪起地設軍民府,若一心鎮壓他們也就罷了。結果又劍指韃靼,女真焉能不伺機而動?還想馬不停蹄吞滅朝鮮……奸臣在朝,樞密院媚上貪功,田樂該殺!」
顧憲成表情極為凝重,這次江南的人心惶惶真的不是假了。
一兩年時間,鬧得大明北疆全是敵人,齊心協力之下,遼東還保得住嗎?
不說開疆拓土了,這次不僅有失地之危,甚至不免江北淪喪。
女真人建國稱金……這種時節,誰會不提到靖康之變?
這時,沈一貫要整備江南防務,並且奏請留一半漕糧暫緩輸運的消息傳到了無錫……
……
「……九大恨……」
朱常洛看到那什麼《金國汗攻盧龍誓師安民諭》後,心裡有些哭笑不得。
原先有七樁恨事,現在添了兩件。
但朱常洛估計,應該是四件。
因為這裡面的四件事都與自己有關,原先沒發生:他老八被要到京城為「質」,和他有過婚約的東哥被皇帝「搶了」,他四女兒被進獻入宮,他又派老四帶了三千兵馬援助大明。
緣由里自然提到了李成梁,說李成梁遣人去呵斥他速速從朝鮮帶兵回來,相助大明抵禦科爾沁和喀爾喀。
你們要我去攻朝鮮,現在又讓我半途而廢再去迎戰科爾沁,這還能忍嗎?
這當然也有一個用處,如果大明不願意此刻面對這種局面,是不是應該重辦李成梁?
但重辦了李成梁,遼東戰局又怎麼辦?
田樂沒有請罪,只說道:「彰勇侯、寧虜伯捷報已至,臣以為,彰勇侯率土默特部經老哈河與李都督攻下大寧,自西合圍即可,寧虜伯宜東援遼河套。」
「建州呢?還有朝鮮。」朱常洛問道。
「此前熊撫台有提醒,北洋艦隊已到了鴨綠江口西面。臣以為,他們到鴨綠江口轉一轉,朝鮮是不敢北上的,他們內亂尚未平。這回也發來國書,大概是與建州提前商議好的,先宣明立場,至少大明要分兵防著。至於建州……」
田樂頓了頓之後說道:「寧遠侯已來本請罪,並立軍令狀,七日之內定將汗廷大軍先逼出邊牆,再由袁都督接手圍剿,他則親赴撫順,剿滅建州。」
努爾哈赤說李成梁是誘因,李成梁就要對此作出反應。
但這反應確實在樞密院眾人之前的預料之內:建州反了,李成梁還可因此立功。
朱常洛沉吟片刻,隨後說道:「至少這檄文一出,寧遠侯和建州是要不死不休。不必猜疑了,既然早料定建州遲早必反,局面演變成這最壞局勢,也實屬正常。韃靼劫掠錦州一帶沒什麼大收穫,如今南面遇到了寧遠侯,東面遇到了袁都督,大約也知道是被大明誘入了圈套。敖漢部大捷消息傳來,他們不會再猶豫了,應該是會全力往東突圍,試圖攪亂遼東腹地再突圍。」
他看著輿圖,緩緩道:「寧遠侯可不見得能把他們逼出錦州邊牆,倒是袁可立得扛住。說不準,這決戰要在錦州東面、大凌河西面進行。」
「袁都督有大才,汗廷大軍久站疲憊之師,京營和袁都督麾下則是以逸待勞,陛下勿憂。」
朱常洛點了點頭:「盼再有捷報傳來。先除了汗廷大軍主力,朕才好回京。至於建州、朝鮮,下一步就無須朕在薊鎮這裡了。」
局面當然艱難,北面的所有外部矛盾都集中爆發。
但劉綎、麻貴實則已經重創了察哈爾的根基,嶺南四部已經被打殘了。
在戰略上,大明此戰已有斬獲。
而林丹巴圖爾和小歹青也不知道是不是提早得知了努爾哈赤的決定,竟然錯過了從東面直接突進到遼東腹地的機會,反而在這裡做出了阻隔大明援軍從河西走廊前往遼東的選擇。
對他們的包圍圈已經從大勢上完成,正在縮小。
君臣並不擔心遼東局勢糜壞,處理了僅僅一部之力的汗廷大軍之後,科爾沁、喀爾喀和努爾哈赤的決心還那麼堅定嗎?
至於朝鮮,朱常洛更不放在心上。
只不過努爾哈赤終究走到了這一步,他不甘心只做大明的刀和狗。
那就只有鏟滅了。
「陛下,建州其心可誅,那檄文傳到其餘外藩……」
朱常洛聽到孫承宗的話,不在乎地搖了搖頭:「那不過是努爾哈赤的一面之辭。大勝之後,朕冊封土默特、葉赫,難道外藩會不明是非?有不明是非的,鏟滅便是。」
到了這一刻,他的心志也堅定無比:「朕鑄劍多年,就是為了建功。幸賴卿等謀劃,就讓天下都看看此戰勝果有多大吧。北疆從此安定,看大明內外,天下還有誰人聒噪!」
對建州,一時勝敗他已經不那麼糾結了。
從他來到這裡之後,他心裡就一直關注著建州女真,這還不夠?
他是大明的皇帝,本來就是在認為有足夠力量壓制現在的建州女真的情況下,才試圖把他們作為一把刀來用。
現在,又怎麼會擔心這把刀噬主?折斷了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