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功高難信,賤民登堂
「寧遠伯勞苦功高,朕聞名已久,還請安坐,朕有些事正好慢慢請教。」
朱常洛擺出要跟他聊很久的架勢,這既是恩,也是信重。
李成梁稍想片刻,就再次謝了恩,坐在劉若愚搬過來的軟凳上。
頭髮和鬍子都花白了,但李成梁的精氣神確實還很足。
不愧是一直活到九十的人。
「鎮遼二十二年,將軍威名遠播內外。長子忠烈,捐軀沙場。其餘數子,皆為猛將。」
朱常洛說了這句話,李成梁只稱了一句不敢當。
「令郎如楨,本掌南鎮撫司。」朱常洛又說,「朕擢其提督西司房,是另有重用。」
「臣謝陛下信重。」
西司房負責緝捕京城內外盜賊,自然不可謂不重要。但如果朱常洛真想重用他,可以去北鎮撫司。
「自將軍卸任遼東後,這些年以來遼東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鬧出山海關民變。孤山堡匪患雖已剿除,朕心實憂遼東邊防。」朱常洛看著李成梁嘆了一口氣,「只可惜將軍年已七十五,朕如何忍心將軍再受累?」
李成梁臉上沒有什麼神情變化,但眼神不免稍稍一凝。
「臣骨立之老馬,確實難當邊防之重。陛下憂心遼東邊防,臣斗膽有一言呈稟。」
「寧遠伯請講。」
李成梁看著年輕的皇帝:「遼東苦寒之地,驍將悍卒在內,虜族環伺於外。攻伐得不償失,守御是為上策,經略則待一以貫之。臣昔年移建寬甸六堡,邊防局面一改,遷居彼處者已數萬戶。然九年來,既有朝鮮數戰之刀兵之難,又有不得久任之將帥,遼東如今已亟待休養生息,重新整飭邊防。」
朱常洛點了點頭:「謹受教,朕也是這麼想的。因山海關民變,彈劾馬林者眾,他的威望也不夠。除將軍外,要再找出一個熟知邊情、威望足以服眾的名將著實難了。」
李成梁沒說話。
遼東那邊,他的舊將不少。
鎮遼二十多年,又是那裡的人,家中子嗣大多能征善戰,想再回到遼東,李成梁不能自請,暗示過自己的身體還行、對遼東有深刻認識就夠了。
此前京城裡「凌迫皇權」的鬧劇,已經證明了新君是個擔憂權柄的人。
這次能不能起用他去遼東,就看新君能不能信任他了。
而剛才新君說的那些話,其實已經表明了他並不會首選李成梁。
但李成梁並不急迫。
除了他之外,誰都要擔心去了遼東坐不穩位置。
九年換了八個總兵官,真是他們自己能耐的問題嗎?
朱常洛隨後說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是向李成梁一一請教他們的能耐,聽他點評。
李成梁的資歷足夠他很坦誠公允地說出這些人的優缺點,包括是不是適合遼東。
朱常洛嘆了口氣:「如此看來,莫非除了將軍,鮮有人能鎮得住遼東諸將、打壓日漸勢大的建州女真?」
李成梁心中一震:「陛下擔憂建州女真至此?」
朱常洛奇怪地看著他:「不應擔憂嗎?大明的北境,諸族弱小才可稱安穩。寧遠伯滅了他們數部才多久,如今建州女真又日漸壯大。對了,昨日大典時觀那奴兒哈赤甚是恭順,聽說將軍與他誼同父子,不知將軍可知此人稟性?將來會不會為禍大明?」
「臣……」
李成梁有些為難,這話可不好答。
說他不會有反意,那就相當於在新君面前「為他作保」了。
說他將來會有反意,那就意味著如果仍然要爭取遼東總兵之職,李成梁去了遼東之後就與新君的戰略意圖相悖。
李成梁只想去遼東過過無拘無束的晚年土皇帝生活,並不想繼續進取。
現在也不能多想,他微微停頓就說道:「與他倒有血仇。他外祖父王杲作亂時,是臣親自領兵討伐,後被擒檻送京城處死。他親舅、祖父、生父都是臣在任遼東時下令平亂、死於戰火的。其時這奴兒尚幼,與其弟歸順,臣倒是收他們做了一陣家丁,頗有勇武。臣是帶他們到京城過,這回他來朝賀也到臣家中拜訪過,但誼同父子卻是謠傳。」
「將軍觀其可有反意?」
朱常洛根本不用避諱這麼問他。
作為大明的皇帝,擔憂潛在的敵人很正常。說建州女真可能為禍大明的,也不是只有皇帝。
李成梁聞言搖了搖頭:「臣豈能妄言?以臣之見,只要遼東邊防穩固,便無需多慮。現如今,建州衛恭順臣服,臣也不能疑其或有反意便勸諫陛下早做防範。若本無反意卻逼反了他,以遼東如今之亂象,反會邊患不止。」
「將軍說得也有道理。」朱常洛點了點頭,「不論如何,遼東邊防是必須整飭好的。他會不會為禍大明,至少於大略上要多加防範。」
李成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只要臣仍在,諒那奴兒也不敢作亂。」
朱常洛心中不以為意,但表面上還是十分開心地點了點頭:「故而將軍務要保重身體才是。將軍一生為國,朕御極後,待明年改元,諸戰敘功,另有恩賞。」
「……臣愧不敢領。」
「朕豈會薄待有功之臣?」
李成梁知道和他的對話差不多就到這了,心裡終究開始不痛快起來。
另有恩賞的意思,就是不準備起用他了。
仍舊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一邊好好地將他在京城養起來,一邊又提防著他擁兵自重。
李成梁告退後,心裡默默地嘆氣。
看了看在遠處與定國公徐文璧相談甚歡的沐家小子,李成梁有些鬱鬱不平。
大概只有開國的時候,立下了偌大功勳之人才能像沐家一樣永鎮雲南。
而他其實也有永鎮遼東的可能,只不過……雲南太遠,遼東太近。
戎馬一生,長子戰死,而他李成梁所獲,區區一伯爵而已。
作為數朝以來唯一因武功而封爵的武將,李成梁威震當世,卻與今日敷衍的眾勛臣格格難入。
乾清宮的正殿裡,朱常洛也望著李成梁離開的背影。
如果他還年輕,還有一些意氣,朱常洛自然不會放著他不用。
但李成梁如今的心態真的不一樣了,放棄自己一手移建的寬甸六堡,便是明證。
他也有太多「虎子」、「舊將」,甚至包括那努爾哈赤。
朱常洛要掀起的巨大波瀾在大明內部,信重這樣的李成梁,實在有「黃袍加身」的隱患。
當那些官紳和遼東鐵騎做不出來嗎?
這樣的事,還是不要考驗人性的好。
朱常洛更願意恩威並施後,看看李成梁的兒子們有沒有能夠跟上他思路和節奏的,成全一段厚待功臣的美名。
「排宴!」
時近正午,賜宴開始。
人這麼多,正兒八經要聊的事,自然不會是在這個場合。
皇帝只是先表明一個親近宗藩勛戚的態度。
這個時候,十家晉商的家主已經等了快五個時辰,粒米未進。
而後竟有一個司禮監大璫過來了,笑著說道:「陛下有旨,你們雖不能登堂入室,但既然奉詔入宮,也不能餓著。」
「草民不敢……草民謝陛下隆恩。還未請教……」
「咱家王安。」
「原來是王公公當面,草民惶恐……」
王安笑了笑,指著送來的幾個食盒:「先用吧。知道你們恭謹,用完了先準備好,未時三刻陛見。」
這種善意讓十人受寵若驚,一瞬間不知道放鬆了多少。
未時三刻嗎?
雖然還要等一個時辰,但能得到皇帝親自召見,從如今得到的「款待」來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就是還不知道皇帝要他們做什麼。
乾清宮那邊,皇帝著重的一些宗藩、勛臣、國戚得以列席殿內,其他人則在罩房。
賜宴吃個樣子就好了,午時三刻未至,所有人就都做好了告退的準備。
但是最終,有些人被司禮監的小太監們留下了,帶去了乾清宮旁邊嘉靖十六年才修起來的養心殿。
李成梁不在此列,他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一番,而後帶著疑惑離開紫禁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