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建議急攻,帳中眾人紛紛側目。
費禕夙來以儒雅從容著稱,如今這般篤定的要急攻魏軍,的確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諸葛亮倒也沒有對費禕的話進行評判,轉頭看向長史向朗:「略陽軍情,巨達有何言語。」
向朗肅然拱手:「稟丞相,屬下慣習庶務、對軍略並不精通。不過既然是東路軍遇敵,丞相為何不聽聽馬幼常的意見呢?他必有高論。」
「文偉。」諸葛亮輕聲喚道。
費禕會意,隨即向眾同僚解釋起來:「馬參軍在來信中說,他與趙、魏二將各執一辭,互相不能說服,因而來請丞相定奪。」
「馬參軍稱,丞相對東路軍的構想是要阻住魏軍、斷絕隴道。現在的略陽城外,趙雲、王平二將所部共計一萬五千人圍困略陽、對張郃屢有勝跡。魏延、吳班二將在略陽城東十里處紮營,也曾平滅一千五百來援魏軍。」
「馬參軍的意思是,既然魏延、吳班二將戰力足以頂住遠道而來的魏軍,那就不要輕動,以免打亂布置,為魏軍創造戰機。」
向朗聽得聚精會神:「馬參軍所言有理,皆合丞相之意!」
費禕並沒有理會向朗之言。
雖說向朗為長史、乃是帳內丞相屬臣之首,但此人對待馬謖之態近乎阿諛。馬謖之兄馬良仍在時,向朗就將馬氏兄弟奉為聖人一般,頗為怪異。
現在馬良已死,向朗做其他事情樣樣都好,但凡只要涉及到馬謖、就定然會有所偏袒。
費禕繼續說道:「趙雲、魏延二將的軍略與馬參軍也截然不同。」
「趙將軍稱,如今略陽一地方圓十餘里,魏軍兵力已經超過東路軍,應當全部後撤。在斷山口、斷山一帶紮營,兼與略陽對峙,同時還保存退路。」
「而魏將軍的軍略就更為激進了。」費禕頓了一頓,抬頭看了諸葛亮一眼,隨即說道:「魏將軍稱,丞相應將中路軍的兵力向略陽增兵一萬以上。」
「如今朝廷兵多,以王師之重壓迫敵軍,方才是致勝之道。」
馬謖、趙雲、魏延三人,所提出的軍略各不相同,定然互相難以說服,因而才將軍報發到此處請諸葛丞相定奪。
帳中眾人此時也紛紛小聲的議論開來。
諸葛亮神色自若的坐在堂中,並未制止帳中的喧譁,他此刻也在考慮著三人的不同策略。
馬謖主張維持現狀,既然魏延、吳班又不是抵不住牽招,那麼保持現狀拖著就好!
趙雲的想法就更悲觀些,認為既然魏軍增兵、那麼不如保存後路以圖穩妥。
而魏延是最激進的那個。魏軍增兵?大漢又不是沒兵,你增我也增、倚多為勝乃是兵法正道!
身為蜀漢北伐全軍的統帥,諸葛亮此刻也在心中衡量著這三人的軍略。說到底,這三人糾結的其實是同一個問題。
那就是,魏軍還能不能再繼續增兵!
既然牽招已至,關中之兵現在已經盡出。大軍圍祁山堡至今不過二十日,而魏國洛陽的中軍如何能來得這般快?那曹睿小兒如何能有這般決斷?
正在諸葛亮靜靜思考著的時候,楊儀覺察到了諸葛亮表情中的猶豫,拱手出列:「丞相,屬下有一言欲奏。」
「威公說來。」
楊儀緩緩說道:「屬下以為趙將軍之策過於保守、料敗先於料勝。而魏將軍又是欲以大軍之重,來為東路軍守隴道之責兜底,頗有畏難之感。」
「馬參軍說得極好,既然魏軍兵馬可以抵禦,又為何要增兵呢?為何不依此前之略,繼續攻略隴右城池以求壯大軍勢呢?」
「丞相,」楊儀言辭懇切的說道:「明日就將抵達臨渭,廣魏郡郡治就在眼前。吳懿拿不下臨渭也就罷了,如今丞相親至,難道還不能拿下臨渭嗎?」
諸葛亮聽聞楊儀之言,仍然沒有說對或者錯,只是揮了揮手示意楊儀退去。
顯而易見的,除了軍略上的分歧之外,馬、趙、魏、費、楊各人之言,也紛紛有各自的立場在。
此刻魏軍這邊,從皇帝至牽招、曹真等人,都只有一個想法。隴右被圍、張郃被困略陽。
大軍應疾速趕到隴右,擊破蜀軍。
有且只有這麼一個戰略目的。
而反觀蜀軍這邊,分西、中、東三路自不必說。
東路軍一部圍略陽、一部堵隴道乃是馬謖定策、諸葛亮批准的。眼下又無大事發生,又豈能讓馬謖聽聞其他兩將的意見更改軍略?
趙雲年齡大了,只想堵住魏軍、立於不敗之地。而魏延戰意正熾,乃是謀求與魏軍會戰。
費禕更激進些。楊儀統籌機要、不願改變昨日已經定下的方略……每個人的說法似乎都是有道理的,都有拿得出手的緣由。
這些將領與臣僚,自然能各自與諸葛亮陳說方略。但諸葛亮則不同,身為統帥之重、一舉可定人生死,要謀、更要斷。
早在二十年前、在荊州之時,諸葛亮就聽徐庶說過他老鄉郭嘉的『十勝十敗』之論。
其中『紹多謀少決,失在後事,公策得輒行,應變無窮』這一句,最讓諸葛亮印象深刻。而當下這個時間點,諸葛亮對這句話的體會就更深了。
此前自己為先帝劉備建策無數,想必先帝每每也與自己現在相仿、一般心中糾結吧?
諸葛亮面色不改,心中還是偏向了楊儀的方略更多些,抬眼環視帳中眾人:「本相已經決定,不改此前之策。」
「東路軍繼續按原有方略行事。彼處地形、營寨位置我早已在圖中看過,並無半點差池。」
「傳令張翼,命他急速去取顯親縣、然後支援略陽!」
諸葛亮一言既出,堂中眾人也紛紛行禮稱是,而後各自去忙碌了。
費禕擬好軍報後,拿過來請諸葛亮之印,同時出聲問道:「丞相既然定策,屬下自當遵從。但屬下還是以為魏軍勢疲,應當急攻之才是。」
諸葛亮輕嘆一聲:「文偉,你所言我已知曉、也合兵法。但東路軍離上邽有一百二十里,貿然與魏軍大戰、恐有失控之危。」
「不若穩妥些,先取廣魏郡的郡治臨渭再說。」
費禕皺眉問道:「丞相如何能知,臨渭就不會如上邽一般難攻?」
「此事是楊威公做的。」諸葛亮解釋道:「吳懿從略陽退後,楊儀總覺得廣魏太守趙凌行事不合常理。」
「楊儀借了我的印信、又以我的名義給趙凌去了私信勸降。那趙凌這才開口,說除非本相親至,否則他絕不會降。」
費禕大驚:「丞相如此就信了?」
諸葛亮語氣平靜的說道:「趙凌將他的次子給本相暗中送來了。」
費禕一陣無語,這廣魏太守趙凌做的好買賣!
在此漢、魏國戰之時,趙凌以一個次子就從漩渦中超然出來了。
若諸葛亮不至、魏勝漢敗,趙凌也不過死一個次子罷了,他甚至會說此人並非他次子、乃是丞相作偽。
若諸葛亮親至、漢勝魏敗,那趙凌也是早就與漢軍聯絡、主動歸順的。
真真是首鼠兩端!
果不其然,第二日、也就是二十日的中午時分,諸葛亮率軍親至臨渭城下,然後廣魏太守趙凌開城歸順。
一片皆大歡喜之感。
繼天水、南安兩郡之後,廣魏郡乃是第三個歸順蜀漢的郡治之城了。
蜀漢軍隊入城接管城防後,趙凌則在城中備下酒席,欲要款待諸葛亮及其身邊的一眾蜀漢官員。
如今廣魏郡歸順蜀漢,全據隴右的戰略又進了一步、自然是可喜可賀。
諸葛亮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人。與之相反,諸葛亮身長八尺、體魄雄健、酒量極佳。甚至還會在與人飲宴醉後觀察、來探知下屬的品行心性。這種方法若非極度豪飲之人,萬萬是使用不出來的。
「趙太守是豫章人?」酒宴之中,諸葛亮略帶笑意的看著年已六旬的太守趙凌問道。
此刻的府衙之中,自然是諸葛亮坐於上首。而剛剛歸順的趙凌也不敢怠慢,連忙從席間起身,向諸葛亮拱手說道。
「稟丞相,屬下籍貫為豫章郡南昌。當年袁術之亂後,屬下之父帶著屬下一併從南昌遷至襄陽,而後又從襄陽遷到南陽。」
「而後就在朝中為吏,建安二十年從洛陽來到雍州任州中屬官,黃初年間被點了廣魏太守。」
諸葛亮面上依舊帶著笑意:「那趙太守歸順大漢,又對本相有何請求啊?」
趙凌面上陪著笑,連忙說著不敢:「屬下歸順大漢,哪敢對朝廷有所求呢?」
見諸葛亮依舊笑著盯著自己,趙凌頓了一頓,隨即緩緩說道:「如今漢與吳不是已經同盟了嗎?屬下只求能回故鄉南昌終老罷了。」
趙凌信誓旦旦的舉著右手:「屬下只此一求,還望丞相能夠恩准!」
諸葛亮哈哈大笑:「不就是回南昌嗎?趙太守勿憂,本相會親自給孫權去信的,此事實在不值一提。」
趙凌大喜,連連給諸葛亮躬身行禮。
「略陽急報,略陽急報!!」
就在賓主盡歡、眾人宴飲之時,門外傳來了傳令兵的急報之聲。
諸葛亮隨即面色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