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不語穿得師氣,坐在周玄的棺材前等候著周伶衣的花名冊。
平水府火車站的夜晚,依舊繁忙。
兩個頭髮蒼白的老人,身著名貴西服,互相扶著下了一輛美特汽車,
朝著火車站的候車室走去。
「堂哥,周家班的人,不會找上我們吧?」李利生小聲問著李金堂。
李利生是戲子分堂的白紙扇,李金堂則是戲子分堂的香主。
兩人是堂兄弟。
「咱們戲子正面動手不行,偽裝可是一等一的,周伶衣怎麼可能找得到咱們?」
李金堂讓堂弟放寬心,只要進了火車站,上了去明江府的列次,便天高任鳥飛了。
兩人往前走著,卻沒發現不遠處的牆上,浮現了一道影子。
「老先生,要車嗎?」一個帽檐壓得極低的黃包車夫攔住兩人去路。
「不要。」李利生揮了揮手,往邊上走了一些,黃包車又攔住,說道:「要車嗎?」
「說了不要。」李利生正要發火,眼晴卻瞧見了一道寒芒。
一柄竹葉狀的小刀,從李利生的眼臉處入刀,往上斜插,刀尖剛好刺入眉心後方。
這塊區域被破壞,人的身體會一瞬間失去知覺,達到立即死亡的效果。
李利生便是這般,中了刀,身子一軟,躺在黃包車上,再無動靜。
影子則迅速從後方偷襲,裹向了李金堂。
李金堂感知到了危險,想張嘴唱鬼戲,但呂明坤手上還有一柄刀,已經抵住了他的喉嚨,將他的唱詞,全戀在喉嚨里,一個音都不敢露,任由影子將其裹住。
「李香主,要車嗎?」
呂明坤將帽檐又壓低了些。
「你們找-—----找錯人了。」李金堂還在做最後的掙扎,否認自己的身份。
「裝老人裝得很像—————上車吧,如果想活命的話。」
李金堂知道已經躲不過了,他沒有別的選擇了,上了車,坐在堂弟的屍體上。
呂明坤拉著車,往西嘉木區的方向跑去。
被影子緊緊裹住的李金堂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換了張臉皮,怎麼還是被人這麼輕鬆的找到。
他仰躺在黃包車裡嘆息,無意中瞧見天上懸掛著一盞紅色燈籠,燈籠上有一隻流血的眼睛一一燈籠是巡夜遊神在夜晚的眼晴。
若是李金堂早一點收到人鰲與周玄雙雙死去的消息,他便能與堂弟早點變臉逃走。
但他收到消息時,已過黃昏。
過了黃昏,便是紅燈籠懸掛天空的時間,紅燈籠在李氏兄弟出門前,便盯住了他們。
哪怕他們中途,換了好幾家旅店,換了好幾張面孔,在燈籠下都無所遁形。
西嘉木區桂坊路91號,是一棟獨立的兩層洋房。
李金堂對這裡極熟悉,無論是客廳、臥室、還是旋轉的木質樓梯,每一寸牆壁,他都熟得不能再熟。
這裡就是他的家。
呂明坤帶著李金堂上了二樓。
二樓沒有開燈,一片漆黑中,只有一點光亮。
那光亮隨著呼吸的節奏,緩緩變暗,然後又緩緩彤紅。
呂坤明將燈按開,
李金堂便瞧見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沙發上,抽著雪茄。
「周——·.—·周—————伶衣,你弟弟的死——.·。
「你勾我弟弟的魂,是為了什麼?」周伶衣盯著李金堂。
李金堂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不怎麼老實。」
周伶衣緩緩走到李金堂面前,指尖劃破了對方的面孔,血從傷口流淌。
她蘸了點血,在李金堂的喉嚨處,畫下了一道巫家蠱符。
符文極快的被李金堂皮膚吸收,然後於喉嚨處,鼓起了一個指頭大小的腫塊,腫塊里發出窒蟲鳴。
周伶衣打了個響指後,腫塊便在李金堂的身體裡快速遊動,疼得他冷汗潑渾,想叫都叫不出聲,表情扭曲、掙獰。
他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啪。」
周伶衣再打了個響指,
李金堂的痛苦,瞬間削減了幾分,他再不想經歷那種非人般的痛苦,登時便講了出來:「周玄手裡有一件東西!是人鰲要的。」
「東西長什麼樣子?」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人鰲也不知道,我只清楚那東西,可以讓人鰲告別躲躲藏藏的日子。」
「東西現在在哪?」
「只有周玄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們為什麼要控制我三師兄。」周伶衣再次打了個彈指,腫塊在李金堂的身體游移的速度變快。
痛苦加劇的李金堂交代的節奏都快了許多,幾乎是低吼著說,
「是人鰲的布局,他要周玄去找那件東西,找到了就把周玄殺掉,然後把那東西拿回來,李霜衣是人鰲提前幾年布下的暗手,好確保殺周玄萬無一失—.」
李金堂將所知道的,全講了出來,
周伶衣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便問:「把戲子分堂的花名冊交出來。」
「在寫字桌的地磚下面。」李金堂已經被折磨的講不出話來。
呂明坤將花名冊找出,遞給周伶衣。
「給李金堂戴上狗鏈子,讓他死前好好當次狗。"
周伶衣接過花名冊,出了屋子。
「李香主,再帶你去個地方!」
呂明坤走到李金堂面前,一肘將李金堂砸暈。
李金堂是被一陣陣狗吠聲叫醒的,他睜開眼晴,瞧見前後左右都是前爪伏地、低吼不止的惡犬。
而他自己,則坐在一間石磚搭的狗房裡。
「這是哪?這是哪?」
李金堂想站起來,脖子卻被牽扯住,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脖子上被戴了條狗鏈子。
「咬!」
狗房外,有個老人喊了一聲,惡犬得了指揮,向著李金堂撲去,瘋狂撕咬··
鐵鏈聲、狗吠聲、撕咬血肉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等到聲音將息,呂明坤遞給老人一個紅包:「叔伯,吉利,吉利。」
周伶衣回到周家班,將花名冊遞給袁不語。
袁不語接過名冊,便往門外走。
這份名冊里,絕大多數都是戲子,也有其餘堂口的高手。
作為分堂,實力不濟,聘請外堂的高手,並不罕見。
袁不語第一個找上門的,是個叫孫茗煙的戲子。
他是本門分堂中不多見的五香層次。
孫茗煙嗜好大煙,正在家裡抽得雲蒸霧繞,頗為享受時,門被敲響。
他機警的瞧著外面,深更半夜來敲門,能有什麼好事?
他當即便想唱傀儡戲,但耳朵聽到了一聲響木之音,嘴怎麼也張不開,
只瞧見一尊巨大金佛,光是氣勢威壓,便壓得他起不了身,雙膝跪地。
金佛頭都沒有低,只是掌心向下,強大的壓力快速落下,孫茗煙幾乎做不了任何抵抗,便被掌力壓碎了身子。
說書人的香火已至七層,夢境範圍極大,袁不語不用進門,便能用夢境將孫茗煙籠罩。
而孫茗煙在夢中被大佛壓碎了身子,現實中卻是他拿著煙杆,一下下的將自己頭顱敲碎。
袁不語繼續去尋找下一個戲子。
七香的說書人,主動尋仇,不亞於閻王點卯。
只要找到了,無論在屋內,還是在屋外,不論身邊是否攜帶邪門法器,
一道夢境,便成了送終夢魔。
袁不語回到周家班時,大褂滴血未沾,而名冊中人名幾平除盡,除去幾個運氣好,今夜不在平水府中的戲子,躲過了一劫。
這幾人道行層次並不高,留給影子在往後幾天裡做最後的清掃,再適合不過。
這一夜,平水府再無戲子分堂,就連他們旗下的產業一一明江大戲院,
也被柳叫天奪去了顏色。
柳叫天在明江大戲院前搭台唱戲,她步絕、聲絕、色絕,唱得梨花盡落、唱得痴怨漫天,唱得觀眾於潛然淚下中卵足了力氣叫好、喝彩。
明江大戲院裡幾乎無客,全去外頭聽柳叫天的戲,只得早早關門歇業。
周玄葬禮第二天,周家班冷清了些,來吊的賓客少了許多復仇之火於昨夜點燃,如今只剩下些火星子,周伶衣窩在袖子裡,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偶爾會驚醒,便去凝望周玄的面孔。
望了便覺得安心,是周伶衣內心接受周玄後的習慣,只是這份安心,怕是多一日都不會再有了。
袁不語則顯得昏昏沉沉,自打回到周家班,他的精氣神就像散去了一般,一日大半時間都在瞌睡,偶爾清醒過來,與周圍人說話,亦是三邊不靠。
周伶衣囑咐旁邊的人,不要太打擾他,她明白,這是袁不語領悟了新的香火。
因為他於十年前香火徹底熄滅過,如今有了新的晉升,層次又過於高了,精神很難承受,便昏沉起來,需要很長的時間,將新香穩固。
「陽光很懶,要是弟弟陪我一起曬曬,該多好啊。」
周伶衣眯著眼睛,抬著臉望著此時被雲霞遮了光暈的太陽,失神說道。
離游上山的時候,只差天亮。
後半夜,周家班的師傅們做著最後的準備,盤算紙人紙馬的數量有無差錯、清點著參加游的人數,以及詢問面、戲服是否分發到位。
重中之重的,便是打「老龍床」。
老龍床便是抬棺材的木架子,與其說像床,不如說像木船的龍骨,左右方向伸出十來根木臂。
龍床於葬禮一開始便打造,如今已經打好,但余正淵不放心,挑著煤油風燈,彎著腰,仔細查驗著每一枚釘子是否打牢,有個別地方,他覺得還不穩當,便讓師傅再加固!
周家班人做著最後的游準備,周玄也沒「閒著」。
秘境中,
躺公化作的黑氣,被周玄盡數吸收。
雙意識的融合完成。
新的靈魂,周玄受了指引,站在船艙里,往黑水中走去。
他行走於黑水之上,行走於那輪緋紅的月亮之上,直走到緋月的中心處一股鮮艷的紅,將他的靈魂包裹。
與此同時,
棺材內,周玄的身體,傷口以緩慢的速度復原,原本斷裂的肉,將縫合傷口的細線吞噬,然後再悄無聲息的合上。
靈與肉逐漸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