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霜衣懊惱著,卻不並迴避自己犯下的錯。
周伶衣將濁氣嘆出,說:「三師兄,兩年前,我重新執掌周家班後,周家班缺人手缺錢,重要的是,人心也散了,你、二師兄、老四都離開了班子。
我要將周家班重新扶起來,就必須把你們重新請回來,
對二師兄,我託了朋友的關係,把宋潔送進了電影公司,
對四師兄,我幫他牽橋搭線,替他搭上了白雲紳士的關係。
對你,我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將你請回來——--弟弟做得事情太畜生了,
直到那天銅豆子的父母,將他送到周家班裡來學戲—
「我記得,你找上我,說周家班學戲的孩子需要我,我當時便動心了,
我嗓子毀了,但我還能讓那些學戲的孩子繼續唱戲,唱大戲!
然後你讓開了身去,將銅豆子露在我面前,我第一眼見那孩子,就喜歡上了,那眉眼的靈動,那嗓子的清脆,是學戲最好的苗子,甚至,我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他是我新生——..
李霜衣說到銅豆子,臉上便有藏不住的笑意。
「三師兄,你早應該告訴我你入了戲子的,李利生不管給你帶上什麼樣的狗鏈子,我都能幫你剪斷!
不管你替戲子殺過多少人,你手上沾了多血,
你都是我心裡的三師兄。」
「沒機會了,在我下定決心,勾走周玄魂魄的時候,我便沒機會了。」
李霜衣頹然道。
「三師兄,周玄魂被勾走後,祖樹喚醒了爺爺,他算了兩副卦,一副大卦,一副小卦,大卦算的是我們周家未來的命數,小卦,是為你而算的。"
周伶衣說。
「老班主————為我————算卦?」
李霜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樹讓爺爺將現在的周玄魂魄招回來,爺爺開始不願意,他想要親孫子的魂,但他又不得不聽祖樹的話,不顧忌周家班未來的命數,糾結之中,
還是決定去牧魂城,遵循祖樹的願望,也為了救周家班。
儀式開始的頭天晚上,他從窗外見到了你,他自我回周家班後,便昏迷不醒了,持續了整整兩年,他不知道你已經重新回了周家班見到了你,他便跟我說』伶衣啊,爺爺要走了,想再聽一場戲,你請三娃子來,我想聽他唱戲,我一直都愛聽他唱」。
我請不了,我知道你的嗓子——-便找了理由塘塞,爺爺感覺有隱情,便替你算了一卦,才知道你嗓子的事情。」
「老班主·—老班主算到了什麼?」
「他沒說卦象,只說『毀了三娃子的嗓子,那般兇狠殘暴的孫子,不要也罷』。」
聽到此處,李霜衣終於卸去堅強的偽裝,身子無力,癱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老班主----老班主對我很好的,真的很好,班主,老班主算我卦的時候,有沒有算到我殺了周玄的魂?」
「或許算到了,又或許沒算到-—-—」周伶衣掏出夏金給他的信,遞給了李霜衣,說:「三師兄,你瞧瞧吧,瞧瞧戲子的人,這些年都在周家班附近做了些什麼—··--你也好好看看—··--那竹林里被人鰲當成食物吃剩下的骸骨都是誰!」
說完,周伶衣轉身下山去了。
李霜衣拆開信,迅速看了起來,越看他越心驚,越看他越後悔,後悔怎麼給戲子那幫狗娘養的賣命。
「老子他娘的到底做了些什麼?我害了那些孩子!是我害了他們!」
李霜衣嚎陶著。
周家班這兩年名聲大,來學戲的孩子很多,但是,不是每一個孩子簽了學戲的文書都能學出來。
有的吃不了苦,有的確實學不出名堂,對於這類孩子,周家班只能幫他們轉到響器、水官師傅當徒弟,有些孩子不樂意,班子也不強留,再補一份文書,讓父母把孩子接走。
而這些孩子靈氣比一般孩子充沛,他們中有不少,連帶著接他們的父母,都被戲子的人半路截胡了,送到了竹林里,給人鰲·
這些孩子被吃了,戲子還會去善後,威脅利誘他們的家人,不准把事情講出去,實在不聽話的就滅掉。
夏金就是骸骨中,找到些還未被雨水、泥土爛的文書,又找了他布在堂口的暗線,才將這些年的真相查明。
被人鰲吃掉的孩子裡,李霜衣每一個都認識。
「班主!」
李霜衣悲憤到了極致,想通了什麼,站在山頭上,沖已經走到山腳下的周伶衣喊道:「我李霜衣是周家班的罪人,但是,銅豆子是好樣的,求您照顧好他。」
噗!
一陣啞響,
李霜衣的右手,捅進了自己的脖頸中,歪了歪頭,倒了下去。
周伶衣雖然沒有回頭看,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閉了閉眼,臉抽搐了一下,繼續往山外走。
在後山巷的巷口,她遇上了等候看的柳叫天,
以柳叫天的角度,能看見李霜衣自盡的過程,她喊住了周伶衣:「班主,如果李師兄沒有自我了斷,你會動手殺他嗎?」
周伶衣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
正如她不知道一一爺爺替李霜衣算的那副小卦里,有沒有算到李霜衣殺了周玄的魂!
「去吧,送三師兄最後一程。」周伶衣說完,便回了周家班。
柳叫天應了聲,上了山,她單膝跪在李霜衣的屍身前,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
「李師兄,原本我們能在一起的,以前我不信命,現在,我信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柳叫天將李霜衣的屍體背在背上,朝著山外走去,朝著喪葬班子的方向走去,她要獨自為李霜衣辦個葬禮,然後再發送上山,可走到一半,她停住了,然後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生出了個極瘋狂的想法。
「李師兄,我還是不信命,我們就得在一起,往後,我們再也不分開。」
「我現在就背你回家———」
周玄葬禮上,外來吊信的賓客越來越多,
來井國的日子不長,周玄除了周家班,社交並不多,不認識什麼人。
這些賓客,都是因為蓮花娘娘的關係才來的。
蓮花娘娘在廟裡給周玄祈福誦經,那群愛聽評書的黃皮子們都來了,一個個不發一語,就整齊的坐在周玄的棺材前,默默哀悼。
袁不語整整一天精神狀態都不正常,清醒的時候,便坐在周玄旁邊,嘴裡念叨著評書詞,糊塗的時候,便滿嘴都在喊著「殺,殺,殺」。
到了晚上,余正淵和徐驪幫著守夜,好說歲說的將袁不語勸回屋裡睡覺袁不語回了屋並沒有睡,他盯著牆上的照片發呆。
周玄拜師時與袁不語拍的照片,洗了兩套,師徒各有一套。
袁不語站在牆上,先看著周玄與自己擺出「武松打虎」的照片。
「師父,你笑啊,你不笑,照片拍得就呆了,對,就這個味道對了啊。」
「別說,師父,你還挺有鏡頭感,眉頭再松點,拍出來絕對有樂子。」
「老袁,我要勸勸你,不能那麼嚴肅,你擱廚房罵人也發完火了,咋還這麼苦大仇深呢?」
周玄拍照時的話語,一句句的在袁不語的心頭迴蕩。
袁不語笑了起來,但不免想起了周玄殺完第一個拐子後的模樣,滿臉殺「殺,殺,殺!"
袁不語又精神不正常了,但在不正常中,他渾濁的眼晴卻變得明亮起來。
他看見了,
看見了一尊大佛,以極威嚴的姿態落降,散出金剛氣勁,將躲在竹林里啃食著活人的異鬼震碎。
他看見了四天王像,原本琴無弦、劍無鋒、傘無骨、龍無鱗,這代表的是克制,
但此時,琴有弦,劍有鋒、龍有鱗、傘有骨,是佛家的雷霆手段。
「是了,是了,只有慈悲救不了世人,沒有雷霆手段,何來菩薩心腸!
「蹭!」
袁不語的心中,燃起了新的香火。
六香到七香的那一線機緣,終於被他堪破。
袁不語卻並沒有玄機洞破後的欣喜,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覺得胸中,著一股子難以抑制的悲意。
他繞著屋子一圈一圈的走,心中越發癲狂,終於,他站定了,拿起了摺扇,朝著周玄的照片,如泣如訴,低吟道,
「昨日師徒同路,今日徒亡心苦,
悲泣問蒼天,怎生這般殘酷,
往日溫情猶在,音容渺渺何處心中意茫茫,悲苦——"
袁不語念完,磨了墨,如發泄一般,與牆上,寫下數個「悲」字後,方才坐於椅上,無淚苦豪:「我晚年最重要的香火機緣,竟是徒弟的命給的!」
袁不語意志已悲沉,
「咚咚」
門敲響了,
袁不語什麼都不想做,甚至連動都不想動。
但門被扭開了。
周伶衣走了進來。
「袁老。」
「殺我弟弟的人鰲死了,但是————人鰲還有狗沒死。」
「他們在哪?」
袁不語猛的坐起,狗的命當然換不回徒弟的命,但能為徒弟在做點小事,他很願意。
「在平江府,有戲子的分堂,他們為人鰲做事,我弟弟的死,和他們也脫不了關係,我等會就去找他們,拿到了花名冊,我便交付給你。」
周伶衣是巡夜遊神,出手次數每年都有限制。
「好!」
袁不語極乾脆的應了下來。
等周伶衣離開後,袁不語將鬍子刮掉,洗了個澡,然後換上了一直壓箱底的大褂自言自語道。
「玄小子,你講的,出門辦事要穿得帥,師父聽你的!」
ps:三更快一萬字,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