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人肚
周玄走進了內堂,三張淨儀床,已經被占去了一張。
最左邊那張,正用來接待一位「客人」,呂明坤手裡夾著根點燃的菸捲,從床頭走到床尾,再從床尾走到床頭,期間,他目光有些悵惘,但一直緊緊鎖在客人的身體上,
周玄有些好奇,問道:「五師兄,怎麼不動手?」
呂明坤做生意時,基本沒有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
常年縫屍淨儀,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勞作,早已將他打造成人體解剖大師,無情的淨儀機器,閉著眼睛都能完成一場複雜的淨儀。
就連見多識廣的雲子良,只要不打牌、不食味、不看報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呂明坤淨儀縫屍。
用他的話講一一勞作變成了一種藝術,五師兄每一次出刀,都極果斷,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遲滯,
而且他下刀看上去簡單,卻因為分寸拿捏到精髓,有大巧若拙之感,再望他那道刀鋒,順著屍體遊走,已經不是在走刀,更像一泓溪水在流淌,合乎自然之道。
老雲每每總說:「越是自然,就越是接近藝術的美感。」
(請記住𝟣𝟢𝟣𝗄𝖺𝗇.𝖼𝗈𝗆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但此刻,呂明坤竟然無法下刀,這便讓周玄有些費解。
「不是下不了刀,是我還沒整明白這屍體該怎麼淨儀。」
呂明坤將床上的客人屍體翻了一面,屍體由趴著變成了躺著。
周玄探頭一瞧,這屍體是年輕男人,模樣有些俊,臉與手上的皮肉細嫩,沒有明顯傷痕,生前並不是窮苦人家。
明江府的窮人,風吹日曬,常年幹些粗活累活,臉上總有風霜痕跡,手上也會有做工時的留下的刺痕、劃痕,骨節也會顯得粗大。
客人屍體除去手與臉,雙腿、後背、脖頸皮膚都細嫩,唯獨他的肚子,皮膚特別松馳,褶皺一層疊著一層,像沙皮狗的臉,但比沙皮狗臉上的褶皺還要粗大、層數也更多。
「客人的家屬有要求的,要我把這些褶皺全給去掉,穿壽衣的時候才好看,
我有點犯難。」
呂明坤掐住客人肚尖上的皮,猛的拎起來,肚尖拔了一米來高,才將肚子上層層疊疊的皮,拉扯得平順。
「這人生前做啥了,怎麼肚子上的皮成了這樣?」
「聽說是突然瘋了。」呂明坤說:「家屬說他三天前的晚上,忽然不知怎地,啃咬家裡的門板,吞院裡的石子,把肚子吃得滾瓜溜圓的,比懷胎足月的孕婦還要飽滿,
就這還止不住,又去吃家裡的活雞、活狗,把自已活活給撐死了。他死了之後,家屬便去找人淨儀,找了好幾家,也就勉強把肚子裡那些雜貨給清理出來,
但因為是撐死的,死後皮膚失去了彈性,收不回來,就變成這一層一層的了,
那幾家淨儀鋪子滿足不了家屬的要求,便兜兜轉轉送我這兒來了,我最近在東市街,有一點點名氣。」
呂明坤來了東市街,做得活很少,但畢竟是大冥戲班的淨儀師傅,活做得細,做得漂亮,和東市街其餘淨儀鋪子的手藝,拉開了好幾個檔次,名頭便有些響亮。
明江府有錢人多,只要手上活兒硬,他們便捨得掏錢。
「但我感覺這客人,就是我事業上升期的攔路石。」呂明坤有種才掛了招牌,要被這巨肚男砸掉的恍惚錯覺。
「這有什麼難的?」
周玄覺得呂明坤的思路沒打開,他說道:「這人皮膚不是被撐大了麼?肚皮變得層層疊疊的,那你把他肚皮割掉,只留一個正常肚子的皮量,再將傷口縫起來,不就成了嗎?」
「但那樣也不好看呀!」呂明坤對自己的手藝是有嚴格要求的。
「你先做了看看。」周玄催促呂明坤。
「試試吧。」
呂明坤算好了提前量,開始動刀,一個巨大的「人肚」,便被切了下來,然後重新縫合。
他動作快,兩刻鐘不到,便處理妥當。
但問題來了。
肚皮是縫合了,但因為是被撐大的皮膚,質感和其餘部分的皮膚完全不一樣。
其餘位置的皮膚,緊緻細嫩,但肚皮處顯得很浮囊。
「小師弟,你看,肚子和周圍完全不一樣。」
「五師兄,我今天教你一招。」
周玄指著肚皮中央,說:「這裡,用針鑽一個眼,再往胸口劃一道口子。」
呂明坤拿了針,往客人的肚皮上釘了個眼洞,然後於胸口處劃開一道口子。
周玄找了縫屍的線,截了一段,一米來長,他將線連續對摺了兩次後,搓成了一股,在末端打了個死結。
然後重新穿針引線,將線從肚皮上的孔洞穿過,線頭的死結卡在孔洞上,而另一端的線頭,從胸口的劃痕里伸出。
周玄扯住了胸口的線頭,再狠狠拉緊,死結勾住了肚子孔洞的皮膚,往上繃足了勁,頓時孔洞周圍的皮膚,因為繃住的力道足夠大,竟然變得緊緻細嫩了起來。
「原來如此-—--」呂明坤看懂了,一根線可以繃住一小塊皮膚,如果這樣打下去的線頭數量足夠多,便可以將肚子上浮囊的皮膚,全給繃得緊緻細嫩。
「學會了吧!」周玄笑吟吟的將線頭鬆了。
整容拉皮手術,了解一下。
「小師弟,你也太聰明了!?」呂明坤也學著拉了拉線頭,不住的誇讚道。
那當然聰明一一前世整容美容可是大產業,數以萬計的聰明人扎堆在這行業里呢。
「你幹活吧。」
周玄教會了呂明坤,自己也開始做拈花手印的刺青。
連續做了多幅刺青,現在周玄做起刺青來,得心應手,一邊做還能一邊跟呂明坤聊天。
「小師弟,你說這客人,是不是也遭了類似邪神的手段?」
「挺像,邪神的信徒,死法都特別詭異,但這客人吃那東西又奇怪。」
吃石頭、啃門板,要是邪神做下的手段,不得先嚼個活人啥的?
「不過也說不好,咱也不了解邪神什麼習性。」
周玄補充道,
就在此時,外堂里傳來了一陣面的聲音。
吸溜、吸溜!
「誰嗦麵條子在?」
周玄放下骨牙,去了外堂,原來還不止一個人嗦面,小福子、司銘,都坐在門口嗦湯粉,雲子良則坐在櫃檯里,柜子上放著三個糖餅,他拼命的「食味」。
這都不到飯點呢,三個人都餓得這麼狠?
「小福子,你不是跟木華滾鐵環在嗎?」
「哦,木華感覺餓了,指了指他的肚子,回他店裡吃飯去了。」
木華也餓了?!
周玄連忙走到屏風處,低頭一看,那個從客人肚皮上割下來的「人肚」,竟然在緩緩蠕動。
蠕動的節奏,竟然和小福子、司銘、雲子良嗦粉的節奏暗合。
「這是個什麼玩意?」
周玄衝著雲子良招手,說:「老雲,別吃了,來認認東西。」
「看不懂-—----照你們說的,這人生前很像一個邪神信徒,但邪神信徒死了就和正常人死了差不多,這人死了,怎麼這麼不安生呢?」
雲子良還要來一個現身說法,喊司銘:「司先生,來來來,你拿手指戳一下這個人肚!」
「為什麼是我?」
「這裡數你的香火層次最高,當然是你了。」
「戳它需要什麼香火層次?」
「萬一它咬人怎麼辦呢?」雲子良雙手叉腰,理直氣壯的說道。
,77
」司銘。
司銘吐槽道:「香火層次再高,被咬了也疼!」
吐槽歸吐槽,司銘還是大大方方的戳向了「人肚」。
一種粘膩中又像有蟲子在手指上爬動的奇怪感覺,讓司銘感覺到噁心。
可即便這麼噁心,司銘卻不願意鬆手指。
「什麼感覺?」
雲子良問司銘。
「餓!很餓、很餓的感覺,想吃————·
「人啊?」雲子良臉色微變,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想吃蒸熊掌、糯米丸子、八寶鴨、烤鴨子———」司銘報了一連串的菜名。
得,又來個說相聲的!
「除了餓,還有別的感覺嗎?」周玄問司銘。
「嗯————·餓的感覺很奇怪。」司銘仔細回味道。
「沒聽明白。」
周玄只覺得司銘的話很抽象,餓不就是餓的感覺唄,怎麼還奇怪上了?
司銘左手比劃著名,但右手還不願意從人肚上拿開,周玄瞧見了,伸出右手,
輕輕撥了撥司銘按在人肚上的手指。
這一撥,周玄感知到司銘的右手指在抗拒,這種抗拒,似乎並不來源於司銘本身,而來自於「人肚」的意志。
但好在是撥開了,周玄安全起見,也沒去碰人肚。
司銘則說道:「餓是一種特別難受的感覺,讓人焦躁、發狂,如果餓的時間長了,滿腦子裡只想著如何填飽肚子——.."
餓當然難受了,
要是不難受,那些受了餓的災民,怎麼會連樹皮、觀音土那種難以吞咽的食物都往肚子裡吃呢?
「但人肚給我的餓,卻不是難受,是一種很美妙的滋味———-有點像————
像—..」
「像什麼?」眾人同時問道。
「像我成功當上「神偷」堂主時的感覺,春風得意馬蹄疾。」
權力是快樂的良藥,任何正常的快樂,都不及權力登至高峰時的爽快。
「神偷」堂口在明江府是大堂口,在神權高於世俗權力的井國,成為一府大堂口的執權者,這種快樂自然不言而喻。
司銘能用「當堂主」來形容觸摸人肚時產生的「飢餓感」,
足見這份飢餓感,真的令司銘十足的快樂。
可這快樂究竟因何而來?
司銘又講了一句話:「飢餓讓我騰空了肚子,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一一什麼都吃得下去!」
這句話,聽起來正常,但若仔細思襯「什麼都吃得下去」,這裡面的「什麼」,應該包括了很多不能吃、不應該吃的東西!
周玄竟生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五師兄,先別淨儀了,小福子,把淨儀文書本拿過來。」
淨儀之前,要簽文書,店裡一份,客人一份,店裡會將所有的淨儀文書黏在一個本子上,怕日後引起糾紛。
小福子連忙將本子拿了過來,遞給了周玄。
周玄翻了頁碼,找到了客人的聯繫地址。
「李春生,明東大道茗園路64號。」
他將地址撕下,遞給呂明坤:「五師兄,你去李春生家裡看看---瞧瞧他家裡人出事了沒有。」
「好。」
呂明坤拿了白布,將客人李春生的屍體重新蓋上了,整理了長衫,戴上禮帽,出了店門。
茗園路帶了個「茗」字,自然與茶葉脫不了干係。
這條路上,家家戶戶都做茶葉的生意,茶樓、販茶鋪子、炒茶店-————-等等。
住在茗園路64號的李有福,炒了小半輩子的茶,賺夠了錢盤了間茶樓,搖身一變,成了茶老闆,日子更加蒸蒸日上了。
但即便如此,李有福依然沒有放棄炒茶,他買下了一座帶院子的大屋,專門騰了一間屋子,支了口大鍋炒茶。
一件事最開始只是為了營生,但做得久了,便真的愛上了,離了它,生活感覺少了很多滋味。
李有福一大早便開始炒茶,他今天心情極好,將好幾種茶,都放在一起炒。
「鐵觀音!」
李有福將半個陶瓷罐子的紅色鐵觀音,倒進了炒鍋里,鐵觀音被紅色黏稠的汁液泡著,一觸碰到炒紅的炒鍋,便滋滋冒著煙。
「雲霧茶!」
李有福又拿過一個陶瓷罐子,將一堆腥臭難當的雲霧茶,倒進了炒鍋里。
雲霧茶的氣味混雜著被炒得黑中透紅的鐵觀音,氣味熏得屋裡的老鼠都掩鼻而走。
「岩茶!」
白色的岩茶,黏成了一大塊,被倒入鍋內,李有福拿著鐵鏟子,連續斬切了幾下,將岩茶捅咕開。
岩茶在鍋里炒得骨碌碌作響。
「毛尖!」
「碧螺春!」
李有福將一罐子接著一罐子的茶,都倒進了鐵鍋內翻炒。
他炒得很是開心,腰肢也跟著鍋里的桌球亂響搖晃了起來。
炒著炒著,李有福忽然愣神,說道:「不對,不對,怎麼能沒瓜片茶呢?我的瓜片呢?」
他在木頭架子上,一頓翻找,愣是沒有找到瓜片在哪兒。
「我怎麼忘記瓜片在哪兒了?」
李有福轉身去找,從自己的臥室找到大兒子的臥室,再找到二兒子的臥房,
最後一直找到妹妹的房間。
妹妹李小菊在他家裡住著,只是聽說妹妹手腳不乾淨,經常偷家裡東西。
「肯定是那賤人偷了我的瓜片。」
他進了房間,四處翻找著,衣櫃裡、書桌下、床上。
直到他站在床邊,翻著鋪在床上的棉絮時,忽然腳面一熱,低頭一看,床下竟然流出了一灘水。
李有福猛的矮身,瞧見蜷縮在床底,瑟瑟發抖,褲子濕透的李小菊。
李小菊極害怕,卻不願意逃離這間屋子,她懷裡抱著一隻不屬於她的手,發狂的啃咬著。
她也餓!
李有福眼睛幽綠,凝望著妹妹通紅的眼睛,說道:「呀,瓜片,你原來藏在這兒呢——··
找到了瓜片的李有福,將圓糯的兩粒瓜片倒進炒鍋里,迅猛的翻炒。
「這麼多茶,炒完了,我就一鍋吃了,好餓啊。」
他很饞,饞鍋里的茶。
但鍋里似乎還少了一味茶。
那味茶是什麼?
他悵然了起來,說:「名茶大聚會,怎麼少得了黃原紅茶?可紅茶在哪兒呢?我想不起來,真有點想不起來了,腦子有點亂··
對了,對了,就在我腦子裡啊!」
李有福一手握著鏟,對著自己的腦門,一下接一下的鏟著。
越是用力鏟,他自己越沒了力氣,最後軟倒在了炒茶台邊,
「好可惜,沒吃上我炒的茶!好餓!好餓啊!」
隨著意識的漸漸失去,李有福忽然問起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餓的?」
「哦!想起來了,送大兒子去找葬班的時候!」
他恍愧又回到了李春生活活把自己撐死的那天夜裡,
李有福將兒子的屍體扛上了馬車,由於兒子身體太沉,他動作便粗暴了些兒子的衣衫都被摟了起來,露出了那鼓攘攘的大肚皮。
「那是肚皮嘛,怎麼有點像燒透了味道的紅燒肉?」
駕馬車到了一片偏僻處,李有福終於被食慾擊垮,他拉住了馬車,從木頭車架上跳了下來,打開了車廂的木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