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元年冬月十三的夜晚。
溫嶠趁夜前往無極殿,正式將凌曦不幸離世的消息暗中告知凌央:「陛下,臣無能,沒能救下公主的性命,還請賜臣死罪。」
他伏於地,滿臉毫無生氣的灰白倦色,語氣分外平靜,眼睛已紅腫得欲要滴血。
凌央聞言,心臟瞬間斷裂成兩半。
他知道溫嶠已經盡力了,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揮手讓溫嶠離開,他並不打算懲治溫嶠。
仇恨和痛苦像一場磅礴冬雨交織向他澆下,天地蒼茫,他無處遁形,他無處訴說,人間怎可以冰冷至如此地步?
久違的悲痛包裹著他,他上次像這樣痛到麻木還是母后和兩個姐姐死時,在衛家滅時,在誤以為霍晚絳葬身珠場時。
現在他又親耳聽到他的長女離世,人生到目前不過短短二十二載,為何上天要將他所有摯愛之人一一奪去?
但他不能再倒下了,他倒下了,阿絳該怎麼辦?
他只有阿絳了,阿絳也只有他。
凌央生生折斷了手中一隻毛筆。
筆下是一幅畫,畫上,是他親手所畫的一窩栩栩如生、顏色各異的兔子,用的紙也是來自青蓮鎮的貢紙。
明明傍晚時他去看過凌曦的,她當時還有力氣和他說話。
她說,父皇,你給兒臣畫四隻兔子吧,大的是你和母后,小的是我和弟弟。
凌央只能隔著紗簾哽咽地應答她:「好。」
可該發生的事終歸是發生了。
凌央在得知凌曦染病的那一刻,一早便洞悉了最終結局,可他還是願意天真地相信會有神跡降臨。
「陛下,您……」
曹恆亦在無極殿中,近日奏摺堆積如山,他是來輔助凌央一起批閱的。他想說些話安慰凌央,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最終也只能沉默以待。
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悲喜並不相通,他還沒成家,更沒有女兒,無法與凌央感同身受。
但他知道,節哀順變四個字,對目前的凌央太沉重了,所以索性不說。
無極殿像是闃寂了一生那麼漫長。
曹恆只能聽到殿外呼嘯風聲,和豢養的那幾隻白鶴的鶴唳聲。
他面前的年輕帝王低沉眉眼,目光一半是身為人父的絕望悲戚,一半是身為帝王的冷峻沉著,殿中無數盞燭光也照不明凌央。
夜漸深,鶴唳終歸消停,凌央這才閉眼向他下令:「曹恆,此事朕交由你去辦,不得走漏任何公主病逝的風聲。」
「明日你帶公主遺體離宮,便說是依太史令的方法出宮養病,一年後歸宮。但現任太史令是霍霆的人,朕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也要讓他把嘴給朕捂嚴實了,此事更不能讓霍霆那老狐狸知道。」
這可不是件易辦的事,尤其只剩下短短一夜,成敗與否都要看曹恆的本事。
曹恆脊背發寒,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叩首:「臣領命。」
……
黎明前夕。
凌央不顧溫嶠勸阻,他戴好面罩,去凌曦殿中看了她最後一眼。
凌曦病的這些日子,身上症狀越發嚴重,起先那些紅疹全部長成了顆顆褐色的水泡,溫嶠說只要碰到水泡膿水,則也會被傳染。
凌央坐在離女兒咫尺近的位置看她。
她才兩歲多,小小一個糰子,面上終於沒有了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神色,平和地像她睡著時一樣。
他的長女,從她出生、學會坐、學會走路到學會說話,他照顧她的時間比霍晚絳這個母親還多。
她的尿布都是他換洗手搓的,她嚎啕大哭時也是他耐心抱著哄著她。
即使回到長安,他百忙之中也日日都抽空陪伴凌曦。
這是上天給他凌文玉此生最重要的一份禮物,他以為他的天光終於乍破,凌曦卻只在他身邊待了兩年,就被殘忍地奪回了。
他還沒有看到她長大的模樣,還沒有為她起字、送她出嫁,她就這麼永遠離開了。
凌央掀開紗帳,把衛驍贈凌曦的長命鎖小心繫到了她脖子上。
「曦兒,我真是天底下最沒用的父皇。」凌央久久不願離開,「如果有來世,父皇希望你做最平安快樂的小女郎,不要再到皇家來了。」
窗外天色已漸亮。
微弱的白光照射進屋,打到凌央比雪還白的臉上。
他精神恍惚,雙唇發灰,好像輕輕伸出指尖一碰他他就能碎成一堆灰燼。
霍家,霍素持……
他一個也不能放過,他要讓整個霍家加倍奉還。
可是他連自己都騙不了,又如何能騙得了霍霆,騙得了霍素持,騙得了天下人?
他不能再坐以待斃了,更不能一味防守,否則他還會失去更多。
霍家的手段這麼多,大半個皇宮都為霍家掌控,他根本防不住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他不能任人宰割一輩子。
天色大亮時,溫嶠提醒他:「陛下,您一天一夜沒合眼,現在該送公主出宮了。」
凌央輕聲點頭:「好。」
……
「你放心,曦兒會挺過去的。」
凌央和霍晚絳同站在椒房殿高台之上,一齊目送帶凌曦出宮的隊伍漸行漸遠。
曹恆辦事很利落,不知到底用了什麼辦法,甚至徹底說服太史令倒戈向他。
太史令晨間有模有樣地向霍晚絳扯謊,無非是告訴她,公主之症需出宮細養,依照河圖洛書結合八卦等推算,椒房殿的五行和方位都不利於凌曦的病。
霍晚絳傻兮兮地信了。
她其實鮮少信這些鬼神之說的,凌央看到她面露期待,掰著手指頭數凌曦回來還要多少時日時,他心如刀割,險些站不穩到從高台上摔下階梯。
他忽地抱著霍晚絳,小聲說了句:「會挺過去的,一定會。」
這句話說給他,也說給霍晚絳,等她腹中皇子平安降世,她的身子調養好了,他就把今日之事實全部告訴她。
到時候,他們一起攜手對抗霍家。
霍晚絳不知道他為何要突然說這麼句話。
縱使她再不信鬼神巫術,現在為了凌曦她也要信一回。
她對凌央比道:【若是可以,我想出宮去通天觀一趟,在阿父阿母長明燈前為曦兒祈福。祈求他們二老,看在曦兒是他們外孫女的份上,保佑曦兒能熬過這一關。】
她越是期盼,凌央的心就越是發疼,甚至疼得他冒出層細細密密的汗。
他摟過霍晚絳:「好,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