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銅鏽
穿山谷內微風輕拂,綠樹搖曳。
天上劫雲籠罩,淡淡大道威壓降下。遠處傳來陣陣獸鳴,似局促不安,又似恐慌拜服。
高元元神情輕鬆,翻手取出一張矮桌。提衣坐上去,又摸出一個酒葫蘆。
他渾身並無半分金丹氣息,舉止倒真像是來串門的老鄰居。
黃如花癱坐在地,雙目茫然,整個人頹喪之極,如同被催債之人逼到了絕路。
小黃雀也似覺察出異常,躲在黃如花衣襟里瑟瑟發抖。
「高前輩。」林白作揖行禮。
「我記得你。」高元元飲了一口酒,笑問:「你是如意的朋友,她說與你是患難之交。」
「晚輩雲中鶴,有幸與曲道友結識。」林白又是一禮。
心中並無吉凶之感,林白鬆了口氣。
雲霞宗是大宗門,行事很規矩。林白聽人扯過,說高元元是個性子傲的,是故只要規規矩矩的執晚輩禮,那大概就沒事。
「半年前我回山,聽小輩們講,說如意時時給伱去信,你卻甚少回信。」高元元似有談興,他笑道:「如意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從未對一男子如此用心,想必你在她心中,確實與別人不同。如今她少女懷春,屢屢去信,你怎不解風情?」
高元元笑吟吟的,好似長輩在打聽後輩的趣事。
在信義坊水晶宮時便被那老修誤解,如今又被金丹修士誤解,林白就覺得,雲霞宗也算傳承有序了。
「晚輩出身草莽,境界又低,不敢高攀。」林白委婉的解釋,也不敢細說。
「這都是小事。」高元元笑笑,「只要你能築基,一切都好說。許是你聽過曲成甲性情,懼怕與她?不過這兩廂情願之事,她焉能攔你們?我雲霞宗也無門戶之見,更不會看不起散修。」
林白很是無語,心說你們問過曲如意的意見麼?
「你來此間又是為何?」高元元又問。
「晚輩受築基機緣指引至此。」林白不敢在這種事上撒謊。
「機緣應在何處?」高元元很有興趣。
「應在金丹之劫。」林白回。
「觀雷劫,成道基。」高元元點點頭,飲了口酒,「築基機緣乃是他人的金丹之劫,這倒是有先例。」他看向林白,又道:「你身上血腥之氣頗重,可是遇了艱險?」
「幾番遇難,若非黃如花道友襄助,怕是難至此地。」林白還沒摸透高元元脾性,是故先試著提一提黃如花,看看高元元是何態度。
這會兒天上劫雲越聚越多。黃如花還癱在地上失神,只呆呆的看著高元元。
「多歷些磨難總是好的,生死之間最易有所體悟。」高元元又喝了口酒,提點道:「只是莫要沉溺於殺伐,否則迷了本心,大道便難了。」
「晚輩受教。」林白恭敬做禮,又見他飲酒談笑,知他興致不錯,便問道:「前輩到此,是來擒拿鐵化生麼?」
「不錯。兩年前我查知到鐵化生藏身於此,便在遠處守著。」高元元看向高大巨石,「如今劫雲既來,自該出門瞧瞧。」
林白沉默不語,只看了眼黃如花。
「前輩……」黃如花膝行上前,狼狽不堪,一邊咚咚咚的磕頭,一邊涕淚橫流的哀求道:「我師父心心念念便是結丹,還請前輩給一分機會。師父害了雲霞宗弟子,我作為徒弟,自該代師償命。」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在此坐等兩年,是要在他結丹之時,挾其愛徒,壞其道心,毀其金丹大道?」高元元淡然一笑,「鐵化生蹉跎百餘年,所求者唯金丹而已。此番我正要他凝聚金丹,再取其性命。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算是良善之輩,我不欲取你性命。可若是令師遭雷劫隕落,我就不得不以大欺小了。只是你境界低微,我不殺你,只帶你回山。」
他語聲清淡溫和,月白衣衫更顯淡雅。
飲一口酒,山間有風吹過,散出甜甜果香,正是先前林白與薑黃二人飲的猴兒酒。
黃如花又癱軟在地,她聽明白了,她有活命之機,然則師父是必死之局。
林白也不再言語。
「再說了,」高元元一副酒中仙人模樣,並無半分尋仇的架勢,反誠懇言道:「雷劫為他一人而來,我若上前沾染,怕是要遭極大反噬。便是我早成金丹,也難熬過去。是故,等著便是。」
他說到這兒,又看向林白,道:「你與如意有舊,又有襄助築基之恩,我本該助你成道。只是丹劫之事,我是半分忙也幫不上。如今只看鐵化生的造化了。」高元元又饒有興趣的問:「你跟他師徒二人如何認識的?」
「以前在信義坊時,偶然認識黃如花道友。後來才知她是鐵化生之徒,彼時為了救人,曾允諾不向外告密,還請前輩恕罪。」林白十分誠懇的行禮。
「無妨。」
高元元很是淡然,他看向遠處巨石上的鐵化生,手把著酒葫蘆,道:「你看,劫雲密布,天道威壓,比之我丹劫之時猶勝三分。要麼是他丹論做的極好、極大;要麼是其實力太強,在同境界中難有敵手;要麼就是殺戮太重,天意有所懲罰。」
林白也不再多問,盤膝坐下,遠望天上劫雲。
方才高元元又提丹論,林白便想起了宋清,也不知鐵化生有無從他的丹論中得些啟發。
心中稍想了想,便已入迷。
「莫要走神。」高元元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是。」林白立即端正精神,看天上劫雲。
過了一會兒,劫雲愈加密布,四下里狂風呼嘯,吹得林木招搖。
遠處已不聞獸鳴,似是嗅到危險,盡皆蟄伏不出。
林白默默瞧著,那心中的縹緲之感愈加強烈,確實應在丹劫。
又過一刻鐘,林白心中忽的生起了難以言明的失落之感,空蕩蕩的,腦中亦是空白,好似丟失了極為重要之物。
凝神去看,那劫雲竟緩緩散去。很快,天郎氣清,烏雲不存。
築基機緣已當然無存,縹緲之感不見。「這……」林白茫然的看向高元元。
「天道之威,豈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高元元笑著解釋,「鐵化生引來劫雲,偏又強行散去。日後想要結丹,千難萬難。便是能再引來劫雲,那雷霆之怒怕是數倍於今日。」
林白聽懂了,這話乃是說鐵化生斷絕了心心念念的金丹之路,此生只剩蹉跎。
遠處獸吼鳥鳴,似有劫後餘生,萬物競發之意。
鐵化生自那巨石上緩緩落下,蒼老面容上並無衰朽枯敗,反振奮異常。
「師父。」黃如花踉踉蹌蹌,爬到鐵化生跟前。
鐵化生盤坐下來,為她擦了擦眼淚,然後看向高元元。
「大道就在前路,為何不行?」高元元笑問。
「我強渡丹劫是負隅頑抗,不渡丹劫卻是認罪伏誅。」鐵化生慘笑一聲,「我有九分成算,卻不敢賭那一分之敗。若是死於天劫,我徒尚幼,怎能枉自擔起我的昔日罪過?」
鐵化生看的明白,此番若是結丹不成,身死魂滅,那黃如花亦是難逃償命;可若是金丹得成,虛弱之下,也難抵高元元一擊。他只有人死債消一條路,黃如花卻還有生機。
「大道在前,偏掛念太多。」高元元摩挲著酒葫蘆,他意味深長的笑笑,「有一人,本命乃是污鏽鐵劍,與你本命相類。那位前輩為練氣時,越階斬殺築基乃是家常便飯;待築基之後,又接連斬殺金丹。你神通詭譎霸道,同階內難逢敵手。不知比那位前輩如何。」
聽了這話,林白想起當日湖底石窟的丹論之辨。
彼時朱見羊前輩也曾提起過,乃是說有位前輩的本命乃是破鏽鐵劍,與鐵化生本命相類,然而走的路子卻不一樣。
只不知其作何丹論,性情如何。恍惚間,林白竟想的入神了。
「那位前輩自是天人,早悟大道。我區區螢火之光,又怎能相提並論?」鐵化生嘆了口氣,「往日污濁不堪,未經雷劫鍛洗,不敢與天人相比,更不敢對前輩動手。」
黃如花趴伏在地,哭個不停。
「傻孩子。」鐵化生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一臉的慈愛,「我殺了雲霞宗弟子,如今人家尋上門。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又哭什麼?」
「若是我不回來,你就能好好應劫了。或有一線生機!」黃如花哭的眼睛都紅了。
「傻丫頭,逃不掉的。」鐵化生笑了笑,「這位前輩以遁速聞名,你我行止既被人所知,他萬萬不會再失手了。即便我能逃脫,怎能讓你獨留?」
黃如花泣不成聲。
「這位前輩性情高傲如霜,你又無做過惡事。我既身死,他又怎能害你?」鐵化生安慰一句,看向高元元,道:「前輩,昔日金鱉島之事,乃是我等六怪所為。其餘五人皆死,唯余我一人。還請前輩莫要牽連劣徒,她心思單純,亦有良善之舉,請前輩明鑑。」
「渾身銅鏽之人,亦能為他人而慷慨赴死?」高元元笑問。
「抹除銅鏽,洗盡鉛華,亦有幾分赤子之心。」鐵化生回。
高元元沉吟了稍許,微微點頭。
「謝前輩成全。」鐵化生看向黃如花,「為師此生,銅鏽遮體,早已面目全非。欲借雷劫洗滌,卻也晚了。此間種種皆是因我而起,人死則恩怨消。你當自強自愛,莫走了我的老路。」
鐵化生說完,閉眼盤坐,只數息之後,自眉心生出綠鏽,繼而面目皆非。
黃如花慌亂之極,又不知是好,只是痛哭不停。
「失了築基機緣,有何感觸?」高元元看向林白。
林白心中並未因築基機緣已失而傷心,卻生出別樣情緒。
「得失自有天定。」林白亦是淡然,道:「鐵化生一生孜孜所求者便是結丹,可臨到眼前卻任其斷絕。」林白作揖行禮,道:「晚輩雖不喜鐵化生為人,但他既不惜斷絕大道,不惜縛手赴死,其愛徒之心,卻讓人敬佩。天道無情,人卻有情,我之築基機緣卻又不足道了。」
「好!不見半分痛惜之意,反有激揚之心!果然是如意看上的好男兒!」高元元本在飲酒,聞言贊道:「有此心境,便是失了築基機緣又如何?旁人都說我少年築基,卻不知我亦失卻築基機緣。」他又摸出一個新的酒葫蘆丟給林白,說道:「所謂築基機緣,不過是嬌弱之人的方便之門。我輩只要心懷大道,不失進取之心,他日破門而入亦是易事!」
他說完,揮袖灑出一道白光。那白光繞鐵化生轉了一圈,便盡去綠鏽。隨即白光又一翻轉,竟捲起了鐵化生頭顱。
再看高元元,他亦化為白光,竟攜頭顱而去。
林白拿著沉甸甸的酒葫蘆,看著天上遁光,心說這人果然是有傲氣的。
再看黃如花,只見她呆坐在無頭屍首旁,雙目空洞無神。
小黃雀似知危險已去,從衣襟中露出頭,然後掙扎出來,繞著黃如花飛來飛去,嘰嘰喳喳逗她開心。
林白也不去勸,只默默在旁守護。
「我最後的一個親人也沒了。」呆愣許久,黃如花開口。
「你還有我這舊友,有小姜這酒友。」林白低聲安慰,「大道艱難,若要往前走,總會丟下一些人的,不宜過分傷懷。你我不能忘卻來路,卻也不必時時回頭看。」
這裡畢竟是深山之內,方才又差點降下天劫,若是有妖獸離巢來看,怕又是一場麻煩。是故,林白這是勸她離開之意。
黃如花點點頭,只是淚還止不住。
又哭了一會兒,黃如花與林白一塊兒,將鐵化生遺體燒了。
此間野獸妖獸眾多,埋了也會被扒出來。況且修道之人,臨死成灰也算是歸宿。
斂了灰,二人復回洞中。
黃如花收拾了東西,又歇了兩日,便再出門,去尋姜小白。
一邊往回走,林白一邊說:「雲霞宗與鐵前輩恩怨已了,也沒人再知你身份,不如隨我回橋山。那邊安寧,適合修行。」
「不想去。」黃如花搖頭,「我想留在這裡。妖獸雖凶,心眼卻少些。」
「是鐵前輩托我照顧於你,且已付了酬金。」林白笑。
「他總是管得寬。」黃如花埋怨一句,抹抹眼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