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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秋分(二)

2024-11-22 15:23:57 作者: 非10
  第48章 秋分(二)

  自廣東去蜀中,需先經廣西,再過貴州。

  貞儀帶著橘子隨家人在早春時節西行,走過平樂府,渡過紅水河,見識到了無數詩人揮筆描繪過的桂林山水。

  四月里,日晴明,乘船於水上,目之所望,山巒迭翠,碧波蕩漾。

  貞儀跪坐在船頭,伸手掬向清澈江水,清涼水珠潑灑於清風中,濺出自然自在的律響。

  貞儀沉浸在山水風光間,橘子卻頗忐忑,它向來是不贊成孩子玩水的,尤其是這等野水,生怕貞儀一個大意栽下船去,因而一直戒備地趴在貞儀身側,牢牢壓著貞儀半邊裙衫。

  王錫琛立於船頭,正負手作詩,歷來入桂林者,勢必要留些詩詞的——在橘子看來,這好比現代人打卡網紅景點,現代人的打卡方式是拍照定位發朋友圈,而古代文化人則是用作詩的方式來手動定位。

  貞儀隨著父親一同斟酌作詩,董老太太拄著拐從船艙里出來,在兒子和孫女的「攛掇」下,也賦詩一首。

  山水美景乃天地饋贈,見景而發的詩詞歌賦則是世人對這份饋贈的感應與回應,如此天人相和相應的感受總是格外美妙神聖,又因鄰近故里,董老太太也難得起了興致,讓桃兒和奇生擺了茶酒在船頭,盤腿而坐,和兒孫一同賞景作樂。

  老太太少飲了些酒,已及笄兩載的貞儀也被默許飲酒兩盞,待要倒三盞時,被橘子伸爪撓翻了酒杯。

  詩酒與山水俱醉人,老太太被卓媽媽扶回船艙歇息,飲酒最多的王錫琛也回了艙內。

  貞儀也覺有些睏倦,乾脆在船頭躺了下去。

  今日所飲茶與酒俱質樸,然而這晚春初夏的清風,以及這自在無拘的時光,於貞儀而言無雙奢貴。

  貞儀小睡片刻,醒來時身上多了薄毯,而風光依舊,兩分醉意的貞儀靜靜發了會兒呆,慢慢坐起身來,雙手撐在身側,看向無邊山水,轉頭讓桃兒給自己取紙筆來。

  貞儀盤坐在船頭,鋪紙於船板之上,洋洋灑灑寫了滿篇。

  丟下筆後,貞儀又重新躺回了午後的山水裡。

  橘子替貞儀壓住那篇詩詞,免得被風搶去。

  看著竟又熟睡過去的貞儀,橘子很希望船可以行得再慢些,這樣的日子可以再久些,貞儀可以更自在些。

  王錫琛醒來後,行至船頭,拿起被橘子壓著的那篇詩文,定睛閱之,卻是微怔。

  或是酒後寫詩,女孩子的筆跡顯出幾分疏闊無拘,所書內容也俱是遠別於尋常閨閣詩的氣象——

  王錫琛低聲慢念:

  【拔劍欲舞室,我非聶隱娘。

  

  張琴待鼓曲,我非漢女滄。

  願言夢遊仙,飄然駕鸞凰。

  桃花春浪碧復碧,輕雲飛越過三湘。

  如乘蝶翅下瀛海,六銖衫底行鴛鴦。

  采采朱蘭翠水浦,紫瓊碗裡烹霞光。

  青禽化卻鸚鵡榼,金蓋剪作芙蓉裳。

  丹顏漆發獨難老,廣寒天闕隨翱翔。

  吁嗟乎——

  神仙殤去已幾許,空勞服食求瓊漿。

  一時屍蛻等秋草,誰治金棺葬玉房。

  不若遁世飲醇酒,醉消三萬六千場。】

  王錫琛幾分出神地重複末句:「不若遁世飲醇酒,醉消三萬六千場……」

  貞儀側躺著,腦袋靠著坐在那裡縫衣裳的桃兒,睡得十分怡然。

  橘子緊挨著貞儀,眯著眼睛也在打盹兒。

  王錫琛拿著那篇靈氣超然的詩文,看著船頭熟睡的女兒,眼底俱是憾色。

  他不由又想到三日前,同女兒談及江南文人們為皇帝下江南所賦之詩詞文章,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貞儀筆下竟顯出抨擊的鮮明顏色來,以《五色鸚鵡》為名,借鳥喻人,詩曰:

  【鏤錯奇毛共訝看,隴禽一種致應難。羽儀漫混朝陽鳳,空有文章眩外觀。】

  這是堂而皇之地抨擊那些詩詞文章花團錦簇華而不實,不言實物不書實事只知附庸風氣。

  王錫琛彼時愣了好大一會兒,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想,他好端端地一個書香女兒,怎突然變得這樣「尖銳」了?


  而此時再看手中這篇酒後詩,王錫琛方才意識到,他的女兒並不是突然變得尖銳了,而是在這漫長的遠遊路上,在這掙脫了大半拘束的成長途中,終是慢慢顯露揮灑出了她原本的狡黠與鋒利本性。

  此外,王錫琛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樣的狡黠與鋒利必然是源於過人的天分與悟性。

  父親生前對貞兒的另眼相待從不是沒有緣由的……只因是女兒家,他這個做父親的便一直未曾真正去正視女兒的天分。

  可即便正視了,又能如何?

  好一會兒,王錫琛才心情複雜地折返船艙內,他彎身來到女兒的書箱前,幾隻書箱堆放,被貞儀當成了臨時的書案,上面擺放著一沓稿紙,拿鎮紙壓著。

  王錫琛盤腿坐下,將那篇新詩放在一旁,翻看起那些稿紙。

  他知道,女兒近來在琢磨為女子立傳刊書之事。

  此事是貞儀和錢與齡在來信中敲定的,也不知是誰先提及的,總之二人是一拍即合了,貞儀從去年臘月便開始著手此事,搜羅探尋當朝以及前朝歷代女子們的事跡——

  譬如方才那首詩中的「聶隱娘」,便是一名傳奇女刺客。

  再譬如此刻王錫琛手中這張稿紙上,乃是貞儀為柳如是小像所題詩詞。

  再往下翻,大多是些王錫琛聽也不曾聽過的才女人物。

  貞儀與錢與齡想法一致,不拘身份,要為她們立傳刊書,好讓這些女子們的事跡與詩作也可以流傳下去。

  近來貞儀不單在忙著為這些女子立傳之事,也在思索著歸納自己這些年來所學的籌算學術。

  在貞儀看來,除了自己的見解之外,去歸納前人的主張,也是推進學術的重要步驟,歸納的過程中可以進行更明晰的對比和思考,且她將此比作「水銀相聚」——同類學術,如同一粒粒散落的水銀,若可使它們相聚攏,便可化作一顆渾亮明珠,使人們看到此科學術更完整更聚集的面貌。

  但這實在不是易事,首先需要從浩如煙海的算學書籍中進行篩選以及思考辨析,這是一個近乎龐大的工程。

  王錫琛看著手中的那些稿紙上寫寫畫畫的圖形,以及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勾股定理證法解法等,只覺連看懂都是難事。

  他心底甚至生出一點驕傲,又不免想,他的女兒有的不止是天分和悟性,還有過人的好學與堅持。

  這樣難得這樣罕見的孩子,卻偏偏是個女兒家。

  聽得船外響起女兒醒來後的說話聲,王錫琛方才回過神,放下那些沉甸甸的稿紙。

  此一程多水路,貞儀的窺筒有了大用處,白日裡觀景,夜晚觀星。

  日月星辰在貞儀的窺筒中悄然運動著,地貌景物也在其間遊走變化。

  這個夏季,貞儀在貴州停留了月余,隨祖母拜訪了故交,也跟著父親在民間行醫。

  一日,貞儀突發奇想,向父親提議,想將父親在醫理上的主張見解歸總下來,來日或也可刊為濟世之醫書。

  王錫琛聽罷立即擺手:「為父不過只通曉些皮毛而已,豈可這樣誤人……」

  貞儀卻十分熱衷:「豈會,父親行醫謹慎,從不一味照搬醫方,而是分人分症分地治之,並且一向主張防病於未然,這樣的見解極該流傳開來才是——」

  王錫琛仍擺手拒絕,但從那日後,橘子卻不止一次發現他夜晚偷偷點燈翻看醫書。

  貞儀乾脆也不理會父親,自行開始提筆寫初稿,頗有不由分說的蠻幹之感,王錫琛見女兒筆下多有缺漏,著急之下,便只好出言提醒修正……一來二去,在父親的半推半就欲拒還迎中,待得入秋時,貞儀已寫完一卷初稿,徵得父親同意後,執筆於稿封上端正寫下《醫方驗鈔》四字。

  除了這些事外,貞儀每日總還要陪著大母說話,一路格外充實忙碌。

  於是,每晚貞儀躺下時,橘子總會給貞儀按一按手臂和肩膀。

  縱是百般充實,又有萬般新景可賞,遊子出門在外,也免不了會有思家時,眼見蜀中已達,兩岸蘆花飛舞,貞儀提筆寫下一首新詞:

  【小泊行艖路偏賒。雲影雁行斜。數株疏柳,一痕殘照,幾點歸鴉。蘆花兩岸如飛雪,潮汐下寒沙。水國西風,竹蓬夜月,人在天涯。】

  貞儀寫詩時,橘子正於船頭抬爪去打空中飄舞的蘆花。

  蘆花開盡時,又一年秋分到了,蜀中也終於到了。


  船將停時,岸上有人遙招手,貞儀扶著大母出了船艙,一向沉穩的董老太太還未能看清岸上舊人影,先浸濕了一雙淚眼。

  董老太太已多年不曾回蜀中母家,今日她那白髮蒼蒼已行動不便的兄長卻是親自帶著兒孫出門來迎。

  董老太太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如今只一個兄長一個弟弟還在人世,骨肉親人多年未見,再見時俱已鶴髮雞皮,四目相接,顫巍相扶,難免傷懷落淚。

  無論此行目的,看著祖母與家人久別重聚,貞儀很為祖母感到歡喜觸動,當然,橘子也是。

  董家在蜀中當地不算大富大貴,但人丁格外興旺,子孫們或居小官之位,或行商經營田地,日子過得熱鬧安穩。

  董老太太未嫁時,在家中是很有主張的姑娘,讀書寫字為人處世皆是上乘,兄弟姊妹間的感情也一向很好,王者輔為官在任時,董王兩家也曾是相互扶攜的。

  董老太太的老兄長和弟弟如今在董家族中俱有威望在,董家上下對這位回蜀探親的老姑奶奶無不熱情相待,提到王家如今的沒落,大多也只是背地裡嘆息無奈,想著能不能幫一幫,而全然沒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如此住了月余,該敘的舊敘罷,該談的難處也談罷,董老太太和兒子商議後,替貞儀相中了一位名喚董修的兒郎,這是董老太太胞弟的次孫,今年十九,長貞儀兩歲。

  董修生得相貌堂堂,品性端正,書讀得也不錯,他父親的瓷器生意做得很好,家中對他的期望是能讀書走仕途自是最好,實在走不通,便跟著家中做生意。

  橘子不禁想——這簡直像極了那種最叫人眼紅的「萬一學不好,就只能回家繼承家產了」的進可攻退可守的大學生。

  除以上這些考量外,在董老太太看來,最難得是還是董修對貞儀的態度。

  董老太太帶著小姑娘回來探親,私下也透露了想要結親的想法,約五六日前,董修偶然從父母口中得知此事,便鼓起勇氣隱晦表達了自己的心跡。

  在此之前,董修在親事上稱得上挑剔,這一點讓他的母親十分頭疼。

  作為讀書人的董修坦言,他十分欣賞驚艷於貞儀的才氣,認為她與蜀中女子全然不同。

  他的母親沈氏私下卻犯起了嘀咕。

  沈氏另有合意的兒媳人選,那是她的侄女,被她當作半個女兒來疼的,且沈氏很信風水八字之說,她早就暗下里合過了兩個孩子的八字,實在是不能再般配興旺了……可偏偏她這兒子倔得很,死活不肯成全她這樁心愿。

  天已暗了,寢房中,沈氏的丈夫董三爺聽她聽提起八字這茬,無奈道:「任憑八字再和,人心和不了,又頂什麼用嘛。」

  「他就是年輕不知事!讀書讀痴了!」沈氏穿著中衣坐在榻邊,指指點點道:「單是喜歡什麼江南才女佳人,才女才女,女子再有才學又能有什麼用處?面子上好看罷了,穿起來過日子未必合身的!真要是什麼都好,也未必千里迢迢送到咱們家裡來議親了!」

  「你說話客氣些……」董三爺:「這話讓老爺子聽了去,還不得掄起算盤砸斷咱們的脊梁骨。」

  「我若敢叫老爺子聽著,又哪裡只是私下同你說一說!」沈氏:「總之我看這女娃子不是那麼好伺候的,只怕是老姑奶奶送了個小姑奶奶來,且得叫咱們好生供著呢!」

  「聽聽你這都是些什麼話喲,你分明是先入為主了,自然怎麼看人家都不順眼……」董三爺乾脆躺下去:「且不說人家樂不樂意給你做兒媳婦呢,你就先別急著挑揀咯。」

  「不樂意自是最好……」沈氏跟著躺下,一把扯過被子,背過身去:「我還不想伺候什麼大才女哩。」

  另一邊,貞儀侍奉罷祖母吃完藥躺下,剛替祖母掖好被角。

  董老太太未急著睡下,而是讓孫女在床邊坐下,同孫女說起了話。

  (本章出現的詩詞大多是出自貞儀的《德風亭初集》,但具體作詩的時間背景不可考,加上為了串聯本文故事線,時間背景上可能會有偏離,不過詩都是貞儀寫的沒錯,包括貞儀為柳如是小像題詩、為女子立傳,幫父親撰寫醫書都是可考的。)

  明天見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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