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處,老電工向國慶大步走來。竹藤製成的舊式電工帽在手上扇著風,帆布包查拉在肩上,包帶上針腳縱橫,是斷了又縫,縫了又斷的痕跡。
年邁的農電工,和年輕的珠溪鎮電工並肩而立,光看身上的裝備,仿佛隔著幾十年的時光。
但是沈樂這幾天跟著他們幹活,親眼看見父子二人使用的工具,絕大部分並沒有太大的代差除了最先進的那幾件裝備,比如無人機之類以外,看著都差不多。兒子用的是小巧的液晶屏萬用電錶,父親用的萬用電錶,也就稍微大了一圈;
兒子用的低壓試電筆,往下一按,自己能出來讀數,父親用的電筆,好歲也不是以前那種,只能看個亮,顯示有沒有電的型號:
兒子用的紅外測溫儀,是自帶熱成像的,父親用的紅外測溫儀,至少也是能夠顯示溫度的,長得像個額溫槍-···
這些年來,對鄉村農電工,電力系統一直在組織培訓,組織儀表的輪換。更換工器具的指標,每年都有的。
可能稍微慢一點,但不會慢太多。尤其是,向陽工作的濱海市,和他家鄉所屬的省份挨著,兩個省經濟情況差不太多。
能照顧的,都會盡力照顧到的。
「我怎麼能不來啊!」向國慶用電工帽給自己扇了扇風,又把電工帽扣上,將濕漉漉的頭髮扣在帽子底下。
他打開工具包,取出絕緣搖表,熟練地接上待測設備。深吸一口氣,又穩又快地搖了起來,手臂幾平搖出殘影:
「這也沒問題啊—」
「爸,你別忙了。」向陽和父親背對著背,在另外一個位置做檢查,還是忍不住念叨:
「您都這年紀了,跟我去珠溪吧。你看這些新儀表,給你你也不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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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非要一直用老的。
就這個絕緣搖表,明明新的按一下就行了,你還要手搖——·.."
這玩意兒搖起來很累的!
一分鐘120轉,一秒鐘兩轉,要勻速搖上足足一分鐘!
手都快搖斷了!
「你小孩子懂什麼!」老電工身體微微前傾,奮力搖動手柄,汗水沿著臉頰大股大股流下。
直到搖表上出現讀數,他才吐了一口氣,擋開兒子遞上新儀器的手:
「你在大城市幹活,到哪裡都能開車,當然覺得新儀器方便。你老子要背著這玩意爬山!
你看看你這個搖表,比手搖的大一圈、重一倍,你讓我背著它爬來爬去,兩個村子這麼多山頭?」
「呢—.—」
向陽一下子語塞。他左看,右看,默默把搖表收了回來。還不死心,繼續勸說:
「爸,我那邊好歹離大城市近,幹什麼都方便。開車半個小時,就能到三甲醫院,你上次腰疼,就用不著硬躺兩個月了!」
「不去不去!我不去!」
老人家一臉不耐煩地擺手:
「這村子離不開我!你看看,光是咱們這裡,我一個電工,就要管兩個村子了,我走掉了,哪裡去找別的電工?」
他從耳朵根上抽出低壓電筆,站直身子,用電筆畫了一個大圈:
「你看看這村子,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五六十朝上,小的兩三歲七八歲。年輕人能有一點辦法的,全都走掉了··
招年輕電工?這麼偏的地方,年輕人都不愛來!」
沈樂默默嘆息。現在的農村確實是這樣,越是偏遠的農村,年輕人走掉的越多。
村子裡,人越來越少,房子空出來的越來越多。只剩下一些老人、孩子,守著老屋,看著田地慢慢荒蕪····
就這個村裡的聚居點,一共50來戶人家,18歲以上,50歲以下的,加起來也只有不到十個。
就這十個裡面,還有瘤了一條腿的,耳朵聽不見的,腦子不太好的·-·
這個樣子,別說能不能培養出一個電工,就算有人會了電工手藝,他都不符合競聘農電工的資格啊!
向陽微微側頭,眼底掠過一縷哀色。
就是這樣啊,人會本能地趨向更好的生活,只要有能力,只要在更好的地方活得下來,就一定會走出去;
就像是他,在村里念小學,在鎮上念初中,高中就考到了縣裡。
考上濱海的大學,工作就留在了珠溪鎮,哪怕是個鎮子,那也是濱海的珠溪鎮,距離濱海市中心只有六十公里車程,換乘兩部地鐵就能到—··
不會再回來了,他不會再回來,他年少時的朋友們,有的去了鎮上,有的去了縣裡,有的去了天南海北更遙遠的地方。
像他一樣,他們也不會回來了。
會逢年過節來看望家人,會把配偶和孩子帶來給家人看,或許也會回來祭掃先人墳墓,但是,不會把這個村落,當成可以紮根的地方。
但是,我不在乎這些一一現在不在乎。向陽冷靜地想著,現在,我只在乎我的父親,我只想他過得更好一些-——
「不會的,一定會有人來的!」他仍然上前一步,拉住父親:
「爸,你看他們,在這裡修老宅子,這不就是要有人來了嗎?」
他指向沈樂:
「老宅子修好了,就可以發展旅遊業,山上那個大宅子可以吸引人來看,小房子可以修出來當民宿。
旅遊業發展起來了,就會有年輕人過來,村子裡的人也可以在家賺到錢沈樂莫名被cue,愣了一愣,趕緊堆起笑容,向老爺子點了點頭。心裡瘋狂吐槽:
哪有這麼容易?
山上這個大宅子,從勘察到立項,再到項目通過、資金批下來,再到修舊如舊,能有兩三年就算是飛快。
導師帶著他們勘察完了,回去要寫論文,寫報告,給這個項目的資助者不知道是學校,還是什麼項目基金一一交稿結題。
結題完了,如果覺得這個房子值得修出來,再爭取官方的項目經費。
現在各個地方,每年都有古建築保護的經費,據說浙西南一個古村落,
前兩年申請到了220萬保護資金,維修六棟民居。
當然,對於官方來說,這裡也重要,那裡也重要,很多古建築都重要。
需要保護的東西多了,審核的周期就長,給錢的周期更長—·
至於小房子修成民宿,這更加別提了。這些小房子又舊、又破、又不古老,除非徹底整合成旅遊資源,否則沒什麼修的價值。
但是,整合旅遊資源?沒有大資本進入,休想。
這窮鄉僻壤,又沒有什麼特別好的風景,山頂那個大宅子也不是什麼非常突出的保護建築,資本腦子進水了,來這裡修民宿,發展旅遊?
租幾間現成的民宅不香嗎?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臉色,不敢露出半點。向陽看他不反駁,再接再厲,繼續勸父親:
「再說了,這些年來,村子不是一直都在發展嗎?公路也修通了,電信網絡都通了—·..」
「既然越來越好了,你還拉我去城裡幹什麼?」老爺子沉著臉一甩手:
「你爹還沒老得不能動呢!這兒我幫得上忙,鄉親們離不開我,我就不能走掉!」
「爸」
父子兩個還沒糾結明白,啪的一聲響,村子裡燈光再次全滅。一時間,
哀聲四氣,夾雜著老電工的悶聲慨嘆:
「你看看,你看這個樣子。我走了,鄉親們怎麼辦?」
向陽趕緊閉嘴,沖向變壓器,查看上面的繼電保護。
沈樂也趕緊扭頭看小油燈,只見小油燈上光華黯淡,銀白光芒緊緊貼著表面,似乎全都縮了起來:
是你嗎?
是你做的嗎?
你又不乖了?
小油燈的光芒用力漲了一漲,又縮了回去。沈樂一挑眉:
喲?
還真是你?
看你的樣子,理直氣壯了這是?
【我—·.—我不知道——·.—】
【我就是累了一下,難過了一下————·】
小油燈的聲音,尋常人聽不見,它的光芒,尋常人也看不見。但是,在沈樂的靈眼中、心靈里,光華耀眼,聲音簡直震耳欲聾。
沈樂嘆了口氣,拎著它返回房間,往桌上一墩,輕輕摸摸它:
「你累了,難過了,是不是電壓就不穩了,就要跳掉了?」
【我不知道···電壓是什麼?】
呢,給一個器靈解釋電壓,可能有點難。沈樂平心靜氣,換了一種溝通方式:
「你累了,難過了,是不是村子裡就不亮了?他們就要把你點起來?」
【沒有····很少····很少很少····
小油燈的光芒輕輕震動,縮一下,再縮一下。沈樂無奈地撓撓頭:
這小小的器靈,剛誕生的時候,力量可能不怎麼強。心情特別不好,委屈,難過,暴躁,才會有一兩次,影響到村裡的供電吧?
當然,最近它的力量強了一些,對供電的影響,也就頻繁了不少。
也許是和銅片靠得近了,也許,是他修復工作有進展,小油燈的力量變強了?
「你看,村裡的電工那麼忙。日常維護,檢修,抄表,收錢,各種各樣的事情,電工都要做。」
農電工,一個農電工,管一兩個村子,方圓十幾公里地方。
村里電網的維護,家裡電路的修理。日常抄表收錢,農忙時維護供電穩定,颱風大雪,壞掉的電線—.—·
他聽向陽說過,老電工一年到頭,難得能有喘口氣的時間。
「他們已經很忙了————·乘,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了啊———"
油燈的光芒往裡縮了一圈。玻璃罩中心,沒有點燃的燈芯上,聚集著小小一團白光,閃爍不定。
隔著玻璃罩,沈樂仿佛能感受到小油燈的心情:
【我不是故意的—...】
【我再也不難過了—··.·.不難過了—··.·我去睡覺,去睡覺··.··】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寂寞的小油燈。
可以控制自己不生氣,可以控制自己不大吵大鬧,可是,又怎樣才能控制自己,不難過呢?
結果,就只有在黑暗裡沉睡著,一直一直睡著—·——·
沈樂伸出手指,摸摸它的玻璃罩:
「你乖乖的,我帶你走,跟你說話,把你點起來照明。這段時間,你在燈里睡覺,好不好?」
白光上升了一點,繞著沈樂的手指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像是一隻小獸在蹭他的手指。
細細的電流灼燒沈樂指尖,麻麻痒痒,仿佛在和他親近。呼吸之間,白光大盛。
電蛇豌,纏繞上來,吞沒沈樂全身。電光明滅之間,沈樂眼前一暗一亮,又被拖進一段記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