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鑾鈴聲響,眾人一起回首注目,只見前面兩個喝道者,後面一頂八抬藍頂大轎,在一群騎馬的清客、護衛的簇擁下,率先進入廣場。
這頂八抬大轎後面,還有三頂四抬小轎。
一溜四頂轎子,光是轎夫就用了二十人!其中還有四個大腳女轎婦。
四頂轎子後面,又有三輛裝飾豪華的馬車,馬車上掛著銅鈴,兩邊跟著騎馬護衛,後面跟著步行奴婢。
整個隊伍,四頂轎、三輛車、二三十匹馬、六七十人。
真是前呼後擁,興師動眾。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高官出巡呢。
周圍的鄉民,全部老老實實的讓開通道,甚至有人對著大轎行禮。
原本喧鬧的廣場,一下了安靜了很多。
相撲者、鞠者、捶丸者,全部停了下來。
起碼錶面上,眾人都對張家的來到表示恭敬和歡迎,
朱寅和寧採薇在人群中冷眼旁觀。
張家是淳化鄉首屈一指的豪門大戶,說是賊搬不動的金銀、鴉飛不過的田地。錢過北斗,米爛成倉,牛馬成群,奴僕成行。
看這排場氣勢,果不其然啊。
張家可不是暴發戶,發跡已經六十年了,算是書香門第。
張家故去的太老爺,六十年前就高中舉人,官至鎮江府推官。
春秋鼎盛的張家老爺,二甲進士出身,如今在河南做著四品知府。張太守不到五十,升遷有望,完全能更進一步。
如今的張家良田萬畝,佃農上千,海船數艘,在鎮上還有一個紡織廠,幾百張織機。
南京城裡的官僚豪商,張家也熟絡的很,人脈極廣。
按照朱寅的階級劃分,他當然會把張家視為大地主、大官僚、大商人,絕非普通的鄉紳。
然而可笑的事,富得流油的張氏,每年所繳納的賦稅,只有象徵性的五兩銀子!
你說他不繳納賦稅啊,那真是冤枉。他繳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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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繳納吧,他繳納了五兩。
真要論起來,如今普通百姓之家,平均也就一兩左右的稅負。
這麼一算,張家已經是普通百姓之家平均稅負的五倍了。
好像很公平。
然而這樣真的公平嗎?
這種人,朱寅將來若是有機會,是要堅決鬥爭的。
只見八抬大轎在大戲台前停下,隨即走出一位二十多歲的清瘦男子,面貌雖然周正,帶著一股儒雅的書卷氣,眼圈卻有點發黑,似乎是沉涵酒色的模樣。
他腳踏粉底緞面官靴,頭戴高高的六合帽,身穿金絲提花錦緞祈子,右手中一柄玉骨摺扇,左手扶著一個美貌丫,富貴逼人,十分體面,一副世家公子的派頭。
此人便是今年秋社大祭的主祭人,張大公子。
這位張大公子,大名張世勛,字昭業,乃是張太守長子,也是秀才出身,既有功名,便是正兒八經的讀書相公。
張世勛一邊在南京國子監讀書,一邊代父守著家業,算是代理家主。
可因為是官三代,從小養尊處優,家世富貴,這位張監生雖已二十五歲,卻仍然喜好聲色犬馬、醇酒美人。
反正他是身有功名的官監生,就算考不中舉人,也能通過拔歷,部院歷事之後,經吏部銓選,謀取一個八、九品的官職。
張世勛一下車,隨行的家眷子女,也都下轎下車,一個個的被奴婢扶著走到大戲台前。
但見那些家眷,也都是身穿華服,神色矜貴,一副養尊處優的富貴氣象。
隨即,就有一群人趕緊擺上了太師椅、圈椅、條案,恭請張世勛和其家眷坐了。
而位置最好的幾個位置,還空著四把太師椅子。
朱寅暗道,這空著的四把交椅,除了王家和劉家的代表,還有哪兩位?
正在朱寅思間,只見東邊和西邊也前呼後擁的來了一隊人馬。
同樣是大轎、軟轎、騎馬的護衛,聲勢顯赫。
喝道者喊道:
「劉大公子到了!」
「王大老爺到了!」
話剛落音,劉大公子和王大老爺就一先一後下轎。
劉大公子年近三旬,方面大耳,白淨面皮,五短身材,頜下微有須。
他眼晴有點浮腫,好像也是女色過度的樣子。
他穿的是一身道袍,戴的卻是皂角儒巾,打扮的半儒半道。
國朝士人穿道袍的不少,未必就一定是道門信徒。
這劉大公子名叫劉元初,字太玄。其祖也是進士出身,官至五品。其祖雖然故去十幾年,可家勢未墜,仍是本鄉頂級豪門。
其父只是個監生出身,從九品的兵部司務,莫看官職小,可兵部司務乃是直屬兵部尚書的秘書官,兵部尚書的幕僚,誰敢輕視?
而且劉元初是國子監的副貢,兩年前差點考中舉人的,都說他火候已到,明年鄉試多半就能中了。
引人注目的是,劉元初身邊還有一個高鼻深目、頭髮捲曲、面色黑的天竺胡僧。
這胡僧身材高大,肌肉如鐵,身穿一身彩色絲綢裁製的天竺袍子,手持鐵杖,帶著一種說不來的氣勢。
尤其是沒有見過天竺胡僧的村民,不禁好奇的上下打量,
這異國胡僧,讓他們覺得有點擰。尤其是女子,都不敢和那胡僧對視。
「人,多。」那胡僧對劉元初說道,漢話說的很是生硬,「美人,很多。」
劉元初笑道:「大師,便當此地是故鄉即可,在此不必拘謹。」
看上去,他對這天竺胡僧十分禮敬。
天竺胡人點點頭,說了一句梵語,一雙鷹隼般的凹眼,就冷電般掃向人群中的女子,眼晴就像長了鉤子,有點肆無忌憚。
張世勛看到劉元初到了,站起來笑道:「太玄兄遲來,小弟卻是早到一步啊。」
劉元初也拱手行禮笑道:「昭業兄可是今年的主祭,當然要先人一步。你若是遲到,誰來分肉呢?」
張世勛也客氣的對那天竺胡僧拱手笑道:「迦摩大師,對我大明的秋社大祭,也有興趣麼?」
天竺胡僧說道:「很是有趣。」
顯然,兩人也是認識的。
不遠處的朱寅看到那個迦摩大師,卻是明白,這個天竺來客絕非僧人,
他是婆羅教的教土,也就是阿三教的信徒,和佛教沒有一毛錢關係。
因為迦摩是梵語,意思是愛欲之神。僧人不會用這個名字。
晚明時期,不少天竺人來華。明朝誤以為來華的天竺人都是僧人。
忽然,那迦摩大師的目光掃過寧採薇,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深深看了幾眼。
朱寅和寧採薇立刻敏銳的感應到對方的凝視。
寧採薇垂下眼帘,若無其事,恍若不覺。
朱寅的小臉上,也看不出一絲異色,
那天竺人忽然招招手,一個劉家的奴婢立刻上前。
他低聲耳語幾句,那奴婢目光就鎖定了寧採薇,隨即點點頭。
這一幕,被朱寅捕捉的清清楚楚。
原本以為,寧採薇一雙天足,不會引起好色之徒的。
那些公子紈,也的確對她不感興趣。
誰知,卻引起了這個天竺胡僧的注意。
張、劉二人寒暄完,就一起對著走來的王大老爺行禮,異口同聲的說道:
「小侄兒見過王世叔。」
這王大老爺王朝闕是長輩,兩人當然不敢托大。
王朝闕點點頭,答禮笑道:「兩位賢侄,今日大祭之後,你們可要陪陪老夫,好好打幾圈馬吊啊,哈哈!」
王朝闕乃是一個牧豬奴,平素最愛賭戲,而且贏多輸少,在本鄉有賭神之稱張世勛和劉元初卻是打個哈哈,都沒有應承。
開玩笑,誰願意送錢?
王朝闕是世襲錦衣衛百戶,世代都是武職。他雖是六品錦衣衛武官,領著朝廷的俸祿,可一天錦衣衛的差事也沒有幹過就是他的長相,也白白胖胖,笑容可,一點也不像個武人。
他的胞弟王朝冕考中了舉人,正是如今的江寧縣正八品主簿,乃是本地現管。
王家兄弟一文一「武」,可是本鄉老資格的坐地虎了。
雖然張家如今最強勢,官位和財力蓋過王家,可是張世勛面對這個「王大叔」,也不敢大意。
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王朝闕是個笑面虎。要說笑裡藏刀、口蜜腹劍的本事,本鄉誰也比不得此人。
「迦摩大師,有空還請去寒舍一敘啊。」
王朝闕也主動和天竺胡僧打招呼。
很多村民不明白,為何現場三位大人物,都對那醜陋古怪的胡僧禮敬有加,
不知有何門道。
朱寅卻是一清二楚。
還能因為什麼?一是那天竺胡人能教授他們那些秘術,二是因為配置胡僧藥唄。
奇貨可居啊。
這些醉生夢死的權貴,實在太過無恥,為了享樂,不惜和這些來華謀財謀色的異國敗類,同流合污。
王朝闕身後還跟著一個氣勢豪雄的佩刀大漢,正是王家新聘請的護衛長,被傳為十人敵的龔教頭。
三人剛寒暄完,一個頭戴黃冠、手持拂塵的老道,就在幾個道童的簇擁下,
飄然而來。
「郭道長到了!」王朝闕笑呵呵的迎接上前,「無量天尊,道兄好風采。」
郭道長仙風道骨,長須如銀,賣相十分要得。
「無量天尊!」他手掐一個仙鶴指,笑道:「諸位檀越,貧道稽首了。王兄,別來無恙啊。」
郭道長是本鄉青雲觀的觀主。清雲觀乃是數十年前,世宗皇帝下令在全國敕造的諸多道觀之一。
雖非皇家道宮,卻也是有來歷的救造道觀了,觀中道人上百。
這郭道長名叫郭真行,也是個有來歷的,乃是陶仲文的弟子。
據說,他年輕時曾隨師尊入宮,數次見過世宗皇帝。世宗皇帝道法高深、金口玉言,說他「骨相清奇、福緣深厚」。
至於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但青雲觀也是本鄉一方勢力,郭道長自然也是大佬之一了。
郭道長看到迦摩大師,目光微冷,完全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迦摩看到郭道長,也是冷笑不已,並不掩飾敵意。
王朝闕笑道:「郭道長到了,善燈禪師也該到了。」
張世勛一收摺扇,往西邊一指,「可不就來了麼?」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西邊來了一頂大轎,幾個僧人手持借刀護衛而至。
果然是東山寺的善燈禪師到了。
寧採薇低聲笑道:「和尚還坐轎子,稀奇。這秋日大祭,是道家的祭祀,他一個和尚,來這合適嗎?」
朱寅搖頭小聲道:「這種人名為僧人,實為權貴,暗地吃喝驃賭都來的,也是大地主。」
很快,轎子就在廣場停下,一個白白胖胖、身披錦斕袈裟的僧人,滿臉人間富貴氣,好整以暇的出了轎子。
「阿彌陀佛!」
善燈禪師團團合什行禮,笑呵呵的說道:「各位施主,老訥來遲,罪過罪過!」
張世勛調侃道:「善燈大師來的正好,這社豬剛剛烤好,大師一來就能分肉了。」
「阿彌陀佛!」善燈禪師毫不氣惱,笑道:「老訥雖然佛法不精,卻是出家人,如何能破葷戒?張居士說笑了。」
那天竺胡人見到善燈禪師,卻是點頭致意,顯然也是認識的。
很快,這些大人物就一起坐在最好的位置,個個都是太師椅。
坐在最中間的,當然是本年度的主祭人,張世勛。
至於明初時期的主祭人,如里長、里老等人,如今都成了邊緣人物,算是從祭者。
鄉村祭祀大權被豪紳們把持,意味著大明朝的基層,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這些大人物的家眷隨從,位置也很好。
大人物們一到場,很多人就紛紛湧上廣場,搶占座位。很快偌大的曬穀場就擠滿了千餘人,黑壓壓的一大片。
廣場之外,還有更多的人趕來,坐在外圍之地。
朱寅等人因為提前向里正花錢買了好的座位,位置也比較靠前,能很清晰的看到大戲台。
一張大案也抬了上來,上面擺放著用來盛放社肉的神盤。
神盤是長方形,下面有四個角,猶如一張帶容器的案幾。
緊接著,幾個漢子抬著烤好的社豬,走上了祭台。
共有三頭豬,已經烤的焦黃,上面插著筷子,熟透了的。
豬頭、豬肉全部擺在神盤中,仍然熱氣騰騰,散放出香味。
廣場上的很多村民,都開始咽口水了。尤其是家裡窮很少吃肉的人,更是瞪大了眼睛,喉頭滾動。
等到辰時三刻,頭戴羽冠的巫師,就手持一桿旗幡,來到主祭人張世勛面前。
巫師後面跟著兩個頭戴羽冠的巫婆,一個捧著香爐,一個捧著銅盆。
「張公子。」巫師獻上一道祭文,「祭肉已經烤好,可以行祭祀大禮了。」
張世勛沒有立刻接過祭文,而是先在巫婆的銅盆里淨手。
淨手之後,又在香爐中點香。
這還沒完,與此同時,就有兩個奴僕,捧著一套玄衣黃裳、上下相連的深衣,也就是祭服。
這種深衣,就是明朝時期仍然流行的漢家民間祭服,
張世勛換上了深衣祭服,淨手焚香之後,這才接過祭文,雙手捧著祭文,緩步走向戲台。
此時的大戲台,就是祭台了。
「咚咚咚一」土神廟、山神廟、龍神廟的社鼓一起敲響。
所有的香爐,也同時焚香。
頓時,整個現場就煙霧繚繞,變得肅穆起來。
張世勛走上大戲台,面向土神廟的大門,張開祭文,念道:
「時維一一皇明萬曆十五年-主祭人張某謹率眾恭拜以聞,誠惶誠恐曰——·
有感虔誠,靈而必佑---唯願風調雨順,蟲蝗不作---沾恩沐澤,凶妖消解---繼而感於至誠-—-伏維尚饗!」
張世勛念完了祭文,在香爐中焚燒,化為飛灰。
然後,張世勛和陪祭、從祭等人一起行禮。
禮畢。
張世勛轉過身子,面對廣場,拱手行禮,深鞠躬。
然後禮畢,大聲說道:「神靈有囑!命我代言!桑梓之民,務必男勤於耕,
女勤於織,仁善忠厚,信義孝悌——-可知神目如電,暗室虧心—」
眾人聽到這裡,不由都神色肅然。
起碼錶面上裝裝樣子,也不能放肆。
唯有那個天竺胡僧,兀自冷笑不已,十分刺眼。
張世勛煞有其事的說完之後,陪祭的巫師就遞上了祭刀。
接著,張世勛就象徵性的切割了幾塊肉,就將祭刀交給從祭人。
然後,張世勛就走下祭台,脫下祭服,重新坐在主座上。
至此,簡單的秋社祭祀,就算完成了。
張世勛其實是很敷衍的。因為按制度,應該還有其他程序。
台上眾人一起切肉,很快就將祭肉切成差不多二兩一塊的祭肉。
另外有人用荷葉包裹。
然后里長、里老們上台,依次領取祭肉,準備分給自己里中的鄉民。
「分祭肉了!」鑼鼓聲一響,整個神社廣場上,都是一片歡騰,喜氣洋洋。
沒過多久,朱寅等人就領到了餘溫尚存的社豬祭肉。
打開荷葉一看,肉不大,最多二兩,但烤的很熟,只是沒有鹽。
但是,眾人都是提前帶好了鹽的。講究的人甚至帶好了醬料。
寧採薇也有點激動。
這是第一次吃祭肉啊。
吃完了祭肉,社戲就要開場了!
她從袖子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調料包,撒在烤肉上,然後輕輕咬了一口。
好吃!
PS:明天寫完社戲,這個秋社就過去了。蟹蟹支持我的書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