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房產的人,只能賃房和典房。
賃房和典房都是住別人房子,區別卻很大。
賃房是租,按月季年付房租,一般租住數月或者數年。
典房則是典入房主典出的房子。
房主需要錢,就將房子典當出去,典客一次性付清典金,可以入住,只是沒有房契。
房主何時贖回來,就將典金全部還給典客,典客再搬走。
假如房子典了三年,那一旦贖回,典客就是白住了三年。
典房的本質其實是借款交易,屬於金融範疇了。
典客看似是白住,最後會拿回典金。可是將典金一次性借給房主使喚,卻也不能收利息。
哪種法子合算,就看你的錢是不是閒錢。
你的錢很閒,那當然是典房划算啊,反正白住。
但你的錢要是不閒,那就只能租賃了。
「租賃。」寧採薇聽完朱寅的解釋,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租房。
典房是白住不假,可她的錢都是錢母子,不可能閒。
租房,能儘量少占她的流動資金。
她管著錢,比誰都清楚,錢其實很緊。
人販子留在船上的錢,折銀大概七千兩。義父只要了兩千,留了五千給他的寶貝義子。
至於從雙嶼島上得到的倭寇金銀,那是岱山軍的公產,朱寅和戚繼光沒有拿一兩。
那麼,如今她手裡的銀錢,加上從遼東帶來的,除去所有的開銷,現在還剩五千兩多點。
也就是說,從遼東帶來的銀子,已經花光了。
這剩下的五千兩銀子,還要解決十幾個人的衣食住行、幾匹馬的馬料。
然後要開辦商號、買貨、僱人、打點各方等等支出。
還沒有掙錢,就先要大筆投入。她的很多商業計劃,都指著這點錢母子呢。
不省著花怎麼行?
可有的錢,卻又萬萬不能省。比如:形象包裝。
經濟上的事情,朱寅向來聽寧採薇的,根本懶得動腦子。
寧採薇說租房,他就直接翻開地圖,找了一會兒說道:
「武定橋南的大油坊巷,就有一個大牙行,我們去那看看。」
當下一行人出了縣前街,沿著花市大街往南,往左進入小油坊巷子。
頓時,一股濃郁的化不開的榨油香氣,就包裹住了每一個行人。
拉車的馬,鼻子都有點貪婪的翕動起來,馬車中的小狗黑虎探出小腦袋,狗鼻子只咻咻。
好香啊。
朱寅等人左顧右看,只見街邊都是挑著各種門臉字號的油鋪。
夕陽西下,城池上空一片炊煙,家家戶戶飯菜飄香,街道上滿是人間煙火氣。
街上行人的影子,被夕陽拉的很長。他們腳步匆匆,已經不再從容了。
家中的娘子或老母,已經做好了飯菜,可要趕緊家去了。
可是偏偏一個俏生生的女子,身穿襦裙,挽著嬛髻,手中拿著油勺子,輕揚皓腕的悠悠喊道:
「各位客官慢點走,進來看看可好呀?」
「剛榨出來的新油嘞!」
「今秋剛收穫的黃豆、胡麻、菘菜子,上午才送進城的,下午就榨油了,好香的呀!」
「各位客官,進來看看油水?反正路過不要錯過,順便打一壺回去如何?」
「唉,那位小弟弟,小妹妹,打壺油回去呀?大人會誇你懂事的呀。」
朱寅和寧採薇一起笑著搖頭,「下次吧。」
那小油娘子嘻嘻一笑,舉起油勺子指指門口的招牌,「那你們記得哦,莫要忘記呀,顧家油坊!」
朱寅揮揮小手,頭也不回的說:「記住了!」
小油娘掩口彎眉,輕笑如鈴,「追太陽呀,走的這麼急切。」
朱寅等人又到了大油坊巷,發現又是賣桐油、清油、蠟油的居多。
味道就有點嗆鼻子了。
很多買油者是城中的工匠,大桶大桶的買。
就在大油坊巷的盡頭,終於找到了『油巷牙行』。
這個牙行很大,三間的門面,很多人進進出出。
大門口蹲著一隻石雕神獸,正是招財進寶的貔貅,令人想起後世的招財貓。
朱寅將馬車直接停在路邊,帶著寧採薇進入牙行,發現裡面是一個L型的案桌,很長。
就像後世的銀行業務,裡面一溜兒的坐了十幾個身穿青色褙子,頭戴一統六合帽的男子。
每個人的面前,都擺著燈盞、算盤、戥子、夾剪、帳本、茶壺、印章等物。
裡面的客人有租房買地的、租車船的、僱人雇馬的…新形形色色。
朱寅直接上前,找到一個空位坐下,還沒有開口,對面櫃檯後面的牙子就堆起一臉笑容。
他一邊給朱寅斟茶,一邊問道:「小客官,可要問什麼買賣?」
「租房。」朱寅回答道。
他嫌棄杯子不乾淨,雖然客氣的端起茶杯,卻沒有喝。
那牙子的笑容有點寡淡了,「小客官要租多大?住多少人?有馬騾沒有?價格呢?」
他已經聽出,朱寅不是南京城的人,是外地的。
朱寅也不管對方的態度變化,直接說道:
「要住十幾人以上,馬最少要養五匹,在內城。」
「價格麼?一月租金不超過十兩。」
他雖然落戶淳化鄉,卻不是一定要住在淳化鄉。
「唉呀,不好租。」那牙子面有難色,「這需要八分以上的院子!一畝也不算大!」
「南京城什麼地方?小客官許是不知曉,那是曾經的天子腳下,洪武爺的京師,寸土寸金,比北京更貴!」
「一月不超過十兩,哪裡能在城中租到這麼大的宅子?難!城郭都夠嗆。」
「比北京更貴?」朱寅有點意外,「北京可是京師啊。」
「北京?」旁邊另一個牙子冷笑,洪武正韻字正腔圓的說道:
「北京比得上南京?怎麼比?南京是國朝龍興之地!曉得吧,小客官。」
「太祖爺在南京登基,君臨天下幾十年,永樂爺也在南京坐了二十多年大位子!」
「國朝兩位帶祖的大皇帝,全在南京登基坐的位。」
「太祖爺的孝陵,就在這南京!」
「南京才是真正的京師,曉得吧,小客官。」
「北京麼,算個…哼。」
之前接待朱寅的牙人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又對朱寅道:「南京城的宅子,十分緊俏。尤其是八分以上的院子,那就更緊俏了。」
「租賃其實不划算。你家中若是銀錢足夠,乾脆買一個院子。一畝的院子,十年之內的房齡,二千兩就能到手!」
「這可是南京啊,國朝房價最貴之地。二千兩拿下一畝宅子,真心划算。」
朱寅又聊了幾句,了解的更多了。
他很清楚,在古代最花錢的地方,不是買房置地,是打點衙門。
越是用在灰色領域,銀子就越不值錢。
四百兩銀子,可以在寸金寸土的南京城,買一所兩分(132平)小院子,足夠一家五口住的舒舒服服。
可見銀子的購買力,很強大。
但要是在衙門打點一次,辦灰色業務,幾百兩銀子就是小錢,毛毛雨。
比如他今日買戶口。這種灰色業務,銀子就很不值錢了。
幾千兩的購買力很嚇人,可用來打點官府又不算什麼。
最耗錢的打官司,富商們可以幾萬兩、十幾萬兩的砸錢。晚明豪商,很多都因為打官司砸錢,最後傾家蕩產。
到了這時,數以萬計的銀子,也不值錢了。
不過,銀子雖然正常使用起來很值錢,朱寅也沒打算買房。
南京的房子比北京更貴也正常,畢竟人口更密集,商業更繁榮。
可是要花這麼錢買住宅,寧採薇肯定不同意。
「不買,還是租賃吧。」朱寅搖頭,拒絕了城中買房的建議。
那牙人搖頭,「要是租賃,八分的宅子,內城每月最少二十兩,房齡還比較老。」
「要是新一些,好一些,要二十五兩才能租下。而且南京的規矩,半畝以上的宅子,最少付一年租金,還收租金兩倍押金,防止失火損失。」
「你要租賃八分以上的宅子,租金加失火押金,差不多一次要付七百多兩。」
七百多兩!朱寅聞言小臉有點陰鬱。
他沒想到,半畝以上的房子,最少要付一年房租,還有兩倍的失火押金!
「那典房呢?」朱寅又問。
「典房?」牙人笑了,「典房三年起,押金也是雙倍。沒辦法,南京城中的宅子,實在太緊俏了,比北京、揚州、蘇杭貴一大截。」
「這還是不帶鋪面的。帶臨街鋪面的宅子,價格更要翻倍!」
朱寅很是頭疼,氣勢頓時弱了很多。他站起來,將位置讓給寧採薇。
他不喜歡討價還價這種事,已經不耐煩了。
寧採薇一出現,牙行中的人都是紛紛看過來,實在是這個女孩兒長相氣質太出色了些。
可是等看到她一雙足有六寸長的腳,就忍不住露出遺憾之色,又都懶得再看一眼了。
嘉靖時起,纏足之風已成風尚,而且追求更小的三寸金蓮,女子三歲就開始纏足。
眼下,城中女子纏足者十之有九,城外鄉下纏足者也十之有五。只有偏遠的小地方,纏足者才更少一些。
如今,若是有雙沒有纏過的大腳,任你貌若天仙,那也一副賤相,給富家公子做妾都嫌丟人。
十歲女子,腳美者最不過三寸,可是這個小女子,居然有六寸,大了一倍!
嚇!
就是現在再纏,也來不及了,竟是白長了這張臉蛋!
寧採薇見到眾人開始目光有些驚艷,可是看了自己的腳就露出掩飾不住的鄙夷和惋惜,不禁心中惱怒。
媽蛋!
她實在是難以理解,為何自己會成為類似「醜八怪」般的存在。
她不知道的是,晚明時期,「三寸金蓮」多麼重要。
是另外一張臉。
兩張臉都要「美」,才是真的美。少一個,就是「殘次品」。
寧採薇壓抑自己心中的怒意,落落大方的說道:
「那就在淳化鄉租房吧,離城近就行。從住宅到內城牆,不要超過十里。」
對方點頭道:「那就是城郭鄉村了。嗯…我看看。」
他翻了一些冊子,然後說道:「青橋里是在東山下,距離城牆最近的一個里了。」
「那村中有周家的鄉間別院,占地一畝八分。距離淳化集鎮只有三里,距外城鳳台門只有九里,距外城雙橋門更是只有六里。」
「而且就在官道附近。」
「無論走鳳台門還是走雙橋門,騎馬趕路的話,三刻鐘的工夫必進內城。若是馬快,不超過兩刻鐘。」
「當然,若是雨雪天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寧採薇沒有問租金,而是問道:「周家為何要出租?是不喜歡麼?」
那牙子一怔,隨即冷笑道:
「為何?周家老爺去關中做官了,家屬也跟了去。別說鄉下別院,南京城中的宅院也租給別人了。你以為是凶宅,想要殺價?」
明朝官員上任,本來不許帶家眷。可是現在又不同了,想帶就帶,皇帝也不管(管不了)。
「一年租金多少?沒有押金吧?」寧採薇被這牙子打敗了。
牙子道:「押金也是兩倍。那麼好的宅子,一旦失火,若是連住客也一起燒死,房主怎麼追償?當然要收失火押金。」
「租金每年一百二十兩,第一次要付三百六十兩。一畝八分的宅院啊,真很划算。」
「這是最合適的了。」
寧採薇耐著性子討價還價,那牙子不但不還價,反而一副你愛租不租的神色。
「這是周家定的價錢,講不了。」
「你們不要,明天或者後天,或許就沒了。這些年,來南京的商戶很多,宅子太搶手。」
「好吧。那我們明日需要去看看。」寧採薇說道,她發現自己的商業才能,在這種人面前沒有用武之地。
他們就是明擺著拿捏你:愛租不租。
這說明的確很搶手。根本不愁租。
寧採薇是商業談判專家,可是別人完全不談價。
聽到寧採薇要看宅子,對方搖頭道:「這齣城看房,一來一回要耽誤半天工夫。」
「我等卻是沒空啊。」
「這樣吧。你們明早自己去看。看完之後再回城簽下契約。依我看,根本沒必要看房,保管一眼相中。」
「不過,我最多等你們到中午,中午不到,若有其他客人,就租給別人了。」
說定了這些,朱寅就和寧採薇離開。
等明天上午看完宅子再說。
朱寅很想直接簽約。寧採薇卻是非要先看房不可。
這是她的交易習慣,必須先看貨。
兩人剛走到門口,迎面就走進來一個身穿華服的少年,身後跟著幾個人。
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一臉酒色過度的樣子。他一見到寧採薇,目光就有點炙熱了。
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欲望。似乎忽略了寧採薇只有十歲。
可是他的目光掃到寧採薇的腳,神色就忍不住一僵。
嗯?
他眨眨眼睛,又愕然看了寧採薇一眼,目中的那種炙熱,就消失的乾乾淨淨,反而有點鄙夷。
然後,他就再也不看寧採薇一眼,直接擦身而過。
朱寅忍不住小聲說道:「你想不到吧?不纏腳還有這種好處。」
寧採薇:「………」
姐是該高興嗎?
這狗屁的世道!
PS:九月一號上架,蟹蟹,晚安。關於晚明對三寸金蓮的審美,絕非是我黑明朝,而是史實。參考《三言兩拍》和《某某梅》刪減版(我看的就是刪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