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長孫無忌入宮
二月初春,雨水豐足。
浙浙瀝瀝的小雨,拍打在大理獄的獄檐上。
狄仁傑和薛仁貴並肩站在檐下,兩人一個抬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一人低頭想著心事。
薛仁貴忽然抬起頭,問道:「狄少卿,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斷定杜充能讓崔文翰開口?」
狄仁傑道:「我也只有八分把握,不過如果杜充都做不到,那就無人能做到了。」
「他們倆有特殊關係?」
狄仁傑道:「有。崔文翰娶的就是杜充的妹妹,不過這並不是最主要原因。
「哦?」
狄仁傑道:「像崔文翰這種人,最清楚京兆韋氏、京兆杜氏這種本地豪族的可怕。他寧可得罪長孫無忌,也不敢得罪他們。」
薛仁貴點點頭。
崔文翰泄露考題,便足以後說明這一點。
便在這時,一名千牛衛奔了出來,朝薛仁貴小聲道:「將軍,崔文翰開口了,已經寫好口供,畫了押。」
薛仁貴目光一閃,與狄仁傑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露出喜色。
沒過多久,杜充一臉陰沉的從大理獄走了出來,崔文翰的口供,就捏在他手中。
「狄少卿,你要的東西,我已幫你弄到手了。」杜充冷著臉道。
狄仁傑接過一看,崔文翰果然全部都招了。
比如:長孫無忌把他喊過去,修改通榜。來濟以家人威脅,讓他守口如瓶。
甚至那名獄吏幫杜充傳話,讓他把高有道之事,推到白孝傑身上,也都交代清楚了。
杜充沉聲道:「現在足以證明我的清白了吧?
狄仁傑道:「好,我相信鐵針之事,與杜縣伯無關。不過高有道之事,你依然難逃干係!」
杜充冷冷道:「那你直接把我關進大理獄便是。」
狄仁傑道:「此案改日再審,您可以先回家等候。」
杜充一言不發,大步朝著大理寺外而去,一名僕從過來給他撐傘,被他一腳端開。
烏雲低懸,冷風呼呼,這場雨竟越下越大了。
韓璦坐著馬車,來到趙國公府,剛進大堂,就見來濟和長孫沖臉色都很難看一個陣青陣紅,一個蒼白如紙。
「怎麼啦?」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長孫沖沒有聲。
來濟看了他一眼,隔了好半天,才道:「崔文翰—————-招供了—————」聲音充滿苦澀。
韓璦驚愣道:「怎麼可能,這消息可靠嗎?」
來濟道:「辛茂將派人送來的,他說杜充去了一趟大理獄,帶出一份供詞,
狄仁傑已拿著供詞入宮了。」
韓璦大怒,罵道:「杜充這蠢廝,瘋了不成,竟來對付我們?』
來濟默然不語,他們利用杜充,杜充憤怒之下反水,其實不難理解。
只是他沒想到,狄仁傑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竟如此可怕,因勢利導,用杜充讓崔文翰開了口。
「駙馬,太尉知道此事嗎?」韓璦問道。
長孫沖搖了搖頭,他還不敢告訴長孫無忌,
韓璦道:「事到如今,只能告訴太尉了,僅憑你我,應付不了現在的局面。」
便在這時,國公府一名僕人奔了進來,朝長孫沖道:「郎君,不好了,阿郎進宮了!」
風吹雲動,大雨磅礴。
皇城之內,承天門大街上,正在打傘辦公的官吏們,都不禁停下腳步,一臉驚駭的望著大街。
只見一名年紀蒼老的官員,正冒雨緩行,渾身已被雨水淋成了落湯雞。
誰能想到,那人竟是當朝第一人,太尉長孫無忌。
一些資歷老的官吏,趕忙將那些發呆的年輕官吏拉走。
要時間,承天門大街上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長孫無忌來到承天門,正要穿過大門時,長孫沖從後面追了過來,用傘撐在他頭頂,大喊道:「父親,您這是做什麼,快跟我回去吧!」
長孫無忌看都不看他一眼,繼續前行。
一眾守門的監門衛,瞧見這般怪異的景象,驗過魚符後,也都偏開頭去,不敢多看一眼。
穿過城門後,長孫沖見周圍無人,急忙道:「父親,就算崔文翰開口,事情也沒有惡化到如此地步,您何苦如此呢?」
長孫無忌終於停住腳步,搖頭道:「你啊,為什麼還是看不清形勢。』
長孫沖道:「崔文翰泄露考題,也不過處死罷了,我們只是指使他修改通榜,憑您對永徽律的熟悉————."
長孫無忌打斷道:「沖兒,你回去吧,明天就上奏,請求外放刺史。」
長孫沖咬了咬牙,橫身擋在長孫無忌跟前。
「父親,我不明白,您為何忽然變得這麼軟弱了?」
長孫無忌凝視了他半響,緩緩道:「你還記得,永徽四年,李恪是怎麼死的嗎?」
長孫沖吃了一驚,四顧看了一眼,低聲道:「不是您利用房遺愛之案,將他扳倒了嗎?」
長孫無忌道:「不對。」
長孫沖愜了愜,又道:「是因為您抓住了房遺愛的心思,引誘他誣告李恪?」
長孫無忌還是搖頭。
長孫沖道:「那兒子就想不透了。"
長孫無忌冷冷道:「很簡單,因為我對他起了殺心,恰好我又有了殺他的藉口。」
長孫沖愣道:「您為何突然說這個?」
長孫無忌淡淡道:「你們想殺崔文翰滅口,已讓聖人對老夫起了殺心。如今崔文翰開口,聖人也有了殺老夫的藉口。」
長孫沖變色道:「咱們只是讓崔文翰改通榜,僅憑這點罪名—"
長孫無忌冷冷道:「李恪謀反了嗎?」
長孫沖渾身一顫。
李恪無罪尚且被殺。皇帝要想殺人,根本不必依賴律法,直接利用崔文翰之案,便可輕易將罪名都安在長孫無忌頭上。
長孫沖不肯死心,道:「您怎麼知道聖人對您起了殺心?」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因為聖人給了狄仁傑便宜行事之權,狄仁傑就是他用來殺老夫的刀!」
長孫沖呆愣半響,終於跪在地上,泣聲道:「父親,是我害了您。」
長孫無忌平靜道:「記得我剛才說的話嗎,回去後,立刻請求外放。」
「那您呢?」
長孫無忌沒有回答,繼續朝著皇宮走去。
他現在要走的這步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招,他沒有把握,也就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長孫無忌並未去甘露殿,而是拐入左延明門,一路來到東宮,麗正殿,跪在大殿之外,任憑風雨吹打。
消息傳到甘露殿時,李治正在看狄仁傑上呈的崔文翰口供。
這份口供足以證明,是長孫無忌在操縱科舉。
李治正琢磨著該怎麼處置長孫無忌時,王伏勝便將消息傳了過來。
「你說他跪在麗正殿外?」李治吃驚道。
王伏勝道:「回大家,他沒有撐傘,渾身都淋透了。」
李治微微動容,站起身朝狄仁傑道:「狄卿,你在這等朕一會。」離開甘露殿,朝麗正殿而去。
隨著靠近東宮,李治腦海中關於東宮的記憶,慢慢浮上心頭。
當時唐高宗還是太子時,長孫無忌經常來麗正殿看他,並且教導他儲君之道。
長孫無忌的教導很簡單,只有兩個字,「忠孝」。
忠於君王,孝於父親,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不主動和任何大臣來往,不做唐太宗交代之外的任何事。
李治正是憑著他的教導,在儲君之位上,越坐越穩,最終順利繼承皇位。
李治想到這些,也不由感嘆,如果沒有長孫無忌,唐高宗未必能順利當上皇帝。
正思索間,麗正殿已出現在視野中,長孫無忌果然跪在殿外。
李治遲疑片刻,走了過去,蹲下身子去扶他,道:「元舅,您這是做什麼,
快起來吧。」
長孫無忌力氣極大,李治竟扶不起他,
「陛下剛登基時,臣和陛下說的話,陛下可還記得嗎?」他低著頭說道。
李治想了想,道:「您說要想治理好天下,必須廣開言路,絕不能使下情不能上達。」
長孫無忌抬頭望著他,道:「陛下還能記得這些,老臣就沒什麼可擔憂了。
老臣干涉朝廷科舉,按律當斬,特來領罪,請陛下降旨賜死吧!」
李治愜了愜,一時間沒有說話。
長孫無忌緩緩道:「老臣身為永徽律編撰之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只是臨死之際,老臣有幾句離別之言,想單獨告訴陛下。」
李治沉默了一會,揮了揮手,道:「百步之內,不得有人。」
王伏勝領了諾,將一柄傘遞給李治,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只有小吉雙拳緊握,緊緊盯著長孫無忌。王伏勝上前按住他肩膀,給了他一個凌厲的眼神,小吉這才退下。
李治道:「您有什麼話,可以講了。」
長孫無忌緩緩道:「吳王之事,陛下應該知道,此事是老臣在暗中主導,將吳王給除掉。」
李治心中一凜,沒想到長孫無忌竟然連這件事也承認了,難道他真的一心求死?
長孫無忌又道:「陛下不知道的是,濮陽李泰,也是因老臣而死。」
李治變色道:「是你———·殺死了他?」"
「不,老臣怎會殺自己親外甥?」長孫無忌搖了搖頭,嘆道:「當初陛下把褚遂良貶出長安,李泰便不斷給老臣寫信,讓老臣支持他當皇帝。」
李治心跳急促了幾分。
不錯,李泰正是死於褚遂良被貶期間,
長孫無忌沉聲道:「後來老臣寫了一封信,用詞極為嚴厲,徹底打消了李泰對皇位的。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抑鬱之下,這才病逝。」
李治目光閃動,默然不語。
長孫無忌接著道:「有件事,陛下可否覺得奇怪?」
李治道:「何事?」
長孫無忌淡淡道:「為何老臣與韓王他們關係不錯,卻不與先帝的兒子們親近?」
李治心中一跳,道:「朕偶爾確實有些疑惑。」
長孫無忌緩緩道:「老臣有意疏遠眾皇子,就是為了防止他們,對皇位生出不該有的之心。」
「至於韓王他們,並非先帝子嗣,根本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老臣也就不必顧忌。」
李治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長孫無忌又道:「陛下,老臣反對立武氏為後,確有一部分私心,但也是為大唐江山著想。她的能力和手段,陛下見識過,陛下身體不好,難道不擔心出現第二個呂雉嗎?」
李治暗道:「她可不是第二個呂雉。」緩緩道:「您請放心,朕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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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笑道:「陛下心中有數,老臣也沒什麼擔憂了。老臣言盡於此,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部交代清楚,陛下可以賜死老臣了。"
閉上雙眼。
李治盯著他看了良久,緩緩道:「元舅,您還記得朕上次命人送給您的史書嗎?」
長孫無忌猛地睜開雙眼,抬頭緊緊望著李治。
李治道:「朕還是那句話,希望能儘快看到您的著書。」
長孫無忌眼中閃過一道亮光,沉默片刻後,斷然道:「老夫明日就上奏辭官,閉門謝客,在家中安心著書,等書著好,再請陛下觀閱。」
李治點頭道:「那朕就翹首以盼了。」